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暮雨、芳尘轻洒。
七月孟秋,汴京城外香山处却已秋意凛然。
这香山深处,丛林繁茂,因漫山遍野的香樟树而得名。香樟树四季常青,枝繁叶茂,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翠绿屏障。
这翠绿中薄雾隐隐,一隅住宅落于其间。
这是一处有两座正房兼数座偏房的居所,就地取材而建,居于其中,隐隐能闻到香樟树木材的清香。
一处正房为秋水居,另一处正房为挽月堂。
秋水居内,谭婉君对镜而坐,陪嫁女使竹香在内室熏艾,山中寂静、荒草丛生,蚊虫也比在汴京时多,当然也还有别的缘由。
梨花镜中倒映出一张绝色的面孔,虽脂粉未施,却难掩姿色,一双秋波生的及其勾人。只着一身素色长衫,勾勒出姣好身形,背影却极为纤细。垂落下的青丝,细手一挽,垂于耳后。富有脂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的柔和之美。
只是这照镜之人,眉头紧缩,眼眸中透露出一股阴郁,不过十六的年岁,心事却异常沉重。纤纤细手探入左手手腕内侧,抚摸着一处因多次抓伤而留下的瘢痕,这个位置一般不易被人看到。淡淡的疤痕却是内心悲痛到极点而无处宣泄的产物,这疤痕似是快淡下去了。
在嫁给郡王赵禛的半年里,虽然在府内下人眼中,这位谭王妃对任何人和事物都表现的极为冷淡,按理来说,谭婉君嫁入宁国府是高嫁了,但这位谭王妃却仍是一副忧郁的模样。但只有谭婉君自己知道,自己的内心似乎有什么正在慢慢消融,甚至对未来的日子开始有了希冀。
谭婉君和一众侍从已经在这住了有三个月了,按照约定之期,今日,谭婉君的丈夫——安化郡王赵禛,就会来这接她回汴京了。
在谭婉君被送来香山上秋水居的前一夜,赵禛才真正与她有了夫妻之实。
那一夜,**帐暖,赵禛再也压抑不住成婚后三个月以来内心的**与渴求。在衣物缓缓褪下的那一刻,谭婉君于昏暗中,细手摸索着早在三月前大婚那一夜就藏在枕下的一把小巧的金制刮眉刀。正欲趁着身上压着的人埋首在她颈侧时,用这把刮眉刀刮破自己的手指,制作落红的假象。但还未下手,身上那人身体似乎一僵,一只粗糙硕大的手沿着身下那人的玉臂一路抚摸而下,直至完全握住那只不安分、握着利器的细手。
在那只覆有粗茧的巨大手掌握住谭婉君那一刻,一瞬间的恐慌都化作惊悚而凝出的冷汗在白嫩的额上滑落。
他不会以为,她,要行刺他吧。
感受到身下那人的惊恐,赵禛沙哑的嗓音喷洒在谭婉君耳侧,带着灼人的热气,似乎是很平淡的语气:“我不在乎。”
不在乎?不在乎她已经不是清白之身?还是不在乎她行刺他?他,知道她的过往?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松的舒展开紧紧握着利器的细手,拿出利器,往床下一扔,两双大小差异极大的手,十指相扣,慢慢融合。一番**颠覆,房内燃着的红烛烛光摇曳,虽然被床帐遮住,但却要比他和她大婚时还要明亮。精壮的躯体上,纵横布着几道大小不一的疤痕,想来是在战场上厮杀时留下的。
大概,如胶似漆、肌肤相亲,说的就像是现在这样吧。
结束之际,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但她知道,这一次,她是自愿的。
待红烛燃尽,他用极其依恋且诚恳的语气向她承诺着。
