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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犹春于绿

陈迎玉是五岁的时候搬来的。她们搬来第一天,她爸爸车祸死了,在她面前。

邻居李奶奶上个月去世了,隔壁房子空了下来,听妈妈说明天隔壁会搬来新邻居。我满怀期待,猜想着,会不会有和我一样大的小女孩,如果有的话,或许我们会成为朋友!

第二天一早,我翘首以盼,不断在走廊观察着新邻居什么时候来。

昨天才下过雨,门口聚积了一滩黑黑的水洼,水面映射着我的脸,好像一面模糊的镜子。

终于,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朝隔壁的房子走去。他的衣服整洁干净,头发好像抹了发胶,阳光照射下油乎乎的,很是亮眼。

我有些失望,就这样啊。

期待落空,我也没了看黑水洼的兴致,打算到楼下的公园看看有没有新的“宠物”。

走到一楼楼梯口。一位面容和蔼的阿姨坐在轮椅上,温和的朝我笑着。她的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小女孩,有些好奇的打量着我。

我强装镇定跑到对面的公园,心里止不住的喜悦升起,看来我有同伴了!

躲在草丛后面,我偷偷观察着那一家人。中年男人从楼梯间下来,女子温和的笑着,然后追随着男人的脚步,推动轮椅到行李旁,待男人搬好行李,她又滑动轮椅,随着男人到楼梯口,默默的注视着男人上楼,女孩也是如此。就这样循环往复了许多次。

太阳角度变换,男人不愿意女子再晒到太阳,笑着把她推到屋檐下,她听罢,只能顺从。

男人回到行李旁准备继续搬,一辆不知哪来的白色轿车忽然失控地朝他撞去。

行李散落一地,鲜血横流。

我的大脑好似宕机一般,痴痴的望着地上四散的行李,一只笔尖断裂的铅笔滚落在我的面前。

陈迎玉母亲快速滚动着轮椅朝陈迎玉父亲那儿去。陈迎玉呆愣在原地。

良久,周围人开始报警。

我的脑海里不断播放着陈迎玉父亲的惨状。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手里攥着那只铅笔正躲在衣柜里。

许是父亲在外打牌又输了钱,他气势汹汹的打开柜门,一脸怒气道。

“真你妈晦气!又他妈给老子躲在这里,老子真是晦气,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我回过神想要在狭小的空间里躲闪,父亲却一把把我拉出衣柜。

他拿着家里的破旧排插线不断在我身上抽打着。三座插头如今只剩两个尖尖,但打在身上的杀伤力依旧不减。

我抱头跪坐在地上,承受着父亲莫名其妙的怒火,不断讨好着。

“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对不起爸爸。”

不断机械的重复着母亲教我的这段话术,可此时它一点儿没起作用。

直到我嗓子都喊哑了,父亲终于打累了似的甩甩手停下。

痛感从身体各处传来,我躺在地上,麻木的望着天花板。

父亲却依旧嫌我碍眼,冲着厨房吼。

“还不赶紧把这杂种丢里面去,摆在这儿是想死吗?”

母亲一瘸一拐从厨房出来,父亲把拖鞋脱下,朝母亲扔去,母亲不敢躲闪,带着些家门口肮脏泥水的拖鞋直直的砸在母亲脸上。

“动作快点啊死东西。走这么慢没给你喂饭吃啊?”

母亲不敢懈怠,加快了脚步把我抱回床上。

我感觉身体快要散掉了。

我也是很久后才明白过来,我在那时就已经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或许这要归功于我的父亲,他总是把那个字眼带在嘴边。譬如,你怎么还不去死,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你去死之类的。没错,那个时候女孩总是不受待见的。

母亲生我时难产,后面月子里还着了凉,落下了再难怀孕的病。父亲本想把我给送人,但是我是他唯一的后代了,只能无比嫌弃的养着。

那次事故后,我一直没有再见到陈迎玉。

再见到陈迎玉,是开学那天,我们同上一所小学。

我没读幼儿园和学前班,对学校里的所有事情都好奇的不得了,坐在凳子上,总是不得安生,西瞧瞧东看看,然后我就看见了她。她坐在最后一排的靠窗的地方,低着头,神情低落。

大家都抢着坐前排,她一个人坐在后面,周围都是空空的。

可我不想舍弃我一大早来学校占到的好座位。

其实说完全没见过学校,倒也不是。小区楼下五百米开外的地方是有一个幼儿园的,叫春苗幼儿园,当然,彼时我不认识那两个字,等我认识那两个字的时候,也就是我上学的第二年,那学校已经倒闭了。

