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一灯如豆。
眼中的景象逐渐从模糊到清晰。跳跃的火苗像活泼的小鸟,富有生机地跃动着,也像他胸膛里那颗还在怦怦跳动的心脏。
顾况的意识逐渐回笼。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寻找摸虎贲匕首和随身携带的玉佩。玉佩好端端躺在他胸前,身上的衣服却换了一套干燥的粗布单衣。
这救命恩人不图他的玉佩,多半也不会拿他的匕首。顾况的目光移到身侧的案几上,果然看到匕首静静地躺在那里。
虽然不知道是谁救了自己,但是匕首放在别人那里终归不放心。顾况想要起身去拿回匕首,却感觉四肢酸软,只能无力倒下,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
此时门板嘎吱一声。
顾况使劲抻着脖子看去,想要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何形貌。
门口进来的却是一位矮个敦实得像树桩子一样的老婆婆。粗布头巾,葛布围裙,皮肤也像树皮一样粗粝暗沉。
婆婆手里端了一碗姜汤,隔大老远就能闻到浓烈刺鼻的姜味儿。见顾况醒了,她说:“程姑娘说你在水中受了寒,让老婆子备上**辣的姜汤,等你起身了灌上一碗,消病消灾。”说着,把碗朝顾况面前一凑。
程姑娘?顾况心下疑惑。本能地伸手去接姜汤,手指一触碗沿,便被烫得一缩。
这婆婆也意识到了,粗黑的脸上泛起一点赧然的红色,笑道:“你们年轻人手嫩,不比老婆子。手老啦,不怕烫。”说着又朝碗里的汤匙努努嘴,”你用勺子,吹凉了再吃。”
顾况从小到大都喜欢在将军府中明德湖里凫水,每一次他上岸后,总得灌一碗姜汤下去。
可是眼前这碗姜汤与他往日里服用的都不一样。
将军府的姜汤,更应该叫作红糖姜水,明澄澄的橙红色汤面,吃进嘴里甜丝丝的,偶尔有一丝辣味,也立马被甜味盖过了。一碗下去,全身暖洋洋的,像是泡了个热水澡,通体舒畅。
眼下老婆婆端来的姜汤,黄黄水儿,底下半条捣碎的生姜,就算把姜末撇到勺底,稍不注意还是有漏网之鱼顺着水流进嘴里。这黄汤甫一入口,便有一股呛味儿直冲鼻腔。
婆婆一番好意,顾况面上也不好意思露出半分嫌弃之色,他只能一勺一勺,是捏着鼻子吃下了整碗姜汤。婆婆还想劝他嚼一嚼碗底剩下的姜末儿,被顾况婉言谢绝了。
喝完汤,顾况只感到一股热气从他肚子贯通到天灵盖。四肢百髓,暖是暖了,但是暖得暴力,暖得直接,暖得粗犷。
婆婆服侍他吃完姜汤就准备走了。顾况见状,赶忙拦下她:“婆婆刚刚说到程姑娘,请问她现在在何处?我想见见她。”
这婆婆倒也爽快:“程姑娘说啦,你看到这碗姜汤,应该就知道她是谁啦。她现在歇息下了,小公子不如明天再找她罢。”
顾况心中正摸不着头脑。但是他知道这婆婆叫自己小公子,并不是因为认出自己是将军府贵胄,只是老人家看自己着通身气度不似常人,猜出来的。
也就是说,眼前这位婆婆虽然不是敌人,但也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因此,顾况也不敢再多问下去,生怕一个不慎再次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他装作了然的样子,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婆婆。
婆婆心善,临走时为他熄了灯。室内顿时一片黢黑。
顾况却一时半会睡不着。他睁着眼,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洒将进来,婆娑的树影也被勾勒在窗纸上,像一副工笔画作。有风拂过,树叶子簌簌摇晃,窸窸窣窣的,却令人莫名安心。
顾况这才想起来今晚是十五,正是明月高悬,清辉无限的时候。
经历了一晚上的火场逃生,月下惊魂,直到此时此刻,顾况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他又一次感受到自己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年轻,笃定,有无限的希望。
久违的睡意渐渐爬上顾况的眼皮,但是他心中有诸多疑问牵挂着,关于刘公子和玉郎,关于异族人阿叵苏,关于神秘的程姑娘。半梦半醒间,他的记忆不断倒流,流回临水听风,流回年少时的明德湖,最终流回六岁时的夏日。
他记起这所谓的程姑娘是谁了。
程遥青。
八年前不声不响地消失,她如何又突然出现了?
