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芷姗又写完了一句,柔儿掩嘴笑着,悄悄对韶宇道:“这个尚烟姐姐,当真外表色彩绚烂,里头裹的却是一包草。”
待到芷姗开始写最后两句,火火索性把眼睛盖住,不敢再看。黑暗中,她听见周围人“哇哦”的起哄声,本心想姐妹这下脸丢大了,却又听见有人叹道:“好快啊,好快!”
火火放下双手,一时傻眼——正在快速写字的人,正是尚烟。而且,尚烟行的是草书,比芷姗快了十倍以上。火火激动得几乎一跃而起。
芷姗也闻声抬头,发现尚烟如此之快,也赶紧加快速度。但她前面字写得工整,若不想毁诗作,怎么也快不了太多。
于是,尚烟只比芷姗搁笔晚了一些。
韶宇先拿起柔儿的诗作,上写着:
遥看远水扁舟卷,又见春鸽过黍田。
晚雨松香吹客梦,晨膏雾露挂华帆。
玉钗孤寂烟飞芡,白芷柔洁骨中绵。
夜里独提情碎字,愿得有郎惜心怜。
韶宇将这首诗念了出来。柳先生闭目聆听到最后,道:“格律、对仗、韵脚都很工整,点了‘水’的题,‘鸽’算生灵,全诗也情意绵绵,扣题。‘玉钗孤寂烟飞芡’一句,也是颇生动的。不错,对你这心智的姑娘来说,此七律算是良作。”
芷姗心中对这诗甚是得意,尤其是那扁舟“卷”,“吹”客梦,烟“飞”芡,她觉得美极了。可惜这柳先生没将它们都点评出来,还只道是“良”作,有些没眼光。
柳先生道:“另外,叶芷珊,老夫有一问,那‘白芷’说的可是你自己?”
芷姗心中对他的评价甚为不满,颇想出言嘲讽他几句,但想着韶宇便在自己身边,不好发作,只娇滴滴道:“回夫子,是的。”
孟子山许多老树灵都喜爱读书,柳先生更是手不释卷,但他们民风温淳,对于这类略显矫情自怜的诗,有些不适。他没多做评价,挑起尚烟的草书,念出第一句:
“美人邀我来斗诗,看她下笔很飞驰。”
众人愣了片刻,大笑出声。火火一掌拍在脑门上,恨不得揍死白激动的自己。
此刻,小紫公子刚休息完毕,踏入门来,听见夸张的爆笑声,走近了些,站在画梁方柱之下,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
柳先生接着念道:
“我肚无墨只有景,一心向闲有谁知?
既来之,则安之,怡然自得陪妹子。”
越念到后面,众人笑得越厉害。
小紫公子靠在柱上,挑了一下眉,又看了看尚烟。见她轻松站着,拍拍手,毫无压力。
韶宇“噗嗤”笑出声来。
柔儿是直接笑得捶桌:“这不是在陪妹子,是在陪衬妹子啦,哈哈!!”
芷姗想笑又忍住了,藏不住得意之色,却又口不对心道:“快别这么说,姐姐已经尽力了,她这首也没那么差啦。”
“这还不差,要怎样才差?”柔儿指着那诗文,笑得肚子都痛了,“这什么奇奇怪怪的打油诗,好蠢,好蠢,太丢人现眼了,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柳先生继续念道:
“临题拙作此一首,有水有情书一纸:
春岸夏河秋未至,风桥雾馆雨成丝。
君临碎月流溪梦,九天青云落露枝。”
念到一半时,其他人都陆续停止了笑声,开始凝神倾听。小紫公子也站直了身子。
听到最后,芷姗的脸色开始变了。柔儿本来大笑着喊“好蠢”,突然跟给人抽了一耳光似的,慢慢消声。
柳先生眼睛睁大了些,又念道:
“九天北兮玄武,狱法峰兮山诨。
飘乎乎以驾雾,急煎煎而穿云。
出霄汉之寥廓,破神界之清芬。
穿莲城以须臾,越大江以一瞬。
鼋鼍仰望,纵横苍茫。
狂走八极,行空万仗!