春苗幼儿园是我陪妈妈去买菜的必经之路。虽然去不了几次,但我偶尔会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去看。

幼儿园外围着高高的铁栅栏,我就站在栅栏外面看。

大部分时候她们在教室里,老师的声音我不怎么听得见,但是总能听见他们整齐回答的声音,兴致来了我也会学着说一两句。

有时候他们会在外面玩游戏,你追我赶的。但我不希望我被人看见。这个时候,我总会躲在栅栏外一棵大树后面,偶尔的偷看一下。

我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们玩得很高兴。

命运如此巧合,我和她成为了同桌。占的座位毫无意义。

她比我先坐下,老师念出我的名字时,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恢复平静,低头在本子上画着什么。

我有些别扭,不知该如何开口向她打招呼。看着她的脸,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画面,太可怕了。

我没和她搭话,她也没和我说话。

放学铃响,我们走着同一条路回家,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

走到家门前,她从背包里拿出钥匙,开门,关门。

可能是我的错觉,我好像看见她看了我一眼。

上课的日子总是如此新鲜,那时我看不懂课表,也没搞懂上下课的规则。

老师告诉我们,上课时是要在教室不能出去的,等到下课了才能出去外面玩。

那时我不知怎么想的,就想着,既然如此,那我岂不是可以下课的时候不出去,上课的时候出去玩?

于是语文课后,我端正的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心里期待着上课铃响。

陈迎玉也坐在位置上,我想,也许她的想法是和我一样的吧。

上课铃响,我激动的问她。

“走吗?”

她抬头一脸震惊的看我。

也许是没想到我会和她说话吧。

“出去玩!”

我丢下一句话,起身离开教室,跑向操场。

操场旁有片竹林,天气炎热,下课的时候很多人都喜欢在那儿玩,但平时都挤满了人,没玩两下就上课了。

现在正正好,一个人也没有。我跑到那儿一屁股坐下。

陈迎玉慢吞吞的朝这儿走着,我有些后悔刚刚喊她了。

假装睡觉好了,我火速闭上眼睛。

感受到脚步声逐渐靠近。

我生怕她不知道我在睡觉,于是嘴里嘟囔了一句。

“我睡着了。”

陈迎玉没说话,安静的坐下来。

良久,我终于忍不住睁眼看她。

她双手环抱着腿,脸颊靠在腿上,就这么歪头看着我。

我有些心虚,赶紧闭上眼睛,再次重复了一句。

“啊,睡得好好呀。”

“睡着的人不会说话的。”

陈迎玉说话了,声音稚嫩却很好听,让我想起了电视广告里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女孩的声音也是这样好听。

听到她说的话,我心下一紧,好像是这么回事,睡着的人好像是不会说话的。

一阵凉风吹起,我感受到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拂过,惹得人痒痒的。

不会是虫子吧?惊吓着睁开眼。

眼前景象把我吓了一跳,陈迎玉不知何时凑到了我的身边,一双眼睛就那么好奇的看着我,和第一次见时如出一辙。

我吓得连忙后退。

陈迎玉扑哧笑了一声,脸上带着些得意。

“我就说你没睡着吧。”

“我是睡醒了!”

我底气不足的同她争辩。

她只笑笑,丝毫不在意我的回答。

“你为什么要逃课?”

“什么意思?”

“逃课”这个词汇,我暂时还不能够理解。

“我们现在就是在逃课呀,逃课就是不上课。”

她语气里带着些愉悦的同我解释,我又想起那个广告了。

“老师说的,上课不能出来,下课就可以出来。那不就是下课不出来,上课就可以出来?”

