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梯的时候隐约听到很像老爸的声音，我停下脚步，仔细停了一下，是老爸老妈在楼道聊天。
“哟，她让你喂她？”
“对啊，这么大人了，还要喂，真的是……”
“哎哎哎，我看你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啊，高兴死了吧？”
“哼，有什么好高兴的。也没吃完，就忙着去看同学了。等下回来再给她热热，热的好吃。”
停顿了一会儿。
“老罗，你还记不记得，她三岁的时候，有一天非要我喂才肯吃饭？”
“记得，本来都会自己吃饭了，那天非要你喂，我喂也不行，不喂就哭，打滚。”
“是啊，那天我要赶车回青寨的，气得不行，但还是喂了。最后她睡着了，我也错过了末班车，搭了同事的车才回去。”
又停顿了一会儿。
“现在想想，她那时候，可能只是想我多陪陪她。”
眼泪突然翻涌起来。其实他们说的这件事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可是一听就知道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不是所有人都会记得某一件事，可是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忘了某一件事。被某个人忘掉的一件事，可能会如同书签一样停留在另一个人的记忆中。明明对彼此而言这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可是只有一方记得。
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办完出院手续，我们一家人便回家了。
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爸爸妈妈忙着给各路亲戚打电话报平安，时不时还让我说两句话证明我现在状态良好。阿婆又念念叨叨了许多，说什么不要乱吃东西，烤肉一定要全熟，垃圾食品少吃云云，还是小姨叫她打麻将她才挂了电话。
我也收到了一条短信，林玲问我身体好点了没有，还在住院吗，发送时间是不久前。我回她已经好多了，明天就回学校，她很快又给我回了个o(*￣▽￣*)ブ。
“瑾，明天想吃什么？”
“随便啦，都行。”
我停下吃饭的动作，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看手机的老妈。
“妈，你今天回青寨吗？”
“不回，明天回。”
“那你今天和我睡呗？”
老妈放下手机看着我。
“东方瑾，你今天是不是有点反常？”
“没有啊，只是太久没看到你了，想你。”
我确实是很久没跟老妈见面了。自从过了年，老妈就忙得没有回过家，连清明祭祖都没来。按理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跟老妈其实是有矛盾的。我埋怨她不管我，对我不好，她觉得我不体谅她。但或许现在的我不完全是十四岁，所以也会站在老妈的角度，对她便也没有埋怨了。
老妈没有拒绝我的要求。
我的床很大，两个人睡完全不挤。本来我们也没在聊天，但妈妈关了灯后，我脑子里突然涌出很多话来。
“妈妈。”
“嗯？”
“我今天说的话你别介意。”
“你说什么了？
“我醒来的时候找老爹，不是因为不想见到你，只是因为习惯了总是他在我身边。”
“妈妈知道。”
安静了一阵。
“妈妈，你要是在县城里上班就好了。”
老妈想了很久才回答。
“瑾，妈妈曾经有机会调到县城，但是妈妈没有申请。”
“为什么？”
“为了理想。从我的工作本职来说，我是一个妇产科医生，即使我不在青寨，也有人能接替我。但是除了工作，我在青寨还有很多事情，如果我走了，不确定还会不会有人做。”
“什么事？”
老妈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说了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95年，我被分配到青寨卫生院。有天夜里我在值班，救护车拉来一个产妇。这个产妇的情况很危急，半夜破水，家里又比较偏远，路上耽误了很多时间。而且，她没有做过产检，所以什么情况我们都不清楚。忙活了大半夜，总算是平安把孩子生下来了。”
“你知道这件事中，最让我难忘的是什么吗？”
“嗯……抢救得很困难？”
“不是。是这个产妇，只有十五周岁。”
我下意识用胳膊把自己撑了起来。
“我当时一直记着这个事情。后来她回去了好几年，我都有一直在关注她的情况。也许因为第一个孩子是女孩，也许是因为是年轻，很快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县城里也有很多没到结婚年龄就结婚生子的，但是一般不会这么早，怎么也要先读完高中或者中职。又过了半年，我才发现这种情况并不是孤例，不仅在青寨，其它乡镇也有不少。村里面更不用说。很多产妇，年龄很小，也不产检，就等着要生的时候来医院。”
“后来又有一次，一家人带着一个女孩来打胎。她智力有问题，只有十五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怀孕，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当时很震撼，也很难过。正巧那时医院组织我们下乡开展健康宣传，我才了解到，一些家庭，因为孩子多，家里钱又不够。尤其是那些不被重视、成绩不好的孩子，稍微长大一点，初中毕业，就让他们出去打工、结婚、生小孩。”