阖辟幻化,踔厉风发。
獬鹰摧折,何必媕雅?
若将山诨比兮星汉,灿烂群星中兮北斗。
若将山诨比兮花草,风流万花中兮独秀。
山呼海啸形难困,惊浪狂涛日亦沉。
啖血魔驹三万斛,留江只为一枝春。
呜呼!
轻车熟路,飞鸟游鱼。
但闻其声,莫见太虚。
凄风奏,急雨弹。
青龙守,火凤盘。
惊乾坤,泣鬼圣!
形貌精,歌谣生。
歌谣凄婉不君见,但见孤溪人难言。
四海八荒攒雪点,三音六律乱江烟。
白狐漾漾飞花岸,紫苑匆匆碧河湾。
相遇湖泽心乍动,衷情只有诉群山。
花之君,树之国。
俏仙女,游灵界。
拂衣还山,姹紫嫣红。
彩笔微提,气冲星象。
光华千丈落银汉,曈曨一轮升孟山。
明日弃刀登古道,愿随诸客扫凋兰。
今有羲和文,不见羲和坟。
昔日昭华女,风华绝代人。
绝代神姬今不应,尚烟丫头笔停轻。
苍生三代百年易,君请一酌万古情。”
柳先生念到最后一句,尚烟放下毛笔,斟了一杯酒,对众人轻轻举了起来。
四周有那么一段时间,只剩死寂。随后,掌声雷动,喝彩声大起。
芷姗和柔儿开始都瞪圆了眼,接着面如土色。
火火搂住尚烟的脖子,差点把尚烟勒气绝:“我的娘啊!烟烟!你还真他娘的是个诗人!!!”
小紫公子细细回想这首诗的内容,品味着诗句里的含义。
“哪首诗更好,高下立现。”柳先生敲了敲尚烟的诗作,“没必要多做解读了。叶尚烟赢。”
周围的人围过来,纷纷重读尚烟的诗作。
尚烟对芷姗扬了扬双眉,轻松地笑道:“姐姐是有点才气的,对吧?”
芷姗整个人都快晕过去了。
为何,为何,为何尚烟会作诗,不可能,她在家从来不写诗的!娘说过,尚烟除了知道死读书,便只一张脸还能看啊!才情这种东西,尚烟不应该有的!
柳先生道:“难得可贵的是,这首诗虽是斗文之作,却激情澎湃,天马行空,没一点应制的痕迹,以山诨为主题,写下一段故事,仿佛是真的一样,因此……”
“慢着!”柔儿站了出来,对尚烟横眉怒目道,“我们比赛前说好了,要写生灵、水、情,你这写的算是什么?”
尚烟道:“没有水?通篇都是水吧。”
柳先生道:“不错。只是没有‘水’这字罢了。”
柔儿道:“那生灵呢?”
尚烟道:“通篇都在讲山诨啊。”
尚烟没好意思讲,她开始其实只想写一首更工整、更高明的七律,以对应芷姗的七律,但写到“九天青云落露枝”一句,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儿时自己便不会飞,紫修带她骑山诨遨游空中,便脑洞大开,提笔乱写起来。
“情呢?连一个相思之人都没有!你不会觉得写下‘万古情’,便算是写情了吧?”柔儿拉了拉芷姗,“你看我们芷姗,可是有好好听柳先生的话,情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
这首诗里当然是有男主角的,只是写得极为隐蔽。但那是尚烟心中的小秘密,是不能拿出来给人观赏的。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道:“男女之情是情,小女子我与在座的各位虽只有一面之缘,但海内知己,天涯比邻,有缘相会,也是情。怎么,你的小情小爱是情,我们之间的君子之交便无情,便低你一等了?”
其实,尚烟只是伶牙俐齿惯了,东拉西扯,一通胡言。但待她说完这一通话,全场再度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柔儿被气得满脸通红,接不上话了,正想再开口说几句,却听得芷姗道:“姐姐,我有些好奇,让你写诗,你何故写辞作赋?”