她皱着眉,努力思考着我刚刚说的话。

那时我对美丑稍微有些模糊的概念,我想陈迎玉应该是漂亮的,皱眉的样子也漂亮。

白净的脸蛋,漂亮的裙子,还有梳得利落整齐的双马尾,以及总在两边别着的粉红色苹果发卡。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应该就是她这样的吧。

她猛地抬头。

“你说的对!”

见她同意我的话,我有些得意。

“是呀!”

“可是……”

她话锋一转。

“妈妈告诉我上课是不能出去的。”

她居然反驳了我的观点。

“你妈妈是错的!”

她见我说她妈妈的不是,同我争吵起来。

“我妈妈才不是错的!”

“就是!”

“不是!”

“就是!”

还没争吵出个结果,语文老师带着些怒气的声音传来。

“陈迎玉!黄清清!你们两个不上课在这里干什么?”

语文老师朝我们跑来,我有些紧张。

老师生气了。

“对不起老师,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立刻调转姿势朝老师的方向跪下。

嘴里重复着这样的话,然后疯狂磕头。

陈迎玉转头惊诧的看我,不明白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没有空闲时间告诉她,重复着这套动作。

老师跑过来将我扶起。

“黄清清你这是干什么?”

奇迹发生了,熟悉的排插线的触感并没有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手,掌心柔软温热的手。

我简直不敢相信。

抬头,语文老师疑问里带着担心的表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轻轻的将我扶起。

“回去上课吧。”

她没再追问我为什么要这样。

陈迎玉在一旁神色复杂的看着我,我没读懂她的表情。

“陈迎玉,带黄清清回去上课吧。”

陈迎玉朝我走来,牵起我的手。

与语文老师温热宽厚的大手不同,陈迎玉的手小小的,和我的一样。但是又比我的要凉一些,夏天握着这样的手,倒是很舒服。

陈迎玉没再和我争辩她妈妈的话是否错了的问题,也没有问我刚刚那一套动作的原因。

显然,我的“下课玩耍论”,错得离谱。

那件事之后,陈迎玉总会主动来找我说话。她给我分享她的画,她的书,她的零食,她的发卡。

她给我分享她的画。她有很多只不同颜色的笔,她说她很喜欢画画,她送给我一幅我们两个牵着手的画,后面有一幢房子,旁边是一棵苹果树。好吧,她好像是有些画画天赋。

她带了一本故事书来,她会在下课的时候给我念里面的故事。因为我还不太识字,看不懂。她声音真的很像那个广告里的小女孩,可是她不喜欢我这么说。总之,她的声音很好听。

她的零食绝对会分给我,这是我观察了很久后才发现的。即使是牛奶,她也总让我先喝一口,当然,我是不会喝的,毕竟那牛奶一点儿甜味也没有,我才不喜欢喝。

她把她的苹果发卡分给我戴着,噢不,陈迎玉说那是草莓。算了,她应该是对的,毕竟是她的发卡。

我很羡慕她啊。

也许我在学习方面是有些天赋的,期末考试,我获得了班级第一名。

消息是陈迎玉告诉我的。

陈迎玉是第二。

我心里忍不住有些窃喜,我好像比她厉害。

父亲工厂改革,他变成了夜班,与我的时间恰好错开,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那个学期,我都没有挨打。

可人不会一直是幸运的。或者说,人有时候喜欢自找麻烦。

窗外的晨光洒到地板上,房子变成了温暖的橘黄色调,寒冷的冬天不曾来过一样。

我陪在母亲身边,帮忙做着捆绳。

捆绳是母亲的工作,工作很简单,只要把那些复杂交错的绳子捋顺,再捆在一起。这些东西易于搬运,所以都是带回家来做的。

我期待着父亲回来,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或许这样,父亲会夸奖我。

我没有告诉母亲我的意图,我想要等父亲回来,一起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门外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母亲赶忙起身前去迎接,我也站了起来。

紧张,兴奋,期待。

父亲打开了门,脸上没有表情。

恐惧开始蔓延。

“要不还是算了。”

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

“不行,说不定父亲知道了之后会夸你,这样的话你以后再也不用挨打了。”

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我选择相信后者。

我直直的看着父亲,终于,他向我这儿看过来。

“看你老子干什么?”