他恨恨地在舌尖转过她的名字,心头一松,沉沉睡去。
*
在混沌未明的梦境中,顾况回到了第一次见程遥青的场景。
那时他正和爷爷送来的新朋友在明德湖里玩一种追浮标的游戏。
所谓追浮标,就是一个人身后绑了浮标,先行出发,第二个人待他游出一尺有余时奋起直追。
如若追上,则能赢下顾小少爷所设的奖励。
顾况兴致勃勃地当戴浮标的那个人。
岸上一声号令,他便往湖心奋力排浪游去。
也许是他游得有点太性急了,没划拉几下,就感到左小腿的腿肚子一片酸软,根本使不上力。
他的心一下子慌乱如麻。腿上无处使力,手里还在扑腾,奋力将自己的头浮出水面,高喊:“救命啊!救命啊!”
所幸岸上家丁众多,水里还有一个能泳的,很快,乌泱泱一群人如同下饺子一般,把呛了好几口水的顾小少爷从水里捞了出来。
顾况伏在地上,在仆人们的帮助下呕出脏水。
正当他呕得胃里酸水都要出来的时候,抬眼看到了一角素白的裙裾。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位一身缟素,头簪白花的少女。
剪水瞳,远山眉。
顾盼神辉,肤赛霜雪。
容色逼人,摄人心魄。
顾况的呼吸不由得一窒。
如果不是此时一身秽物的尴尬境地,他一定会盛赞一句:“姑射仙子真临世,九天仙女落凡尘!”
只是这少女脸上带着些掩不住的憔悴,眼中还含着一种顾况没见过的神色。
后来顾况才品出来,这种神色叫嫌弃。
少女手里拿了一个花鸟纹青瓷碗,蹲下往顾况嘴边一凑。
“喏,姜汤。”
顾况想也不想,一仰脖子灌下去。
舌尖传来燎烧般的辣意。
嘶,好辣!
顾况欲哭无泪。
仙女姐姐,你忘了放红糖!
*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一宿黑甜,令人餍足。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经过一晚上的休整,已经有了力气。
起身下床,就看见桌上有一碟三个细白面包子。顾况的肚子适时发出了响亮的一声,他顾不得什么仪态,抓起一个就塞进口里。
细白面的包子还有隐隐的余温,想来已经在桌上放了一些时候,嚼起来已经有点硬了,淡然无味。顾况禁不住想念将军府中每天热气腾腾的早饭。
清粥小菜,鲈鱼春卷,抱蛋鲜羹。
厨房的老高,布菜的小螺,服侍的阿喜。
数十年的光阴就这么湮灭于一场大火。
顾况空口大嚼,白面包子渐渐噎住了喉咙,变得难以下咽。
别想了,都已经不在了。
他告诉自己。
顾况这才察觉自己的脸上有些异样。
伸手一摸,才发觉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清泪。
他静静的抽噎了一会,将眼泪胡乱一抹,估摸着眼眶不那么红了,便拿上碟子里剩下两个包子,推开木门。
门口空地上的女人朝他回头看来。
一身青衣短打,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手上握着一柄缠布大刀,正舞得游刃有余。
正是程遥青。
顾况努力憋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师姐,好久不见。”
程遥青挽了个刀花,将刀收至背后。
面前的顾小少爷眼圈红红的,塞满包子的嘴让原本俊秀的脸多了一丝滑稽。他整个人如同抽离了魂魄一般摇摇欲坠。
像一只落魄的小狗。
程遥青心下如是想。
她朝着顾况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既然起来了,就让我看看这些年你的早功如何。”
*
顾况就知道,遇到程遥青准没好事。
顾况第二次见到程遥青,她正身着一身劲装,头发高高束起,右臂上扎着黑色纱布,抱着一把看起来就非常沉重的大刀。
顾老将军为顾况介绍:“这是你的师姐,程遥青。程女侠的刀法名冠江南,日后暂由她带你习武。你要向程师姐多多讨教。”
说是师姐,其实就是顾老将军给顾况找的临时习武师傅,顾况需要执师礼,遵师命。