尚烟眨眨眼:“里面有辞赋的写法,可它还是诗呀。”
柔儿也来劲儿了:“诗便是诗,辞便是辞,赋便是赋,你乱入辞赋,便是犯规!”
尚烟试探道:“不至于如此吹毛求疵,学那黉门腐儒腔调吧?”
见尚烟挥笔作诗,气势十足,韶宇更觉得她有点蔑视自己的意思,心里不爽极了:“其实,诗中加入辞赋写法,问题不大。但这首诗,太长了。”
火火道:“不都说了柳先生说了算吗?怎的,山山水水哥哥妹妹插那么多嘴,是想当裁判?你们有本事写一首更好的呀!”
尚烟也甚无奈,面上还是笑着:“那你们说,该当如何?”
众人都看向芷姗。芷姗已心生退意,但悬着一口气,怎么都下不来:“姐姐,我们来比填词罢,即兴发挥,无法提前准备的那种。”言下之意,方才写的诗是尚烟提前准备的。
她不相信。尚烟只有皮囊而已。她才是才女。尚烟的才艺,不可能比得过她!
她自然不知,常羲虽是月神,却还兼顾女诗人的身份,著有七册诗集,在上界流传甚广。羲和虽不及母亲,却也颇有文采。移居九莲后,羲和过着餐松饮涧的生活,经常在家中作诗。尚烟自小耳濡目染,不用怎么认真读书,在诗词方面,也有几把刷子。加上母亲去世后,与外祖母常出去溜达,佛陀耶叫得出名号的戏园子也好,老字号的民间戏舍也好,她们俩一个不落地听了个遍。因此,对诸多神族戏曲,她都了如指掌。回到父亲身边后,她没心思再去玩赏文字,但就儿时学上常羲的那一丁点儿皮毛,也足以甩芷姗一万条街。
尚烟道:“怎么个比法?”
芷姗望向戏台,见兔儿爷正在表演刀舞,道:“我便以‘刀舞’为主题,《神凤语》为词牌 ,起一首词,请尚烟姐姐来接龙,可好?”
“一切谨听姗儿吩咐。”尚烟笑道。
芷姗提笔,在纸上写下第一句:“今儿郎舞刀光。”
尚烟在后面也接了三个字:“撼四方。”抬头望了芷姗一眼,道:“不够?”
“你说呢?倒是会偷懒。”芷姗冷笑。
尚烟笑着又写下:“入阵群龙天地曲高扬。”
芷姗读了读尚烟填的词,一怔,硬着头皮写下又一句:“散如雪。”
她故意写了消沉的句子,本有意将尚烟词里的气势拽下去,哪知,尚烟接着写的是:“聚时烈,更沧桑。”
旁边有学生感慨道:“九天上的神女下笔就是非比寻常,可婉约,可豪放。”
芷姗气不过,咬了咬牙,赌气写了与前文完全不相干的一句:“美色终将白首。”
尚烟抿唇而笑,提笔写下:“又何妨?”
竟把整首词接上了,还多了一股大气慷慨的调调:
今儿郎舞刀光,撼四方。入阵群龙天地曲高扬。散如雪,聚时烈,更沧桑。美色终将白首,又何妨?
“好词,甚好。”柳先生竖起大拇指。
方才读尚烟山诨诗作时,柳先生便留意到,她在诗作中自称“仙女”。作为上神之后,自称“仙”,可谓相当谦虚了。但是,尚烟对自己的文思又很是胸有成竹,似乎渴望独立成才,一展抱负。也不知九莲刺史的女儿,为何骨头会如此硬,如此不娇气。现下见她作词接龙,同样是透露出大气宽容、自强不息之意,更看好这小姑娘。反观芷姗,文思才华皆有,却始终斤斤计较,不太可取。
这下,连柔儿看芷姗的眼色,都不禁带了几分同情。
“好了,到目前为止,都是姗儿在出题。”尚烟把毛笔放下,“现在,可该轮到我出题了?”
