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
月华杳杳，峻岭巍巍，薄雾蒙蒙，林涛声声，涧水潺潺。
鸟归巢，不鸣不唱。萤染崖，如织如画。
“阿娘，师傅，你们总算寻着我了，我从祖祠崖上摔了下来，把腿给弄折了，好疼啊。”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娃娃坐在芽子岭下一处沟坎里，肩上斜挎着一个竹编背篓，手里歪歪斜斜地举着一支松油火把，泪眼汪汪。
“小石头，说什么胡话呢？怕不是傻了？从那么高的祖祠崖上摔下来，还能有命活？”一布衣妇人急忙上前借着火把的光，摸着男娃娃的脸，细细瞧着，“除了腿以外，还伤着哪里没有？没关系的，这次上不了祖祠崖，就下次再上吧，人没事就行。”言毕，便扶起小石头。
小石头单脚站着，辩驳道：“阿娘，只差一点点，我就能攀到祖祠崖的洞口，可惜还是摔下来了，我以为我会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摔在了一团棉花当中。”他用松油火把指了指刚才那处沟坎，“就是那儿，软绵绵的。”
“噢哟，这孩子怕不是真的摔傻了，二叔公您快瞧瞧。”妇人对站在一旁的老人说。
老人拄着树枝做的拐，单手撑起小石头上下眼皮，露出里面又圆又大的眼珠子：“放心吧。他没傻，只是没出息罢了！”
芽子岭位于瞿塘村，在瞿塘村的男娃娃，到了十四岁后，便会拥有自己的棺材，每一口棺材都需由十多个族人一起攀上峭壁，送往芽子岭最高处的祖祠崖。
随着崖壁上的棺材越来越多，祖祠崖便有了个新的名号——悬棺崖。
当漆黑的棺材被搭在悬棺崖的那一刻，就意味着男娃娃们将带着鲜红的布条成为攀岩人。
而要成为攀岩人的第一步，就是独自一人从山脚攀到悬棺崖的洞口。
悬棺崖离地面万丈有余，攀岩人稍有分心或疏忽，便会失足坠崖。
十坠十死，必死无疑。
老人收回手，转身叹道：“回去吧，下次再来。”
小石头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碍于老人面如黑锅，就没敢再出声。他擦了擦眼泪，被妇人缠着，一跳一跳地离开了芽子岭，边跳还不忘频频回头看向那处救他一命的“棉花”沟坎。
阴风凛凛掠岭而过，沟坎渐渐在朦胧山雾中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小石头一行人离去后，一抹金光由沟坎下方散出。须臾，一枚双掌大小的金色符印从土中浮出，迅速升向天空。
悬棺崖上挂着栉比鳞次的黑棺，悬棺上方靠近崖顶的地方，有一个被藤蔓遮住的墓洞。
符印越过藤蔓，飞入洞中最深处，所行之处被照得白亮如昼。
墓室无一棺椁，只在正中央摆着一方石头供桌，供桌上放着一本祭棺簿子——上面记载着睡在悬棺里头的人名。
空白的符印上，从右到左，从上到下，浮现八字，曰：冥途路引，觅得新主。
忽地只见一副黑棺悬于供桌正上方，那黑棺几经旋转后停下。其棺盖嵌有一对内弯牛角上撇，棺身嵌有一对内曲长角下撇。符印飞出一符印分身，符印分身飞向棺盖，隐入棺内。不消片刻，棺盖开启，一具人形枯骨从护尸牛角棺内翻身而出，似是许久未曾站立，骷髅单手撑在供桌上，稳住骨身。
符印遂又浮现八字，曰：新主已至，今得亲见。
这具枯骨有别于旁的枯骨，这枯骨的右眼骨眶中，竟有一只烁着微光的赤瞳，若是凑近些看，还能瞧见瞳上印着一株彼岸花。
枯骨习惯站立后，虚着步伐走到路引符跟前，待他瞧见路引符上那十六字以及符四角被圈起的“冥途路引”四个大字后，清了清嗓子，道：“素来听闻冥界有一神符，谓之冥途路引，危可使安，死可使活。每历三千载觅一新主，执路引符者，可遣魂送灵，为人神仙魔鬼妖六界幽魂启途，引至轮回净土。生者亦可凭自身修为或福泽作酬，命其办差。”