顾况高兴地应下了,在祖父的指导下冲着程遥青磕了三个响头。
顾家的拜师礼不注重繁文缛节,无需礼金束脩,只需拜得三拜,就算诚心入门。
顾况三次拜首完毕,被程遥青双手扶起。
他抬首望去。
只见她眸色深深,如隔冰雪。
她是一个严格到近乎苛刻的老师,在顾况跟着她习武的一年内,真真是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譬如马步,一定要沉肩挺胸,塌腰直背,绵息长吐,腿定如松。
如若顾况下盘不稳,程遥青一脚就能将他勾倒,摔一个大马趴,然后从头开始计时。
再譬如虎贲拳,打起来得虎虎生风,手攫足踏,气势兼雄。
程遥青与他拆招,总是轻轻松松就化去顾况使出吃奶劲的拳头。“不够,再来一次。”顾况日日下习武场,噩梦里都是这句话。
一整年,无论是三伏酷暑,还是数九寒冬,顾况都被迫勤勤恳恳,不敢稍有懈怠。
连顾府里的小丫鬟都笑说:“小少爷好似变了个人呢。”
但是一年之后,顾况的苦日子结束得猝不及防。
当他又一日拖着不情愿的腿走到演武场中时,程遥青不见了,面前换了个粗憨魁梧的大汉。
“顾小公子,我是虎贲军第四营的牛七,顾将军说,让我负责以后教你习武。”
程遥青就此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
逃脱程遥青魔爪的顾况怎么也想不到,他有朝一日又经历了自己幼时习武的痛苦。
他屈膝蹲腿,双手平举,拼命想稳住颤抖的腿脚。
身后风声传来,程遥青一个刀面拍在他的背上,顾况的身子晃了晃,几乎就快面朝地栽了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稳住。
“顾小少爷这几年可是疏于练功啊。”
程遥青语气淡然,顾况却从里面敏锐地听到了一丝嫌弃。
不过是嫌弃他武艺不精呗。
顾况恨得牙痒痒,只能低头沉默以示不服。
缠了布的刀尖转到顾况的前方,挑起他的下巴。
“双目正视前方,想象你足坠千金。”
程遥青说着,又用自己的脚去勾顾况的脚。
这一次顾况没有被勾动,稳如磐石地站在地面上。
顾况感觉脚下的状况稳定,赶忙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师姐,你怎么来京城了?”
*
程遥青隐去了自己与顾老将军的三个诺言,将顾老将军嘱咐自己在出征前暗处保护顾况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老将军料到他出征后必有宵小作乱,因此派我在暗中盯着将军府的状况。但是他没有料到,心怀不轨之徒比他想象的还要多,手段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
程遥青接到嘱托,以为只是需要摆平将军府的家务事,看好顾小少爷,不让他毛毛躁躁的出意外就行了。
谁曾想,真的有人胆大包天,敢在皇城根角火烧将军府。
现在情况比预想的糟糕,程遥青的脸上多了一两分凝重。
顾况感受到了程遥青情绪的变化。
他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师姐,我在火场中遇到了两个人。”
他把铁塔人阿叵苏和白衣人玉郎的事情转述给程遥青,末了又加上自己的分析:“我看那阿叵苏留的胡须不是京城样式,名字又那么奇怪,怕不是异国士兵混入京城。而玉郎的背后还有一位不知身份的刘公子。我的想法是,京城有内奸,和异族人里应外合,共同烧毁了将军府。”
说到将军府,他又鼻子一酸,强忍着没在程遥青目前掉下眼泪。
程遥青认可了他的判断,用刀拍拍他的屁股,示意顾况从扎马步起身。
“屋里讲。”
*
顾况还以为要去程遥青的屋里,结果程遥青转首就往他的屋里径自走去,顾况赶紧在背后亦步亦趋地跟上。
到屋内掩好房门,程遥青从怀中拿出来一支箭镞,一枚军令。
“先看这支箭。”
顾况拿起黑黑的铁箭细看。箭身漆黑如墨,坚硬光滑,是难的的好箭。但是翻来覆去地看,只知道这箭矢其貌不扬,并无特异之处。
“看出点什么了吗?”