一句很平淡的疑问句。

没有生气。这是我的判断。

颤抖着声音,我终于开口。

“老师说我考试是班级里的第一名。”

说完这句话,我赶紧闭上了嘴。要是不闭上嘴的话,感觉喉咙里会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大概是我的心脏吧。

父亲的动作一顿。

“哦。”

声音依旧没有情绪起伏。

旁边的母亲听到消息一脸震惊,而后十分开心的笑了。

“哎呀,我们清清这么厉害呀,看来以后是要成为大学生的人呀!”

母亲满脸笑意的看着我。

可下一秒,笑声戛然而止。

父亲的巴掌毫无预兆的落在母亲头上。

“读你妈的大学,老子才不会供你读大学,你想都不要想!”

他快步向我走来,眼神凶狠,我下意识后退,但身后的绳子挡住了我的去路。要摔倒了。

预想中的倒地并未出现,父亲紧紧的抓住了我的衣领。

可下一秒,他又用力把我推倒在地上。

地上有绳子的铺盖,我并没感觉到疼,只是脑袋有些发懵。

父亲拿过墙上的排插线,在我身上抽打着。

我起身,跪下,磕头。

“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对不起爸爸。”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终于停下抽打,我身体瘫软躺在地板上。父亲要在房间睡觉,母亲没有得到把我抱走的指令,她不敢轻举妄动。

我的身体好像已经不属于我了。

脸朝着大门的方向,偶尔窗边有人影闪过。我在心中祈祷,不要是陈迎玉。

这房子的隔音如此差劲,她一定听见了吧。噢不,她应该还在睡觉吧。可是声音好像很大,会把她吵醒吧。

思绪混乱着,我睡着了。

再醒来,我依然在地上躺着,只穿着薄薄的一件毛衣,手脚冰凉。

房间传来父亲巨响的呼噜声。

我尝试着动了一下。右边身子有些发麻,但已经能动了。

我转身平躺着,打算等身子不麻了就起来,

门忽地被打开,阳光恰好照到我的眼睛。

我稍微抬头看向门口。阳光有些刺眼,但我猜是陈迎玉。

稍微适应了些眼前的强光,我看清了来人。果不其然,是陈迎玉。

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好像站在光里。

天使。

我脑子里瞬间想起她曾向我解释的这个词。

“天使就是从天堂来的,很漂亮很漂亮,而且很善良,对所有人都很好,然后她还有翅膀,是白色的,衣服也是白色的,头发也是白色的。”

除了没有翅膀,站在光下的陈迎玉好像很符合天使这个词。

她见我躺在地上,有些惊讶。

我故作镇定的坐起身,强忍着身体各处发来的疼痛信号。

“我躺地上玩呢。”

她点点头。

“今天要出去玩吗?”

她一脸兴奋的看我。

“不去,今天太热了,我不想出去。”

可现在是冬天。

她低下头,有些失落。

“好吧。”

如果是以往,我现在已经和她一块儿飞奔到公园,开心的观察着蜗牛了。可现在我不行,我实在太疼了,我不想动,也不敢动,我感觉我下一秒就要死了。

她转身离开,我把门关上。

回头,母亲正看着我,随即又慌乱的低下头。

我默默地走到母亲身边坐下,继续帮忙捆绳。

下午母亲做好晚饭,叫父亲起床。

我不自觉又开始紧张。

果不其然,父亲抄起了排插线,再一次开始抽打我。

这次我没有道歉,我只跪着,我不想让陈迎玉听见。

父亲见我这幅样子,以为我是不服,于是抽打得更加厉害了些。

“怎么?今天不给老子求饶了?那你可别怪我不客气!”