“等我三个月,我一定去接你,带你回家。”
她静默着,没有回应,第一次有人给她这样认真的承诺。但她,一定会等着他,等他带她回家。
可是,已经三个月了,他如今在哪呢!究竟为什么要将自己送出汴京,谭婉君隐隐觉得,汴京城内似乎要发生什么大事。
方才用膳时,女使竹香跪于谭婉君身侧为她布菜,谭婉君对饮食并不挑剔,食案上,仅有三道菜和一盅汤,皆为清淡的饮食。这其实,并不符合她如今的身份——郡王妃。
就在女使竹香将一道素喜丸子放置于谭婉君面前时,谭婉君忽感恶心,一股呕吐之感袭来。
见状,女使竹香立马示意一旁候着的侍婢,催促道:“还不快将痰盂拿过来,再去请徐郎中过来,为王妃候诊。”
话毕,一个侍婢已经将痰盂举于头前,在谭婉君身前跪下,头伏于地。
谭婉君伏于痰盂前,虽有呕吐感,但却没有任何污秽之物吐出来。好一会儿,才将呕吐之感压制下去,竹香随即递上漱口水,谭婉君漱了口,又接过竹香递来的一方丝帕,随意擦了下嘴角。
竹香对着谭婉君轻声道:“娘子,徐郎中已经在外候着了。”
谭婉君点了点头,竹香一个眼神示意过去,一个侍婢便领着一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徐源是赵禛府中的一位郎中,之前在宁国府时,也一直是由徐源看顾谭婉君的身体,徐源的医术要比城中医馆的大夫要高超很多,听说,从前还随着赵禛打仗时随过军,当过军医,算是赵禛比较亲信的人。如今独独只照看她一人的安康,倒显得实在大材小用了。
徐源屈身行礼,双手作揖:“见过王妃。”
谭婉君淡淡道:“徐郎中不必多礼,为我诊脉吧。”
“是”说着,徐源才走上前来,跪下,将软垫置于案上,谭婉君抬手垫在上面,竹香将谭婉君的衣袖轻轻拂起,只露出短短一截的手腕。徐源将一方诊帕覆于谭婉君的手腕之上,随之搭上手开始诊脉。
不过片刻,徐源便将手收回,将诊帕取下。
徐源面露喜色,向着谭婉君作揖道:“恭贺王妃,您已有孕三月了。不过这脉象薄弱,在房内熏艾有助于您保胎。”
谭婉君却是静默着,其实刚才,她似乎已经有所感应了。
见她沉默不语,徐源则向着一旁似乎面露惶恐的竹香问道:“王妃三月没来月信,你竟不知?!”
要知道,徐源虽只是府上的一介郎中,但其身份地位也绝在一个女使之上,尽管这个女使是王妃的陪嫁。
竹香连忙跪下,慌张道:“娘子还未出阁之前,月信就时常不来,虽经郎中调理过,月信却也仍是不调,便没有想到,娘子这是有孕在身了。”
徐源之前便知道这位谭王妃患有宫内病,虽不似宫寒那般,来月信时伴有疼痛,却对她生育有影响。如今这一胎,来的倒是意外了。而那宫内病却是因服用过药性极强的避子汤药所致,最初徐源诊出缘由时,郡王赵禛还让其隐瞒谭王妃,只说是因谭婉君身体亏虚所致,月信才会有异常。这怕是绝大多数男子都做不到的,想来这位郡王是爱极了这位谭王妃吧,不然怎么可能都怕这件事再伤到她呢。
他一直都在为她遮掩伤疤,甚至在三个月的相处里,已经无声地淡化那道手腕内侧的疤痕。
谭婉君扶额,浅声道:“这不怪她,徐郎中退下吧,这件事先不要声张。”
徐源想了想,确实,毕竟如今郡王爷不在,这种事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况且一月前,另一位谢王妃也被暗卫护送到了挽月堂。
徐源屈身退下。