顾况迟疑地摇摇头。
程遥青一脸“我就知道你看了这么久还是什么都不懂”的神情,解释道:“这支箭既无纹样,又无标识,你当然看不出来。”
她手一伸,从顾况手中轻巧地拿过铁箭:“但这柄箭本身,却暴露了它的来历。”
程遥青一手抓住箭头,一手抓住箭尾,双手下掰。这支箭略略弯曲,然后就纹丝不动。放开手后,又是一枚直直的箭,没有任何被人力弯折的痕迹。
顾况知道程遥青的手劲有多大,他心中暗暗惊叹,这箭真厉害。
“生铁脆,熟铁韧。熟铁造的箭,折弯而不断,复而回弹。因此这造箭的铁必是熟铁,而且是经过千锤百炼方才锻造出的。”
程遥青把箭还给顾况:“你凑近了细看,箭头表面有一层幽蓝色的光泽。”
这回顾况看清楚了,确实有蓝紫色的荧荧光芒。
“这是时兴的一门冶铁工艺,叫作淬火。在热铁出炉时立刻浸入水中,凝固出来的铁会比一般的铁更硬,做成的箭头也更锋利。这种淬火过的铁外面会覆有一层蓝色的薄膜。”
顾况听的是目瞪口呆。
一枚小小的铁箭,便能被程遥青分析出如此多的信息。
他不由自主地按照程遥青的思路说下去:“所以说——”
“所以说——”程遥青也此时张口。
顾况没想打断程遥青的话,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面上不恼,还闭上口等自己分析,于是大着胆子继续:“打熟铁和淬火都需要先进的工艺和大量的人力,这说明背后的人有一个巨大的钢铁制造处。”
程遥青点点头,补充说:“而且这个锻铁厂,很可能就在京郊。”
看了看顾况不解的眼神,程遥青决定多解释两句:“朝廷对钢铁制造有着严苛的管制,想要最大程度降低风险,就要尽最大可能缩短钢铁兵器供应的距离。”
顾况点点头。他此前对钢铁、箭镞一窍不通,听了程遥青的解释,才稍微心中明朗了些。
*
下一个是军令铜牌。
这是程遥青从将军府把守的士兵身上摸来的。
这枚铜牌倒没有刚才那枚箭镞那样质量好,上面还有一点使用时的划痕。大夏朝以铜为钱,将军府的小丫鬟们平日里的月钱就是铜串子和铜锭。也就是说,这铜牌并不是什么需要高工艺的稀罕之物。
从材质上,顾况看不出什么来。
铜牌背面写着:张有才,第八队。
顾况嘴快:“说明他们前边至少有七队士兵!”说完,看着程遥青,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一点肯定。
程遥青看着他求夸奖的眼睛,莫名就想起街边叫花子养的小狗,也是这么眼睛湿漉漉,黑亮亮地盯着人看。
她不置可否,顾况有些失望。程遥青手一翻,露出令牌正面的花纹,问:“看出什么来了吗?”
顾况这次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请师姐赐教!”
没曾想程遥青却道:“这玄凤标识,我不认识。倘若你也没有头绪,那这枚玉牌就没有用了。”
说着,她将玉牌随手搁置,转过头来,却看到顾况一脸沉思。
“嘿,别偷懒,”程遥青站起身,挤开发呆的顾况,打开门,“今日还有一半的早功没有做呢。”
顾况却幽幽地憋出一句:“师姐,我想到在哪里看到过这个玄凤图案了。”
程遥青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顾况又重复了一遍:“我看到这只玄鸟,是在三年前的一场宫宴上。”
*
三年前,万寿节。
这是出了先皇孝期的第一个万寿节,宫里宫外,朝廷上下,都盼着能大办一场。
顾况长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宫中如此热闹。
大到路上偶遇的朝廷命官,小到迎来送往的太监宫女,人人都精神焕发,好似有道不尽的喜。
宫门口的小太监脸上笑得好似盛开的菊花,顾况忍不住多给了他一把碎银,小太监捧着银子,跟哈巴狗似的冲顾况点头哈腰,恋恋不舍地把他带给了引路的宫女。
*
容长脸,葱绿褙子,白绫裙的宫女引着他,走在笔直细长的宫道里头。
顾小少爷用全新的目光地打量着周边的一切:两旁是高高的宫墙,朱红色,为了万寿节新刷了漆;宫墙顶上是金色的琉璃瓦,被擦拭得在阳关下熠熠生辉,如同朵朵盛开的金莲;墙后宫殿无数,鳞次栉比,巍峨壮丽;再往上是澄澈如蓝色湖水般的天空,偶尔划过一队南飞的雁,一会排成一个人字,一会排成一个一字。
此时已是深秋,丰收的果实填满了大夏国每一处仓库。天高云淡,令人心旷神怡。
顾况的心思已经飞到了九天云外去了,他脚步轻快,不过多时,就随着宫女走到了宫宴的大殿上。
这大殿是这满宫建筑中最气势恢宏的一座。金色夺目的九曲盘龙抱柱仿佛直冲云霄,上连浓墨重彩的彩绘藻井,金碧辉煌。秋天的肃杀完全没有在大殿里发威的机会,殿内的花草争奇斗艳,娇艳欲滴,恍惚间令人置身天庭。
宫女将顾况引到位置坐定。顾况转头一看,就见到几位平时常来往的朋友。
说是常来往,其实也就是爷爷和他们的父辈有些往来,因此几个人也常常能在各种宴会上打个照面,聊上两句。
那个黑面长须的先开口:“顾老弟,来得够早啊。”
这是兵部尚书的儿子章瑛。
“承让,承让,还得是章兄。”顾况拱手,哈哈一笑。
一个脸上长了几粒麻子的也凑了过来:“听闻小顾公子最近得了几句好诗,不止能否让兄弟们讨教讨教?”