我紧闭嘴唇,什么话也不说。

抽打和怒骂一齐加重。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父亲回头望去。母亲赶忙前去开门。

门被打开,陈迎玉母亲坐着轮椅,腿上放着一盘饼干,陈迎玉乖巧站在一旁。

父亲见有人来了,尴尬的收起了排插线。

穿过父亲的□□,我看见陈迎玉在看我。我低头移开视线,不想与她对视。

陈迎玉母亲温柔的声音传来。

“我们做了鲜花饼,想问你们要不要尝尝。”

父亲朝母亲使了个眼色,母亲连忙接过。

“哎哟,谢谢你啊,真是太客气了。”

“没事。你们都来尝尝吧。”

父亲见人邀请,快步走过去拿起一个尝尝,然后作出夸赞。

我慢慢起身,跟在父亲身后,也到那儿拿了一个吃。

外面是柔软的饼皮,里面是甜腻的鲜花果酱。香气四溢,光是闻起来就会觉得很好吃的程度。

我感受到陈迎玉在看我,我却不敢看她。

寒暄完,陈迎玉母亲离开了这儿。

许是父亲吃了鲜花饼心情好了些,他没再打我。

我安全的吃完了这顿饭。

父亲出门后,我如释重负。

可没过多久,门被推开。

心瞬间被提起,但还好,来人是陈迎玉。

母亲在厨房洗碗,我坐在沙发上得到片刻休息。

陈迎玉朝我过来,我下意识想要避开。可没等我继续思考,陈迎玉已经走到我身边了。

她把手中的塑料袋递给我。

我不懂她什么意思。疑惑的抬头看向她,又迅速移开视线。

她看懂我的疑问。

“这个是药,我妈妈说擦药会好得快一些。”

她声音有些颤抖。

我仍旧装傻。

“你在说什么?我拿药干什么?我又没有受伤。”

她没说话,手维持着递给我的姿势。

我抬头看她,圆润乌黑的眼睛里此时噙满泪水。

在我看向她的那一刻,她小嘴一瘪,眼泪啪嗒啪嗒落下。

我搞不明白。

“不是,你哭什么?”

“你要是不吃药的话会死的。”

她声音带着哭腔。

死。我捕捉到这个词。或许她是想起了她的父亲吧。

“哪有那么严重。”

我接过她手里的药。打开袋子,里面躺着花花绿绿好几罐药。

陈迎玉坐到我的旁边,想要掀开我的衣服。

皮肤忽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我下意识闪躲,她强硬的再次掀开。

我看不见我的背,但我猜它应该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吧,毕竟背部是被打得最多的地方。

用排插线打人就是有这点好处,不会出血。

排插线厚实但又不是太粗。落在身上不会像扫把棍那样容易把人打骨折,也不像细竹鞭子那样容易把皮肤给刮破。用来打人还真是件称手的东西。

陈迎玉在塑料袋子里翻找着什么药。她拿出一瓶白色罐罐的药,在我背上涂抹着。

那药凉凉的,味道有些刺鼻,闻得人脑袋发晕。后来陈迎玉告诉我,那个叫做云南白药。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安心。

梦里陈迎玉长出来一双翅膀,带着我在天上飞。

真的是天使啊。

后来寒假里偶尔也会被打,但我学聪明了,多穿了好几件衣服,即使挨打也没怎么疼。

陈迎玉总在我挨打完后准时出现,我有些奇怪,我没发出声音,她怎么知道。

那药的味道太重,父亲很讨厌。

陈迎玉有时就让我到她家里涂药。

那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家里。

东西摆放的十分整齐,地板也很是干净,陈迎玉母亲则坐在轮椅上看着电视剧织毛衣。

她见我进来,温柔的朝我打招呼。

陈迎玉把我带到她的房间里。

房间里飘着淡淡的香味。床上三件套是一套式的米老鼠,书柜上整齐的摆放着一摞的课外书,灰色的衣柜门贴着不符合格调的美少女战士贴纸。

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房间就好了。

可现实不过是我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家里其实是有两间房间的,但父亲宁愿堆放杂物也不愿意让我住,他说我不配有自己的空间。

除夕那天晚上,陈迎玉邀请我在她的房间看窗外的烟花。

烟花很漂亮,陈迎玉也是。

我和陈迎玉成为了最好的朋友。我们无话不谈,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我挨打了她帮我擦药,我被班里同学欺负了她帮我出头,我的生日礼物她每回都能送的是我想要的东西。

她好像是真的天使,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初中是班级里鄙视链最严重的时候。陈迎玉凭着极好的人缘和漂亮的容貌被划分为了班级高等人群,而皮肤黢黑又瘦弱干巴又没什么朋友的我自然被分到了最底层。