路引符书曰：“然也。”
枯骨单手手骨支着下巴，问道：“为何寻我做符主？”
路引符书曰：“千里姻缘一符牵，此乃缘分天定。”
看着符上那几个闪着金光的字，枯骨挠了挠头，又问：“我能拒绝吗？”
枯骨心忖：说好听点是八面威风的冥途路引符符主，但为了获得别人的修为和福泽，时时刻刻笃行靡改，殚精竭虑，万一积劳成疾岂不可笑？没准前几任符主就是因为整日上班所以劳累倒下，难怪每三千年就要给自己换个新主人……
符书曰：“非也。”
可怜枯骨做不了表情，他实在很想翻个大白眼，心道：要上三千年的班啊……吾命休矣！
墓室内一时间静谧无声，路引符书曰：“修为或福泽，可助你重塑肉身。”
枯骨摸了摸下颌骨，有些犹豫。
符书又曰：“也可助你恢复往昔容颜。”
枯骨摸着下颌骨的指骨顿住，有些动心。
符书再曰：“还可助你解封蒂咊山。”
枯骨两掌骨一拍，道：“何时上班？”
符书曰：“需先订下血契，印于冥界往生柱上，方可生效。”
枯骨曰：“何为血契？”
路引符又飞出一分身，两道金色冥途路引符在枯骨面前横摆，其一书曰：
《路引契》
冥途路引，御死佑生。
欣逢佳辰，今觅新主，良缘遂缔，三千载永偕，谨订此约誓盟。此证。
葵亥年癸酉月乙酉日。
立契人：冥途路引
承契人：
其二书曰：“于承契人处手书签字。”
金色《路引契》飞向枯骨面前，枯骨伸出右手食指，以骨指指尖于承契人处落名：浮苏。
金色二字立现符上，浮苏道：“这血契怎的与凡间婚契到有些相似？”
符书曰：“非也。”
两道路引符合二为一，飞向浮苏额间，隐于印堂。
浮苏想到契书上的落款日期，又问：“明年是第几个甲子年？”
路引符从额间飞出，悬于空中，书曰：“五百五十八。”
浮苏掐指算了算，惊道：“我竟在这人间的崖洞中睡了三千年么。”
符书曰：“然也。”
浮苏又问：“那我们现在要去冥界把血契印在往生柱上吗？”
符书曰：“非也。”
浮苏好奇：“那契约如何生效？”
符书曰：“不急。血契已订。慢些时日再去往冥界也不迟。眼下有一愿灵需你处理。”
浮苏扶额，道：“还真是要我，立刻马上，上班啊……”
一蓝蝶自符书中翩然扑闪而出，翼展约有半尺，浮苏下意识伸手，蓝蝶轻落于他的掌心骨。此蝶美则美矣，周身却萦绕着一股悲气，蝶开口道：“蓝斑燕尾蝶妖，参见路引符主。”
浮苏道：“所求何事？”
蝶妖道：“以万年修为，愿换一人命。”
世间精怪不像人族那样天生具有灵智，妖精需历百年而诞灵智，千年而化人形，其后唯有勤修不辍，方得精进。且精怪没有丹田，无法于体内运转灵气，只得通过体修增强自身实力。诸如狮虎、白鹿、青蟒、灵狐等族，体形魁梧者，肉身愈强，修炼愈为顺遂宽广。也不知这小小的蝶妖是通过怎样艰辛的历练，才习得这万年修为。
浮苏道：“所救何人？”
蝶妖答道：“沛国将军，霍劭。”言毕，蓝蝶飞回路引符中，消失不见。
浮苏问道：“它这是何意？”
符书曰：“需你亲自前往，细探事情始末，成全愿灵夙愿，才可获得酬谢。”
浮苏道：“原来如此，那我们快去吧。”
但路引符悬在原处一动不动，浮苏问道：“还不带我去那沛国？”
符书曰：“此处距沛国甚远，步行约两月。”
浮苏大惊：“两月？黄花菜都要凉了！难道你没有法器什么的，能让我立刻移到沛国去？”
符书曰：“无。”
浮苏：“……”他抬起骷髅脑袋，望着自己的牛角棺，移步上前，咔咔两掌劈下棺盖头部的两只牛角。这两只牛角用黑色岩石雕制而成，角身刻有半象半鱼图案，而角尖则各缀一颗熠熠生辉的虎睛石圆珠，气魄非凡。
浮苏拿着两只牛角，与路引符一起来到洞口，他望着脚下万丈深渊，道：“你能帮我收着这两只牛角吗？等下用它们去六界交汇处换取移动符箓。”
路引符将两只牛角收入符内，书曰：“浮苏，你离开此地后，每逢月晦，需寻活血饮之。”
浮苏疑惑：“为什么要饮食活血？活血又是什么？”