这是武选司指挥使的儿子古择。
“近日府上得了一盆牡丹,唤作抓破美人脸。这美人为何破相,大有想象之处。兴致一来,倒也有了几首新巧的,来日古大哥来将军府上,我请你吟诗赏花。”顾况一谈到作诗,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哎呦喂,我一介粗人,还得小顾公子不嫌弃才成。”古择大笑起来。
古择的声音粗犷,顾况每次听他大笑,都感觉有十八只鸭子在耳边聒噪。
他选择打断古择:“看,石兄来了。”
一个白面馒头似的胖子喘着粗气过来了。
他是兵部左侍郎的儿子石瑞。
*
石瑞身宽体胖,笑起来如同弥勒佛一样眯眯眼。甫一坐下,他就笑道:“这宫道可真长啊,走得我腿都发颤。”
石瑞在母亲怀他的时候,就有些先天不足,长大了总是体虚。而且还有些胎位不正,生产的时候,腿先出来,接生的稳婆一扯,石瑞长大就落了个长短腿的毛病,走起路来总是气喘吁吁。
石瑞的母亲在生产的时候落下了病根,不多久便撒手人寰。他的父亲石崇兴似乎半年后便续弦了。
同样是武官世家出身而不练武,同样是丧母失恃,顾况自觉和石瑞惺惺相惜,外头的朋友里,也与他最为要好。
“石老弟啊,我说你这易发汗的毛病,几时能好。”
章瑛自斟了一杯果酒,一边放在手里慢慢地晃,一边开口对石瑞道。他是这四人里头最大的,如今已入选了京畿营守卫,几人的座次也一直是章瑛为首。
石瑞赶忙从衣服里掏出帕子,搽在脸上。
“这几日秋老虎厉害,不怪石兄。”顾况也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杯果酒,凑近鼻子一闻,“章兄,你可别说,这宫宴上的果酒,醇香特异,色如琥珀,真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可不是嘛,顾老弟,”古择也来了兴趣,他本是个武生,镇日里吃的都是烈酒,乍一看见这么精致的果酒,就有些掉以轻心,“这不,咱们走一个?”
“哎,这可不对。”章瑛见古择倒酒,立马截住话头,“这果酒虽看着如果浆一般,实际上是十几年的陈酿。如若奔着拼酒喝,宴前便能灌得烂醉如泥,就看你古老弟愿不愿意在今上面前出这个丑了。”
“哎呦呦,章老哥,这话说的,我可不敢,不敢。”古择听了这话,立马缩回了伸向果酒的手,哈哈大笑。
*
“你们说,今年万寿节我们的位次,是不是比上次要低些?”