同班同学给我取了个绰号叫书呆,因为我常常只醉心于学习不爱和人交流。除了陈迎玉。

但也是因为陈迎玉。一年级那次的成绩第一,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也有些方面是能比过她的。

于是我拼命学习,想要超过她,这是我唯一能比得过她的地方。

我如愿了,但有些艰难。我学习的时候,她交了新朋友。等我意识到我需要交朋友的时候,大家已经不需要新朋友了。

算了,有陈迎玉就好了。

初二那年的运动会,陈迎玉参加了八百米赛跑。

我在终点等着她给她递水,但她从我身边略过,接过了别人的。

一瞬间我感到错愕。随后迷茫,不解,转化为愤怒。

我捏紧手中的塑料杯,水溢出来,落在橡胶跑道上,维持秩序的老师见状大声呵斥我。

“你把水倒在跑道上干嘛呢?是想让运动员摔倒吗?”

大家都朝我看来。瞬间成为视线焦点的我感到无比羞耻,我翻看着兜里是否有纸巾,想要用纸巾把水吸干。

可翻遍口袋都没找到。

惊惶无措时,有人朝我走来了,是陈迎玉。

她递给我几张纸巾,我伸手准备接过,但她猛地缩手,随后又伸手把纸巾塞到我的手里。

我接过纸巾蹲下身把水擦拭干净。起身再看,她已然回到人群中了。

捡拾着沾满灰尘又湿哒哒的纸巾走向垃圾箱,把手中的塑料杯一并扔了进去。

陈迎玉好像不是我的天使了。

确实,她这种人不应该和我这样的人一起玩的。

放学后,我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我先回家了。”

她有些惊讶,但还是犹疑着点了点头。

我转身离开。

我们似乎也没闹什么特别的矛盾,只是友谊忽地滞留在了那天,我们的生活再没了交集。

没有了陈迎玉的撑腰,我在班里的位置彻底沦为最底层。

不过好在莫名其妙的没有人会欺负我了,我在班里彻底沦为透明人。

虽然这么说有些变态,但我确实总偷偷观察陈迎玉。即使没有我,她也总笑得很开心。

有时候会偷偷难过,很想要问她能不能和好,但是又知道,事情这样大概是最好的结果吧。

不该打扰对方的生活的。

中考完,我以全市第一的好成绩,被县一中录取。学校表示如果我愿意去,将会给予两万块的奖励,而且学费全免。

上高中后,父亲不知为何突然转性了,他把排插线扔掉了,把堆放杂物的房间也收拾出来了,甚至还给我买了一张新床和新书桌。我拥有了我自己的房间。

我的父亲好像终于意识到要爱我了,可我已经不太需要了。

毫不意外的,我和陈迎玉再次分到了同一个尖子班。

她是市第三十二。按理来说她能够去市里的高中读书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去。

高中开学第一天,我们又被命运安排般的坐在了一起。

依旧没人说话。

晚自习她给我递过来一张纸条。

“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转头看向她,点点头。

她如释重负般的笑了。

尖子班的好处就是大家都只顾着学习,像初中那样的鄙视链在班里不复存在。

我和陈迎玉又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我们默契的对初中的事情闭口不谈,好像我们根本不曾分开过。

上高中的陈迎玉愈发漂亮,追求她的人格外的多。

高一开学的第三周,她收到了一封情书。

给她写情书的是体育班的一个男孩,长得还算不错。但是要配陈迎玉还是不够格。

陈迎玉自然第一个询问我的意见。

“怎么样?你说我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你现在的主要目标是好好学习。”

我劝导她。

“好吧。”

她撇撇嘴。

第四周,第五周,第六周,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人给陈迎玉塞情书,陈迎玉一一写信回绝。

第十一周,陈迎玉神神秘秘的找到我,递给我一封情书。

我只瞥了一眼。

“拒绝。”

“不是,你仔细看看落款。”

我仔细观察一番,落款人是李敏婷。

这人我认识,是上一年级的学姐,也是学生会副主席,我和陈迎玉加入学生会的时候就是这个学姐面试的。

学姐教我们学生会大小事的时候,总是十分耐心。偶尔也会约着一起跑跑步吃吃饭之类的。

我有些震惊的看向陈迎玉。

“是我认识的那个吗?”