竹香依旧跪着,头伏于地,谭婉君伸手牵起她,见竹香脸上仍有惶恐之色,便安抚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吗,这件事不怪你,我月信本就少来,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多久来一次。”
“时候不早了,你去熏艾吧,我有些乏了。”
“是。”
竹香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愧疚,但谭婉君却没注意到,毕竟如今在她身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与她算共患过难的人,就只有香竹一人了。从前是,如今也是。
谭婉君轻叹了一声,在镜台前,重新为自己把了一下脉,她是懂些医理的,却是师从于两年前救了她的一介村妇——姜氏,但谭婉君的直觉告诉她,那个女人绝对不是一个村妇那么简单,因为姜氏甚至教了她两年的武艺,但却在谭婉君即将成婚前消失不见了。当指尖触摸感受到那如滚珠般缓缓流过、有力跳动着的三寸脉搏,谭婉君的内心是复杂的。《濒湖脉学》提出“少阴动甚,谓之有子。尺脉滑利,妊娠可喜。”,她,的确是有身孕了。从婚后与安化郡王赵禛相处的三月时间里,她似乎是能感受到他是爱她的,但她似乎并不懂那算不算得上是爱。
或者说,她好像并不懂何为爱。也不知道如何成为一个母亲,如何去爱她的孩子。
毕竟,这些都是她从前未曾拥有过的。从前窒息黑暗般的生活,让她如坠深渊,曾一度让她以为自己已经万劫不复。如今拥有的一切太不现实了,美好的太不现实了。
隔着内室与外室之间的紫檀木屏风,透过一丝微光,竹香看着静坐于镜台前的谭婉君,虽有愧疚,可只是一瞬,积累已久的妒忌便将那丝愧疚吞噬了。
待夜深,一个女子裹着斗篷,提着一盏夜灯,一方丝巾遮掩着脸,行迹匆匆。从秋水居前往另一处正房——挽月堂,赵禛的另一位王妃谢凝绾的居所。谢凝绾是一个月前才被送过来的,而且应当还是仓促之下被送过来的,不然以谢凝绾的作风和家世,绝对不会就带了这么几个侍婢过来,行李也没带多少。
穿着斗篷的女子,穿过廊道,在挽月堂前止步,警惕地看向四周,见四下无人,抬手轻扣门扉。顷时,门被一身着罗衣步衫裙、梳着双丫髻的女使打开,这女使便是谢凝绾的陪嫁,名唤春檀,长得甚是赏心悦目,就是比起一般的闺秀也毫不逊色。听说,这位谢王妃是极爱美之人,就连身边侍候的人也长得格外好看。
春檀见到来人,立刻便领会了用意,侧身让道:“进来吧。”
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倒不是这屋子的主人喜欢素雅,而是不得已被匆促送来此处之前,她根本毫无准备,只带了必备用品就被一群暗卫给带出了城。在这住的一个月里,时间漫长极了,汴京一定是生了什么变故,不然以她谢家在朝中的权势,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将备受宠爱的她交给她陌生又无用的丈夫——安化郡王赵禛。
香几上摆放着精巧的白瓷釉香炉,燃着特制的助眠**,这物件一看就是从汴京带来的。一缕香烟从香炉上刻有雕缕的炉盖中袅袅飘浮,谢凝绾在这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春檀将人引到内室,守在架子床前。隔着垂下的帘帐,一女子略显疲态却十分娇弱的声音淡淡的问出:“那边又有什么动静了?”
