初二的第二个学期，我和林玲成了同桌。林玲想坐前排，我想坐后排，综合了一下我们选择了第四排的位置。不过其实都没什么区别，因为每隔一个星期都会往后挪一排。
林玲留长了头发。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是平刘海，齐耳短发，看起来很乖巧。现在把刘海梳上去了，只是头发还不够长，马尾只能扎一半，靠脖子的头发扎不上去。
挺好看的，就是感觉差点什么。
“换了新发型，要不要也换换衣服呢？”
“换衣服？”
林玲眨巴着眼睛看着我，看起来呆呆的。
“对呀，你老是穿深色的衣服，跟你的年纪一点都不匹配呢。明亮的颜色更适合你，你穿着一定很好看。”
我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自己鹅黄色的外套，递给林玲。
“试试。”
林玲换上我的外套，我拿出小镜子摆在她面前。
“是不是很好看？”
林玲点点头。
我们俩把衣服换了回来。广播传来声音，让各班去教务处领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我起身要走，眼角却瞟到林玲面色紧张地捏自己手指。自从做了同桌，可能是因为变熟了，林玲再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紧张过。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事，于是决定拿了成绩单再问问出了什么事。
但就在拿到成绩单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不用问了。
林玲的名字排在成绩单中部，班级排名32，年级排名200开外。全科目成绩均等打七折，让人第一时间怀疑是不是分制改了。
成绩单压在讲台上，同学们纷纷凑过去看。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跟我差不多，震惊，质疑。有几个没眼色的直接跑到林玲面前问怎么回事，林玲吞吞吐吐随便应付了几句，那几个人也就走了。
没来得及说上话，班主任就走进了教室。他黑着脸，应该是对这次月考成绩很不满意，或者说，是对林玲不满意。毕竟我们班成绩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就算平时不考试，他也少有进教室不黑脸的，仿佛见到我们对他来说本身就是一件不幸的事。
月考之后，照例是要讲卷子。林玲试图用课本和自己的手遮住答题卡，但还是逃不过我的鹰眼。选择题错的都是前面的，好几个大题没写，但是最难的大题是满分。
刚看到成绩单时我心里便有了怀疑。这次月考的范围跟上学期期末差不了多少，林玲就算忘性再大也不可能退步到这个程度。看到她的答题卡后我确信了，她是故意的。
但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不对，以前她做过这种事吗？
我好像突然长出了脑子，努力回想上一世的事情。但是遗憾的是，那时我对自己的成绩都不关心，更不可能去关注林玲的成绩，即使她真的这么做过，我也不会记得。如果她曾经做过，那么如今只不过是在按以前的时间线推进。可是如果她上一世没有做过……
那就说明，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这种改变，对救林玲来说，究竟是好是坏呢？
一下课班主任就把林玲叫到办公室了。坐我前排的杨胜男转过身来，戳了戳我：
“林玲犯什么事了？”
“因为月考成绩下降被叫去谈话了吧。”
“啊？林玲考了多少分啊？”
杨胜男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指了指被一群人围着的讲台。
“我也不记得了。你去看看就知道，掉了挺多的。”
林小年已经在老杨的催眠中安详地睡了许久，我戳了她老半天她才生无可恋地抬起头。
“跟我出来，我有要事问你。”
“什么事？还非得出来说。”
走廊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林小年打了个哈欠，我环顾了四周，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道：
“上一世林玲成绩下降过吗？”
“那肯定有波动吧。”
“不是，就是像现在一样，一下子掉年级几百名这种。”
林小年很不解地看着我。
“愚人节？”
“不是。你没看成绩单吗？林玲才考了五百多分。”
“林玲？五百多？”
林小年脸上更加疑惑重重，还在怀疑我耍她。
“上一世没发生过这种事。她为什么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如果上一世没发生过这种事，那说明一定有什么被改变了。说不定跟林玲自杀有关。”
林小年深呼吸一口气，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我。
“你好像终于认真起来了。”
“啊？”
林小年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下。
“之前你虽然老是说要救林玲，但是也没真的做什么事。现在你找她做同桌，而且，也开始认真思考她的行为了。”
“嗐，这……”
来不及多聊，老杨的光头已经出现在我的视线内，我赶紧把林小年拉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没有找到机会开口，因为林玲从办公室回来之后一脸愁容，心不在焉的，也不说话。直到吃了晚饭，我在小树林快活地看着《风流王爷俏丫鬟》，却意外捕捉到林玲的身影。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她身边，满脸怒色，好像在斥责她。而她只是低着头，不回应。
没过多久，中年男人也不说话了。俩人沉默地对峙了一阵，中年男人离开了。
中年男人离开后，林玲坐到了小树林的长椅上，呆呆地看着地面，一动不动。本来我还在考虑过去找她会不会让她觉得尴尬，可是她现在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心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我坐到她身边，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吃饭了吗？”
“还没。”
“那……你想吃点什么。”
林玲想了一下，站了起来。
“班长，陪我去小卖部买个面包吧。”
我陪着林玲坐在小卖部门口，被泡面的味道包围。不知道为什么，小卖部的泡面味总是比我自己在家泡的味道更香甜，要不是已经吃饱了，我也想来一桶。林玲一口一口匀速地吃着紫米面包，不像在吃饭，而是做着维持生命体征的必要工作。林玲吞下最后一口面包后，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眼前的一切都暗了下来。操场旁的灯打开了，还有很多人趁着晚自习没开始在打球。我们坐在昏暗处，就像无关紧要的观众。