“是的,她给我的时候,我以为是她同学让她帮忙给的,就收下了。”

虽然对同性恋有所耳闻,但在现实生活中看见还是会觉得震惊。

“那你咋办?”

“我还想问你呢。”

陈迎玉趴在桌上,满脸苦恼。

“你对同性恋怎么看?”

陈迎玉转头问我。

我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吧,有什么性别之分。

“喜欢就喜欢呗,和性别有啥关系。”

我随意的回答。

“那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陈迎玉忽然凑近我,盯着我的眼睛。

“啊?”

我没搞懂她的逻辑。

“啊什么啊,我可是有很多人都想要和我在一起哎,你这是得了便宜的好吧!”

知道她是开玩笑,我也笑着附和。

“啊行行行。”

放学的时候,陈迎玉牵起我的手,已经十二月了,天气渐凉,陈迎玉的手也是凉的。

我牵起她的手放到我的兜里。

“你手好凉啊。”

“你的暖和不就好了。”

陈迎玉从小就很黏人,我并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直到有天晚上,陈迎玉猝不及防的亲了我的脸。

放学回家的路上,陈迎玉忽然停住脚步说我头发上有东西,我随意用手撩拨了两下。

“哎呀,我来帮你弄吧。”

我顺从的低下头,陈迎玉却凑近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肌肤相贴,陈迎玉的嘴唇软软的。

她迅速分开,脸上残留的余温证明了刚刚的事情不是我的错觉。

我错愕的看向她,她一脸娇羞。

“我亲一下自己的女朋友怎么了!”

“啊?”

我们什么时候成为恋人了?啊,难道是上次?可是那不是在开玩笑吗?

回想起最近愈发黏人的种种事迹,陈迎玉可能真的这么认为了。

陈迎玉见我仍旧一脸诧异,有些恼怒。

“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算了,反正我也是玩玩而已。”

陈迎玉丢下这句话,恼怒着离开了。

第二天上学,我准备叫她和我一起,可推开门,她家门外象征着是否在家的小狗已经面向右边了。

小狗是我和陈迎玉一起做的,陈迎玉有时会和她妈妈一起回乡下看外婆,有时来不及告诉我,于是我们一起做了一只小狗,放在她家门前。

她在家的时候,小狗向左看,她不在家的时候,小狗向右看。

我有些害怕,难道又要回到之前那种状态了,我不想。

中午,学生会会议室里,学姐里敏婷和我一起整理着班级资料。

陈迎玉一下课就跑了,我以为她是着急去吃饭给忘记了,就想着直接帮她一起整理好,没叫住她,可到会议室才发现,她居然早已经把自己那份整理好了。

为了避开我居然做到这种程度吗?心里好像压着一块儿石头,堵着心口喘不上气。好难受。

学姐见我一个人,打趣道。

“怎么今天你们俩没一起?吵架了”?

我不置可否,我们这应该不算吵架吧。

“那我是不是又有机会了?”

我抬头看学姐,她一脸笑意的看我。

“啊?”

学姐见我一脸懵。

“哎?你不知道吗?我和她表白的事情?”

原来是这个啊,我尴尬的点头。

“知道,但是我没有看内容噢,她只是和我说了这件事情。”

“没事儿,都一样咯,反正她都拒绝我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索性沉默着打算直接结束话题。

可她好像不愿意结束。

“你不想知道她拒绝我的理由是什么吗?”

陈迎玉的理由一向是“以学习为重”。难道还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可是说她有喜欢的人噢~”

学姐自顾自的说话。

哎?陈迎玉有喜欢的人了吗?不会吧?她都没有和我讲过。可是她明明前两天还以为我们有在一起,不过她也确实是说玩玩而已……

“她说她喜欢你噢~”

学姐的话猛然将我唤醒。

“喜欢我?怎么可能?”