“她有三月身孕了,如果您要下手就得尽快。”
窗户未关紧,吹进一阵风,刚好将裹着斗篷的女子脸上的方巾吹起,那微微勾起的唇,像是终于要得偿所愿般胜者的姿态。
暗夜低语,很快,那女子便被春檀送了出去。
谭婉君从来都不是她谢凝绾敌对的对象,就算赵禛在意的是谭婉君,而对拥有谢家这样大的权势作背景的谢凝绾视而不见,甚至连娶谢凝绾也不过是受人所托,她谢凝绾也不会有丝毫的中伤。他不爱她,她亦是如此。
只是如今她却不得不做些什么,才有能力让谢家摆脱抄家的灾难。不仅是让她感到震惊和意外,恐怕如今整个汴京的人都不会想到,那个懦弱无能、不谙世事的三皇子赵禛被废,入嗣魏王一脉成了个闲散郡王之后,竟然还能有谋逆宫变、逼压百官、谋权篡位的胆量和能力。毕竟还有传闻,在两年前赵禛随太子一同出征御辽时,面对辽军的强兵铁骑,赵禛几乎全程躲在营帐中避敌,直到太子英勇退敌之后,班师回朝之际,赵禛才敢在亲兵的簇拥下露面。当时陛下听了这事,龙颜大怒气得想罚赵禛去云南戍边,幸好太子求情才作罢。
该是一个心思多深沉的人,才有这样的隐忍和谋略。虽嫁给赵禛已有半年之久,但谢凝绾却是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赵禛对那谭家的丧家之犬谭婉君有几分真心。
至于谭婉君的生死,于谢凝绾而言,无足轻重。
夜深沉了些,一轮皎月,却不见泛泛星光。夜幕,只需一轮明月即可。
自两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谭婉君整个人便愈加静默了。
谭婉君的父亲是掌管汴京城内数路财赋、监管水路转运、监察地方官吏的转运使谭诤,而她则是谭家嫡长女。谭家人虽在朝中根基不深,全仰靠谭诤一人一路爬上三司使之一的转运使“漕司”,但这也足够谭家在汴京扎根了。毕竟,当今陛下非常看重三司使,三司使的官员也大多握有实权。
但身为谭家嫡长女又如何,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活得比府中婢女还要低贱卑微。甚至在后来,这个虚名也碍了别人的眼,连让她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权利也要被剥夺,甚至让她生不如死、万念俱灰。
还好,出现了那个愿意陪伴、守候、在意、爱惜她的人。她还成了他的妻,尽管是平妻,也好过她一开始昏了头,为了自保、为了权势,耍手段献媚上赶着去成为太子的妾。
在柔软的芙蓉锦绣文茵褥上,谭婉君睡得极其不安稳,紧锁着的眉和微微抖动的唇,陷入了一场梦魇之中。
紫鸾殿上,赵禛身着帝王之服,头戴冠冕,目光狠戾,剑眉星目,尽显帝王之相,受群臣朝拜。可一瞬之间,赵禛却跪倒在地,身上刀痕遍布,玄色冕服已经被鲜血染透,血从他缓缓抬起的手顺着指尖滴落,血唇颤抖着张合着:“我带 你回家。”可从那手指指着的方向看去,却是身穿皇后制服,化着精致宫妆的谢凝绾!
惊然坐起,四周寂静无声,从室内的窗棂看去,夜幕漆黑,却有破晓之状,不安、惊慌的思绪从梦中溢出。
早已被梦境扫荡了睡意,谭婉君起身披了件海棠花绣织锦外袍,坡着脚走到外室,她的腿从被打断到断骨重接,再到又一次在同一个地方被打断之后,落下了终身残疾,而这所为皆出自同一人之手——当朝三司使计相贺殇。一个令谭婉君恐惧、厌恶、仇恨到极致的人,也是进一步将她彻底推入深渊,想要杀她永绝后患的恶魔。
听到动静,守夜的竹香捂着嘴打着哈欠,走到谭婉君面前:“娘子怎么不睡了?现在时辰还早,您如今该好好休息才是。”
谭婉君未语,只是拿起桌案上的茶壶晃了晃才开口道:“没水了。”
“是奴疏忽了,奴现在就去添水。”说完,香竹便接过谭婉君手中的竹纹紫砂壶,退出室内。
偌大的房内又陷入了漆黑的寂静,谭婉君有些颤抖着,声音清亮却尽显哀伤与失落:“赵禛,你失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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