我皱起眉头。
“不是有计划生育吗？”
“躲啊，偷偷生，或者交罚款。所以越生越穷，越穷越生。因为就是有人坚信这是个不赔本的买卖，交一次罚款，得到一个孩子。只要给口饭吃，过个十几年，这个孩子就能挣钱，养家，回本。被生下来的孩子，在这种环境下，也接受了这样的想法，然后，一代又一代。”
我陷入沉默，想到了杨澜。
“我想帮助这些孩子，尤其是女孩。所以后来，我就想办法跟当地中学取得联系，开展性教育。我去找那些考上大学的学生，请他们回来跟这些孩子分享大学的生活。还有那些毕业了工作的，来告诉孩子和孩子们的父母，读书是有用的。”
“原来你一直在做这些事，好厉害。”
“但其实，没什么用。我到现在都很难展开性教育，别说镇上，哪怕是县城的高中都很难展开。每次大学生和工作的人回来宣传，活动都有很多人来听，办得轰轰烈烈，可是辍学的人还是很多。瑾，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不明白。你不是说听的人很多吗？”
“我举个例子，如果有一个二中的校友，考上了北大，回学校宣讲，你会去听吗？”
“那我当然去了，咱这能考上北大的人可不多。”
“你听了，会觉得你也能成为她吗？”
“哈哈哈，开什么玩笑！老妈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回过味来。
“就是这样。大家来听，是因为好奇大学生什么样子，可是并不觉得，自己孩子的成绩，能考上大学。阿瑾，你在县城中学的尖子班，是感觉不到这点的。其实从学生的总数来看，初中能考上高中的不到一半，更不要说考大学了。尤其是乡下的孩子，资源更差，升学率更低。还有一点，阿瑾你应该想不到，其实我当初举办宣讲的时候也没想到。”
“什么？”
“无论是考上大学的人，还是在城市中工作的人，他们展现出来的生活，大多是在城市里过得如何如何比乡下好。可是有些自私的父母，就想把孩子留在身边，给他们挣钱，养老。”
“那岂不是……有可能会起反作用？”
“是的。所以近几年，我改变了宣传策略。”
老妈故意吊我胃口，没有接着说。
“哎呀你快说吧，别吊我胃口。”
“我把考上职中、专科的学生也请来了，还有毕业后就在县城或者乡镇工作的人也请来了，主打一个百花齐放。我跟他们说，宣讲的时候，一定要强调两点。第一，只要愿意送孩子上学，无论考上什么学校，后面的发展一定比辍学好很多。第二，不管孩子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工作，都会很孝顺父母。”
“效果怎么样？”
“我不确定，因为我也是三年前才开始这样做的。就目前的升学率而言，还没有太大改变。”
“改变人的想法，尤其是根深蒂固的想法，是一件很难的事。”
“是的，但我觉得这个事情很重要，所以我会一直做下去。”
“只是愧对你，在你的成长中缺席了。”
我轻轻笑了一声。
“妈妈，我记得我的名字是你起的，小学报名是你带我去的，第一辆自行车是你给我买的。记得每年冬天你都会给我打毛衣，那次我成绩突然提高，你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
“妈妈，你可能和别的妈妈扮演的角色稍有不同，可是我从来不觉得，你缺席了我的人生。”
“奶奶，奶奶，你不认识我了吗？”
金珠拉着奶奶的手，奶奶只是笑着，用另一只干枯的手摸了摸她的头。
“好孩子。”
“奶奶，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
“好了金珠，奶奶要休息了，我们出去吧。”
“奶奶。”
金珠的眼睛泪汪汪的，被妈妈抱出房间了。奶奶还是一脸慈爱地看着离开的金珠，却不说话。
“妈妈，奶奶怎么了？”
“奶奶生病了，她不记得我们了。”
妈妈温柔地把金珠放下来，摸了摸她的头。
“怎么可以不记得呢……是全部都不记得了吗？连名字也不记得了吗？”
金珠耷拉着小脸，撅着嘴。妈妈想了想，摸了摸金珠的小脸，很认真地说。
“也不是全部不记得了。”
“奶奶的脑子记不得金珠了，可是身体和心都记得。”
“奶奶和金珠一起吃过的饭，变成血液在奶奶身体里流淌着。奶奶和金珠在一起开心的时光，也都在奶奶心里记着。只要金珠在奶奶身边，奶奶的心就会暖暖的。”
金珠半信半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真的吗？”
“真的。金珠现在觉不觉得自己的心是暖的呢？”
“是呀。”
“那就是因为现在金珠和妈妈在一起，妈妈爱金珠，金珠也爱妈妈。所以，金珠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也是暖暖的。”
金珠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奶奶的脑子不记得了，可是身体还记得，心也还记得。而且，金珠也记得。”
“金珠记得，所以金珠爱奶奶。即使奶奶叫不出金珠的名字，金珠也爱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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