我下意识反驳。

学姐没理会我的问题,直截了当的问我。

“你喜欢她吗?你要是不喜欢她的话那我可就要继续追她了。”

喜欢,喜欢陈迎玉吗?我不知道。

晚上睡觉时,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学姐跟我说的这些话。

今天陈迎玉依旧没有和我一起回家,放学时她走在我身后,我走慢些,她也走慢些,我系鞋带,她就停下来,始终不愿意和我并排走。

啊,果然又要恢复到像以前那样了吗。

很难受啊。

不想要这样。

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梦中,陈迎玉带我在天空中飞翔,可她却忽地放开了手,我直直的往下坠落,离她越来越远。

惊醒,已是早上七点,我洗漱完准备去学校。

小狗今天也面向右边。

一路上,我开始设想,或许我应该和她道个歉。可是道歉后,我们会和好吗?

学校门口,我见到了她,她亲昵的挽着学姐的手在粥铺门前,笑得很是开心。

我没由来的感到生气。

什么啊,怎么要这么亲密啊?但随即我又反应过来,陈迎玉一直都有这样啊,而且只是挽个手而已,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看见她挽住别人的手,还是喜欢着她的学姐的手,就感觉到很生气。

我不动声色的排到队伍后面,她们聊的开心,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我。

后面的人催促我往前走,可是我在家吃过了……于是灰溜溜离开了

队伍。

“你们在一起了吗?”

陈迎玉才坐下,我语气有些强硬的质问她。

我也发现自己的态度不对劲,软和的补了一句。

“我刚刚在校门口看见你们了。”

陈迎玉没说话,低头写着什么。

啊,被无视了。

默默回头盯着书本,却一点儿也看不进去。

烦。

旁边陈迎玉递过来一张纸条。

“你喜欢我吗?”

上面赫然写着。

简单又直白的问题。

喜欢和不喜欢,只有这两个答案。

如果回答不喜欢的话,那结局一定是分道扬镳了。可回答喜欢的话,我也搞不清自己的想法啊。

“我不知道。”

我写上这句话,递了过去。

她看了很久,一直没有动笔。

我撕下一页作业纸。

“我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

我真心希望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

“可是我想和你成为恋人。不想只是朋友。”

陈迎玉依旧执着。我思考了一番,终于作出决定。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试试。”

比起分开,我觉得成为恋人更能让我接受。

她抬头惊喜的看我,随后又变脸低头。

“可是这样我只是在强迫你。”

我知道她肯定会这么回答。

“可是这样我其实很高兴。”

她再惊喜的抬头看我。伸出手环抱住我。

我也抬手抱住她。

其实后来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只是比起朋友,我们偶尔会做一些比朋友更亲密的事情罢了。

比如她很喜欢亲我的脸。

我起初会觉得有些不太适应,但后来我开始期待。

那柔软温热的触感。

我很喜欢。

我开始设想她什么时候会亲我。

一般是只在放学回家的楼梯间,昏暗的灯光下,她会忽地加快脚步,站在我的上一个台阶,然后低头亲我。

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在父母的同意下,我们获得了出去旅游的机会,去海边。

七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晚上十一点,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

拖着行李,我们到酒店办理入住。酒店前台告知现在只有大床房,双人床已经订满。

换一个酒店看到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们都太累了。

大床就大床吧。

进入房间,我们草草收拾了一下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半夜莫名惊醒,睁眼时房间的灯还亮着,陈迎玉睡在床沿就要掉下去了。

我把她往里拉了拉,她皱眉哼唧着不愿意动,翻了个身抱住我。

其实已经拥抱过很多很多次,但此时同睡一张床上,心跳还是莫名其妙的加速了。

我低头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可能是天气太热,她的脸泛着些粉红,嘴唇微微嘟起。

脸不由自主的凑近。

唇瓣相贴的瞬间,她忽然睁眼。

“居然偷亲我?”

我没回答,再次凑上去堵住她的嘴。

海边很漂亮,陈迎玉也是。

高三晚自习下课回家格外的晚,我和陈迎玉并肩走着,初雪悄然而至。

陈迎玉兴奋的拉住我。

“下雪了!”

抬头看去,路灯下飘摇着细细的雪丝。

我伸出手想要接过看看清楚,但细小的飘雪落在掌心,瞬间就化为水滴。

“对不起。”

陈迎玉忽然开口。

“啊?”

我转过身看她,硕大的帽檐遮住光线,我看不清她的眼神。

“没事儿。”

不管是什么,总之,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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