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泽醒来的时候，枕边已不见了苍苍。
她在坐上出城的马车前，天边才微微擦亮，阿芸和祥庚候在旧府门前，苍苍同他们道了别，在上马车前回身同他们一拜。
“他就拜托你们了，阿芸，祥庚。”
二人见状立马将身子压得更低：“夫人不可！折煞奴等了。”
她摇头：“这些日子，连累你们也跟着一起折腾，真是对不住，以后你们在他身边，要叮嘱他按时吃饭，好好睡觉。”
“幸不辱命，夫人。”
苍苍在一十八名暗卫的护送下离开，车马刚驾到城门口，便听闻一阵急促的马蹄，苍苍掀开车帘便见飞驰而过一身影，急匆匆叫停车马，飞身下去冲着远去的倩影叫喊着。
“丽娘—！”
“丽娘——！丽娘——！！”
那高束着马尾的人儿闻声勒马回首，正是丽娘。她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到正向她奔来的苍苍，几乎想也没想就下马飞奔过去，直到苍苍扑进她的怀里才觉得真实。
二人紧紧相拥，阔别太久，苍苍又是高兴又是委屈，带着哭腔道：“我好想你啊丽娘！可你，你怎么来东藜了？”
“看你这样子是准备回南厌吗？”丽娘一脸风尘仆仆，喘着声道。
“是啊，怎么……”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暂时且，回不去了，苍苍……”丽娘一滴泪划过脸庞，欲言又止，“我来找舜泽，有事相求。”
南厌国割让土地与西启国不过百日，西启便出尔反尔，趁其不备率军从西北一路南下，直逼伶州城，不过数日便破了都城，屠戮了王城内所有王室贵族，干戈四起，民不聊生，伶州仅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而北部五州郡和南部六州城也不能免受战火侵袭，西启军已拿下都城，南厌各州郡如一盘散沙群龙无首，南部有城主为求自保，不战而降，奋勇抵抗如丽娘麾下的平宁军，面对西启来势汹汹的几十万骑兵，犹如蚍蜉撼树，即便背水一战，也不过负隅顽抗。
消息传至东藜国君处，也不过是苍苍带着丽娘策马赶回旧府的前夕。
“丽姑娘此番日夜兼程赶来，是想让我东藜再次援军北部十六村？”舜泽合上手中的密报，背手立于正堂台上，垂眸看向神色紧绷的丽娘，“但你可知，一旦孤真的插手此事，意味着东藜摆明了要跟西启树敌。”
“此前北部十六村危急存亡，我为了苍苍已经担了一回昏君的骂名，力排众议亲征南厌，好歹还有个迎回救命之恩的发妻这个由头，这一次，你该让孤师出何名，才能堵上群臣和百姓的悠悠之口？”
丽娘的心如坠冰窟：“我知道，原先你就帮了我们太多，根本不欠我们什么，身为东藜国君于情于理也不该帮我们，我若是你也只会觉得我是不是疯了……可，我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
舜泽目光从丽娘转向苍苍，为难道：“苍苍是我的妻子，她的故土沦陷我岂能袖手旁观，可即便我们的情分非比寻常，作为东藜国的国君执意为徇私情公然借兵南厌，以我现下这个处境，若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我舜家百年国祚怕是要断送在我手里了。”
丽娘俯身行拜礼，一把扯下腰间的龙纹玉佩，颤抖着举过肩头：“舜行曾许过我他麾下的五千亲兵，我只求君上高抬贵手，通融一二。”
舜泽扫了眼他三哥从不离身的玉佩，眼神不禁锐利起来，何朔如今已是金麒军统帅，作为舜行多年的左膀右臂，又曾在南厌与丽娘一同出生入死，定是认信物又认人的。
他似笑非笑道：“既是我三哥许的，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只是……”
“丽姑娘，将军，我知你现下走投无路情状危机，必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救你的家园你的军，但你必须要冷静下来，仔细想清楚，即便我给你精兵五万，西启军一时打不进来，可他们眼看就要攻下南部，马上便要将矛头对准北部五州了，你们十六村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他们可以先放着，但等到整个南厌尽归他们囊中，焚骨铁骑尽数纳入麾下，你一个小小的山丘村落能抗得了几时？”