这时,刚刚一直沉默的石瑞发话了。
古择的笑一下子收住了,四人之中出现了一秒的短暂沉默。
今上不同于先前那位,重文而抑武,四个人的位置,确实比以往低了三四席。
“听说今日北狄泰赤乌部的族人也携了大礼,给今上贺喜。”章瑛开口解释道。
“哈,是不是那几个?”古择指了指对面。
顾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过道上走来几个宽脸狭目,作异族打扮的人。
这几个人头上扎着小辫儿,小辫串着珠子,顾况草草一眼扫过去,就有绿松石,红玛瑙,青金石,晃晃荡荡,琳琅满目。他们身上也坠着装饰和挂坠,粗粗的络子,各色的吊坠。最吸引顾况注意的,就是后头一人腰间的一串狼抱燕子的赤金坠。
*
《楚辞》曰:“玄鸟,燕也。”,《毛传》曰:“玄鸟,鳦也,一名燕,音乙。”
从古书上来看,玄鸟就是燕子,燕子称作玄鸟。
顾况悄悄指着这枚坠子对石瑞道:“你看后头那人的坠子,狼和燕居然能抱在一起,真神奇。”
他想了想,继续对石瑞咬耳朵:“我前几天看地方志,说是草原上有一种传说,玄鸟浴火而生,带来福瑞,或许这就是草原之人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另一种解读。”
石瑞听着他讲,有点迟钝地点了点头,握着手里的酒樽饮了一大口。
他的脸立刻腾的一下红了:"顾老弟,你的解读可真好。"
*
“狼抱燕子,狼与玄鸟……”
程遥青听完了顾况的讲述,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
她整理了下思路,说出了目前已知的信息:“那年来朝贡的泰赤乌部是北狄的一个大部落,他们几十年前就与咱们行商往来,算是和大夏比较亲近的北狄部族。草原人有自己的神灵,泰赤乌部的人尊崇狼主,狼是他们的图腾。”
她换了口气,继续猜测:“所以玄鸟可能是另一种精神图腾。反正,这事和泰赤乌部的人脱不了干系。”
顾况用力点点头,表示认可她的推断。
“泰赤乌部的族人,怎么会和将军府有仇呢?”程遥青喃喃自语。
“爷爷在边疆打的,不是泰赤乌部的北狄人罢?”顾况发出疑问。
“不是。”程遥青斩钉截铁地说,“顾老将军在边疆对付的,是北狄的另一个部族,唤作札答兰部。札答兰部生活在更加偏远的草原,每年秋天,他们都会南下,烧杀抢掠,最远能冲锋至大夏边境。不仅大夏,旁边的泰赤乌部也深受其扰。”
顾况点头如小鸡啄米,分外虚心。
程遥青想到这里,刷地起身:“不行,我得给顾老将军发一封信,提醒他注意泰赤乌部有无异动。”
*
目送程遥青转身出门,顾况一下子放松下来,有闲心锤锤自己扎马步扎得酸软的腿。
真好,希望程师姐把做了一半的早功忘掉。
顾况内心暗暗期待。
*
他回想起宫宴上的三位小伙伴:石瑞,章瑛,古择,心念一动:将军府失火,无人逃生,他们一定也在关注这件事情。要不要给他们报个平安呢?
顾况只迟疑了一秒,就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不知道那些隐匿在暗处的爪牙有没有消失,他不能就此暴露自己的身份。
就算是以前的朋友也不行。
那么程遥青就可信吗?
顾况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问题,把自己问得一阵悚然。他把桌上的虎贲匕首收入怀中,贴身放置。深深吸了口气,他一条条分析:
第一,程遥青是爷爷介绍给自己的,他自幼与她相识,知根知底。
第二,程遥青疑似在将军府明德湖的湖底救了自己,还给自己渡气。
想起湖底触碰到的柔软嘴唇,顾况不禁有些面热。
这是他第一次和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对象还是程遥青,他的师姐,他的师傅。
他给自己扇了扇风,平静了下心绪,分析下一条。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程遥青要害他,怎么会要求他练功习武!
哪有仇人盼着自己学成武艺的?
*
顾况自己说服了自己,感到十分满意。
他抻了抻酸软的腿,往凌乱的被窝卧倒蜷起,心想:既然程遥青还没回来,不如偷偷睡个回笼觉。
下一秒,院子门口传来沉重的拍门声,还有男人粗鲁的吼声:“豆腐胡同三十七号,祝婆,在家吗?”
顾况吓得从床上弹起来。
栓门的铁链子被震得哗哗作响,好像下一秒就要被人破门而入。
门口那人又喊:“豆腐胡同三十七号,京畿营巡查,立马开门!”
1. 【引用】玄鸟部分内容来自百度百科
2. 【架空设定】关于一章出现的多个官职排序:章瑛(兵部尚书)=顾况(大将军)> 石瑞(兵部左侍郎)> 古择(武选司指挥使)
我真的好爱写阴阳怪气型角色。这一章是信息量很大的一章,也是伏笔很多的一章,基本上统领了整个第一卷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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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22已修,前面情节架构稚嫩,回忆杀比较多,后面会好一点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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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万寿节【二合一8K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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