“班长，谢谢你陪我。”
“没事。”
“你刚才看到我爸骂我了吧。”
“嗯……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跟你说话。”
“我爸说，我一定是寒假贪玩，不学习，才会这样。他还怀疑我谈恋爱，要没收我的手机。”林玲的声音有点哽咽，但还是尽量保持平静，“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对吧。”
林玲看向我，眼眶已经蓄不住眼泪。
“是。”
“为什么？”
林玲沉默片刻。
“我想让他们关心我。”
关心。
时间往前推几年，在我初二的时候，如果听到林玲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只会不理解。我不理解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去博取父母的关心，不理解父母为什么不关心自己的女儿。但是后来那几年，我认识了很多人，破除了很多“绝对”的迷信，也慢慢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学会体谅他人，才能够读懂林玲行为背后真正的含义。并非所有父母都关爱自己的子女，又想到林玲有个弟弟。如果不是漠视到一定程度，谁又会用这样的方式去博取关心呢？
我轻轻靠向林玲，问道：
“那你得到他们的关心了吗？”
“我得到了厌恶，怀疑，伤害，唯独没有得到关心。可能我的方法用错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但还是觉得良药苦口，也许说了对林玲更好。
“方法没错，错的是使用对象。”
林玲没有回应我，久久地沉默着。
“我之前成绩突然变好，爸妈也怀疑我。但是即使他们再怀疑，也会先问我原因。在看到我证明自己不是靠不正当手段提升成绩后，他们相信了我，并且再也没有怀疑过。如果我是成绩下降，他们大概会向我了解原因，然后陪我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吧。”
“是吗。原来别人的父母是这样的。”
“你爸妈……不关心你吗？”
“以前他们也很关心我。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
“发生了什么？”
我内心怦怦直跳，感觉要听到很关键的信息了。
“他们离婚了。妈妈离开了我，爸爸再婚，生了一个男孩。”
“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不关心我了。”
仔细想来，这件事其实早有端倪。
林玲总是穿着灰色或者黑色的衣服，款式也单一。我以为她只是不爱漂亮，现在才知道是因为衣服都是她爸爸直接在店里买的，不考虑林玲的喜好，有时候甚至会出现不合身的情况。她住在亲戚家，从不提起她的父母，我以为她只是不爱聊家里的情况，原来是她怕别人知道她父母离异会另眼看她。圣诞节那天，她因为一个苹果就给我折了一整瓶星星，也许，是因为长期被漠视，她已经不习惯别人会对她好，所以哪怕只是一个苹果，也让她受宠若惊。
林小年明明跟我说过，林玲有一个弟弟，我却从来没有觉得过不对。
是我，太“善解人意”了。太容易直接用自己的想法去理解，不去真正确认原因。
忧郁没有消失，只是从林玲的脸上转移到了我的脸上。如果我早点发现，如果我早点问，是不是就能让林玲觉得舒服一点，就不会走向死亡？
身后有人戳了戳我。
又戳了戳我。
“干嘛？”
我回过头，是林小年，用笔指着练习册上的一个题目。
“教我。”
我拿过来看，或许是心烦意乱，看了好几遍也没个头绪。
“不会，你看答案吧。”
“就是答案看不懂才问你的。”
“我看看吧？”
林玲也转过身来，跃跃欲试地看着林小年，林小年把练习册递给她。很快，林玲三两句给林小年讲通了。
“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会用这个公式。懂了懂了，题目这个条件太迷惑了，看来下次看到这个条件还是要多想想。”
我正想说点什么，谢安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她拿着一张试卷，也是来问林玲题的。这一次林玲在草稿纸勾画了好一会儿才想出来，跟谢安欣低声讨论了很久，谢安欣才满意离去了。
谢安欣刚走，杨胜男又转过来。她手里拿着成绩单，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林玲，你这次怎么考得比我还低啊？”
……
姐，你可真是直白啊。
出乎我意料的是，林玲并没有表现出尴尬，反而是笑盈盈地回答道：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嘛。这是很正常的。”
“我才不信呢，就这个分数，你肯定是涂错答题卡了。哎，难怪老杨今天脸色这么难看，年级前二十一个我们班的都没有，估计教导主任也要把他骂惨了。”
“啧，大家考进来基础都差不多，现在我们班不如别人，不就是因为班主任不管，老师教学水平不如别的班吗？有心思朝我们摆脸色，不如多花时间管管我们，提高教学水平。”
说到班主任，我心里就来气。以前读初中的时候，不知道别人的班主任怎么样，所以也对他没什么感觉。后来上了高中，遇到了很好的班主任之后，我才意识到老杨有多么不称职，所以对他不满。听到我的发言，杨胜男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眼睛闪闪发光，握住了我的手，低声道：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你看三班班主任，上课又有趣，跟学生关系又好，几乎每天早读晚自习都能看到她，对学生只有这么上心了。一班虽然严厉，但是我知道他们班主任也超级关心他们，不只是成绩哦。再看看我们……我都不想说。十三四岁的学生能有多自觉呢？老师要是不管，难道指望我们自觉自学吗？就知道摆脸子。”
“你们两个说这话……”
林玲幽幽地加入了我们的聊天，我以为她要反驳我们。
“……可别被他听到了。”
我们仨扑哧一笑，走廊传来教导主任的咳嗽声，教室立马变得安静。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歪头看向林玲，她眉头紧蹙，专注地做着眼前的数学题。
一如往常。
“你对‘成绩差’的想象还是有点有限。”
晚自习已经下了十几分钟，教室里只有零星几个人。林玲听到林小年在身后说什么，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好。”
林玲看着林小年的背影，觉得很奇妙。
她好像，能看到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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