丽娘沉重不堪地低下了头，颓然垂手，舜泽说的句句属实，倘若注定是死局，何必还要拉上更多的人白白牺牲性命，况且还是舜行在世上仅剩的这些赤胆忠心的兄弟兵了。
苍苍忍不住开口：“阿伍，你有办法对不对？你这么说，是不是已经有……”
“是。”
她激动地上前握住舜泽的手：“你要什么条件，要我们怎么做都可以，只要有希望能护住我们的家！”
他凝着苍苍的满是期待的双眸良久，手迟迟没能回握，合眼侧开，启目时双眸阴晦一片，朝丽娘道：“孤可以倾尽全力支援平宁军，甚至可以公然与西启为敌，只要……我东藜亦是为拿下南厌北部五州郡而出兵。”
北部十六村在南厌国北部的五州郡之间，倘若东藜得了北部，自此作为东藜国土的一部分，在边境建立防线，守护她们的家园便是名正言顺，再无人敢置喙。
苍苍一瞬间如被刺痛般放开了手，一步一步后退，未留神台阶眼看就要踏空，舜泽伸手上前却扑了个空，丽娘抬臂稳稳接住，护在了自己身旁，她们二人一同站到了舜泽对面。
丽娘抬眸目光如刃：“说了半天，舜泽，你终于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舜泽收回手，嘴角一抽：“武将军,先别着急动怒，北部十六村村民的生死存亡，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丽娘冷笑：“我们自己人的命是命，难道北部其他州郡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谁不知战乱一起，最先踏过的是无辜百姓的骸骨！你要我以他们的性命做基石，为我们的人往后苟且偷生铺路，恕我武丽娘没这么尊贵卑鄙！”
舜泽不忍看面露悲色的苍苍，背过身道：“倘若孤向武将军保证，兵不血刃拿下北部，决不伤及无辜百姓呢？”
丽娘觉得荒唐，笑出了声，一时竟有些看不懂他：“你哄谁呢，你拿什么保证？我们凭什么信你！”
“你们信不过，究竟是信不过我舜泽的本事，还是信不过我的为人？”
苍苍开口：“你打算怎么做呢，阿伍？”
舜泽道：“我会带兵亲征，在攻城前，与各州领主谈判。”
“谈判？是威逼利诱还是软硬并施？我武丽娘书读的少，却也知道什么是先礼后兵的把戏，若谈不拢，你不就正好有理由名正言顺对他们出兵。一旦动起手来殃及无辜，我这条烂命是先帮着北部跟你们打，还是先以死谢罪啊？”
丽娘深知，不管话说的再好听，赌咒发誓有多真切，东藜的军队只要踏入北部境内，一切就再也不是他们之间那点的情分能控制的了的。
“错怪人了吧？武将军，让你们亡国的不是东藜，把你们往死路上逼的也不是我，是西启，这个节骨眼上，咱们自己人，还是别互相戳心窝子了。”舜泽不愿当着苍苍面和丽娘起争执，转了话头。
丽娘原本义正辞严的神色陡然一崩，苍苍明显感到揽着她的臂膀在发抖。
舜泽不愿当着苍苍面和丽娘起争执，转了话头：“将军战死沙场，至死不降，是桩美谈佳话，可你瞧我夫人，你的妹妹这个样子，必然是要与你们同生共死的。”
丽娘方才回过神来，是啊，自己原本是来求人家的，如今自身难保，有什么资格和人家论是非对错，就算东藜真想趁火打劫，她是压根阻止不了的。
可就他真的在同她好生商榷，就算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关乎数万百姓的命，她也绝不能轻信舜泽的一面之词。
她俯身行了个礼：“那就烦请我妹夫，将我妹子看住了。”
苍苍道：“丽娘，我本来也是打算回去的，就算最后真的没办法了，我也……”
“你也什么？你都嫁人了还回去做什么！我们的事情用不着你，你给我好好留在这，哪儿也不许去！”丽娘心乱如麻，慌不择言道。
“不管你怎么说，我要回去谁也拦不住我，我绝不可能舍你一个人回去面对敌军！”
“你去了有什么用，送什么死？就不能好好给我活着！”
苍苍执拗道：“你又为什么明知是条死路也要回去？你知道我的，始终存着和你一样的心！”
“你……”
舜泽打断：“丽姑娘，好容易来一趟东藜，还未曾去我三哥跟前祭奠一番吧？”