“你想出什么题?”芷姗气得发昏,险些跌脚。
尚烟在纸上写下:“夜来云散,漫山月明。”便道:“方才我们已经切磋了诗和词,现在来试试填曲吧。”
芷姗自知不是尚烟对手,众目睽睽之下,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笑话自己,只觉得蒙受奇耻大辱,分外失态,再看看韶宇对尚烟一脸欣赏,眼眶红了一圈,几乎垂下泪来。
火火指着芷姗道:“噗哈哈,这么输不起,气哭了?”
“不,并不是输不起。我娘说过,姐姐自小没了娘,身世可怜,让我凡事都要让着姐姐,不要和姐姐争。”芷姗抹去眼角的泪,带着恨意看向尚烟,“可是,姐姐用的法子,未免也太过恶毒了。”
“恶毒?”尚烟茫然道。
“你让我来作曲,那不是把我比作戏子了吗?若爹爹知道了,会如何作想?这曲,我是万万作不得的。”芷姗又哭了出来,端起酒杯,“这酒,我喝了。姐姐,以后若想赢,直接告诉我便是,我一开始便会让你赢,大可不必如此笑里藏刀。”
她仰头,正准备对自己灌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挡在了杯口。回头一看,竟是韶宇。
“姗姗妹妹,胜负未定,不用认输。”韶宇把杯子压了回去,直直地看着尚烟,“尚烟姑娘固然文采斐然,但我也不能让姗姗妹妹受了委屈。我们俩再来比过。”
其实烟的诗我开始真是想写七律与芷姗对应的,结果一个激动写了500多字,感觉比七律效果好多了。
这首诗朗诵出声很有气势,你们可以读出来试试看看,厚厚。我烟霸气侧漏。
下一章还有斗文的剧情,小紫也要露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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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有的小朋友需要,我写一下这诗的大致意思:(前面写景不译了)上界之北有玄武天,在狱法山里有一种猛兽叫山诨(山诨就是烟杏林里小紫修带着小尚烟骑的那个黑狼一样的兽)。这种兽飘忽疾驰,能腾云驾雾,冲出霄汉,打破神界的宁静,穿过九莲和大江,也不过一瞬间的事。神龟仰望它纵横在天,行走八极万丈,开合变幻,迅猛风发。这样的猛兽,还需要扮什么优雅呢?如果将山诨跟星汉比,它就像北斗一样,灿烂明亮;如果将它比作花草,它就像杏花一样,风流多情(杏花的别称叫风流花)。山呼海啸困不住它,它的惊浪狂涛连太阳都要震下来,它一天能喝三万斛血,这样的凶兽,留在江边居然只是为了春天的花,有令人意外的深情浪漫。啊,它轻车熟路,像飞鸟游鱼一样自由穿行,又因它速度太快,太过神秘,人们只能听到它的声音,看不到它的踪影,凄风急雨,青龙火凤也不怕,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因此,它的形貌只出现在歌谣中。这么凄婉的歌谣,我思念的人却听不见,只有孤单的小溪,我也和它说不上话。我在四海八荒攒够了雪,我的三音六律弹乱了江烟,终于在水波荡漾的飞花岸边看见了白狐面具的少年。匆匆碧水湾旁,他的眼睛像紫苑花一样美丽。我们在湖山相遇,他让我想起当年带我骑山诨的少年,可是这样的感情,我却不能说出来,只能告诉群山。花之君主,树的国度,俏皮的仙女下凡来,游历灵界。我拂衣归山,见满山姹紫嫣红,提笔写诗,气冲天宇。银河落下光华万丈后,天亮了,孟子山升起一轮朝阳。明天,我们卸下武器,冰释前嫌,一起登上孟子山的古道,我愿和大家一起清扫凋零的兰花。今日,神界留有羲和神女写下的诗文,却不见羲和的坟墓。昔日,我的母亲,昭华神女羲和,是风华绝代的佳人。可惜我叫她她再听不见,尚烟丫头只能轻轻放下笔。万物苍生百年,便有数代子孙更迭,世事变幻太快,情谊却深重可留绵长。所以,诸君何不与我共饮一杯,纪念这份万古情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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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三章 文章山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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