符书曰：“你乃至阴之骨，需饮阳血以调和。活血，乃生灵之血。血分三等。牲畜之血属末等，常人之血居中，而术法高深者之血为上品。”
浮苏一想到日后每月都需要吸食活人之血，便觉恶心，他瞪大红色眼球，道：“若我不愿，会如何？”
符书曰：“于你，骨散魂亡。于我，另觅新主。”
浮苏难以置信眼前所见之字，心中暗想：也不知这路引符是心眼太多还是心眼太大，签下血契前，以利为饵，对骨散魂亡闭口不言。如今血契既定，才告诉他，上个班还要吸人血，要是没及时吸到血就得一命呜呼？真是个要人命的差事……这差事，他得做三千年，岂不是意味着他要吸三千年的活血？去哪里找生灵血啊……
浮苏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问道：“要吸干别人吗？”
符书曰：“上品之血，仅需数滴；中品之血，需两勺；下品之血，则一碗足矣。”
浮苏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我差点以为要把别人吸成干尸才能顺利度过月晦。到时候再想办法吧。”说完，他拔了自己两根肋骨，双手各执一根，一个纵身跃下祖祠崖。
肋骨锋利无比，在岩壁上留下一个个窟窿眼，浮苏借着两根肋骨，攀爬而下。浮苏对飘在身后的路引符说：“还好现在是三更半夜，要是大白天被人看到一具骷髅趴在崖壁上，可不得把别人吓个半死。”
冬夜漫漫，朔风凛冽，侵肌裂骨。好在浮苏这身三千年的老骨头冷热不识，否则早就冻死在崖上。大约两炷香的时间，浮苏终于顺利着地。他悄默默潜入一村户后院中，摸了一件极地连帽黑袍，一双草鞋和一副面具。
瞿塘村自古信奉行柩吉神——开路将军。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前挂好几副开路将军的假面。寓意：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驱恶鬼，纳祥瑞。
浮苏换上鞋袍，戴上面具，从头到脚，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不掀衣袍，只听声音的话，会以为他是涉世未深的清雅小郎君，根本想象不到黑袍之下藏着一具骇人的枯骨。
他留下一只牛角在那户人家的舍前，并留下一块石头，镌字其上：以牛角虎睛石圆珠换取衣履面具。无奈之举，还请见谅。
浮苏行至村口一老槐树下，伸手在虚空中画了一道符，顷刻，槐树树干便竖着划开一扇门，他道：“这面具常年受人祭拜，久而久之积攒了些许灵力。我用这灵力，开启了六界交汇之处归灵墟的入口。”
路引符闻言飞入浮苏额间隐匿，浮苏又道：“我们走吧。”
话音未落，浮苏踏进闪着银辉的门。待他进入后，门扉瞬间收拢，化作一粒光点，旋即隐没。
槐树苍劲如初，静静矗立于村口，未见丝毫变化。
“上班”为古代词汇。
《红楼梦》第九十三回述:某日贾政早起，刚要上衙门，得知有人在荣国府门上贴大字报，揭布他家的丑闻，气得衙门也不想上了。经贾琏劝解，道是要查实此事，总得费点时间，请老爷只管去，“贾政听来有理，只得上班去了"。
与之对应的事例，可举元杂剧《包待制智赚生金阁》:开封府吏张千请假探亲，得到批准，高兴地对前来替补的同事娄青说:“兄弟，我如今下班去也。”
可见，“上班”和“下班”，都是古代词汇，不过这是俗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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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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