祥庚奉命领着丽娘前往东藜的王陵，临走前她朝舜泽冷言道：“若没这档子事，舜泽，我也是要来的，只不过是来恭贺你与棠家女大婚。”
“……真以为我愿意帮你留下她呢，别做梦了！”
苍苍望着丽娘离开的背影，背对着舜泽哽咽道：“丽娘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冒犯，君上勿怪。”
“苍苍，你也不信我？难道你也认为我是打着援助你们的幌子，意在吞并南厌？”
“西启若真的攻下南厌，就成了八荒境内第一大国，你无法眼睁睁看着西启独大，威胁到东藜，作为国君，就算有这样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那你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夫君想过？我明知道你不忍百姓受苦，一旦我如你所想，就是直接断了和你所有的可能，我一直都在想尽办法让你留下，你明不明白！”
苍苍低下头，眼眶红透：“你为我们想过这一番，苍苍谢谢你，只是阿伍，就算我们信你，可我们却没资格，替千千万万的百姓决定信你，更何况，世上总没有十成十把握能做到的事，你也在赌不是吗？可是生命何其珍贵，是绝不可以拿来做赌注的，要是到了那一步你做不到了，真的甘心就此罢手？就算你愿意，又怎么和你手下的将领们交代？”
即便舜泽再谋略过人，舌灿莲花，若城池凭一个人一张嘴就能拿下，他们这些带兵打仗的早就能卸甲归田了，用得着浴血奋战吗？
舜泽见她执拗，点着头道：“好，你要回去拼死守着家园，我哪怕背上再多骂名帮你，我在一日就护你们一日，可你口中无辜的北部百姓和你们就隔着一座山一条河，你能做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成为西启骑兵的刀下亡魂，即便活下来也是受尽折辱吗？你连我东藜的子民忍受饥荒之灾都于心不忍，何况那都是你南厌国的同胞啊……”
一瞬间，苍苍心中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凛然大义像一个笑话。
她可以不要舜泽牺牲东藜国的利益，来为自己抵挡西启的军，她可以与丽娘并肩战场，战至最后，虽死不悔，但他们身后拼死守护的百姓怎么办？
她想到曾经被匪寇屠尽的村庄，和被凌虐死去的那些村民……
那些失去亲人的人，和一座又一座荒冢孤坟……
“不……我……我做不…到，阿伍，阿伍，我…是不是错了，我该怎么办……”
舜泽抱着苍苍，像安抚受惊的小鹿一般温柔抚慰：“苍苍，苍苍……别怕，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我是在赌，倘若我将这条命交在你手里呢，你可愿意信我一回？”
“你要做什么？”
舜泽一方锦盒打开，从里头拿出一枚银丝指环，牵起苍苍的手便戴了上去，霎时，指环亮起血色之光，舜泽胸腔之内明显感到有什么东西悄悄复苏，按耐不住地翻涌。
苍苍震惊地望着食指上的指环，自己的手这一刻似有千斤重：“阿伍……这…不是操纵苦吻蛊毒的指环吗？我不是…不是早在沉碧海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你居然一直收着？你……你疯了吗，它真的会要了你的命！”
舜泽却笑着说：“我知道，我很高兴，苍苍，你给我种下了一辈子都解不开的蛊，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做赌注，倾尽全力为你守住家园故土，不伤及任何无辜……也为我们的未来赌一个可能。”
“你就，信我这一次吧。”
他将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无畏无惧，满眼都是他失而复得的心爱之人，仿佛是上天听到了他的恳求，让他有这么一个机会留住她。
这一次，他一定要和她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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