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好大一阵喧嚣,黑乎乎的人影嘟嘟囔囔地从窗边经过,言语急促,透露着些许慌乱。
二人的心也被揪了起来,连忙冲出门外,只见人流如潮水般涌向同一个方向,显然那边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难道是兰德?卡德莉亚心头一紧,拉住一个路人的袖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忙不迭地反拽住她的手腕,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年龄差不多……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兰德的女孩子?她从钟楼上摔下来了……”
卡德莉亚起先还被她拽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听到钟楼二字,慌忙挣脱她的手飞奔而去。
人群被她的动作撞散,那人还在身后念叨着:“哎呀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啊……”
卡德莉亚无暇理睬,顷刻间和穆娜一起冲到了钟楼底下。
钟楼下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窃窃私语汇聚成了不可见的黑雾,笼罩在人群的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请让一让。”卡德莉亚用力拨开人群,使劲挤到了最前面。在看到地面上的身影后,她顿时失神到站不稳,手臂无助地落下,像是与她感同身受。
世界突然安静了。
两眼死死地盯着一地猩红,熟悉的身躯僵硬地躺在地面上,她的眼睛半睁着,无神的望着前方。
两个治疗师在她身边为她止血,绷带不停地被染成鲜红,直至被随意地扔在一旁。她们双双叹了口气,安静地跪坐在一旁。
即便早就知道会面对什么,心还是猛烈地颤动了起来,震撼如遮天蔽日的海浪一般冲来,她全身上下动弹不得,只是呆呆地盯着她,像是忘了为什么要来这里。
“兰德!!”撕心裂肺地喊叫声从人群的背后传来,人群不约而同地往两边散开,为她让出了一条弯弯扭扭的小道。
她的母亲失魂落魄地扑到了兰德身边,身上还穿着工作制服,发型因为狂奔而凌乱,一根蓝色的发绳无力垂在尾端,随着她的动作在肩上翻滚,好像一条失了水的鱼。
她不顾身边人的阻拦,将兰德紧紧地抱在了怀里,黏腻的血液将她的衣服染得一团糟,像野兽一样嘶吼着,指尖泛着白,似乎想将她的血肉压入自己的身躯。
围观的人大多不忍心看下去,默默地离去了,有些无因城人原本还想安慰几句,见到她这副样子,也意识到不便开口。
钟楼底下很快就变得空旷了。几片落叶在地面上缱绻了片刻,也随着风远去了。
明明是最美好的春日,心上却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油脂一样,感官都被磨得钝了,竟然空不出一块欣赏的位置。
“走吧,去和兰德说声再见。”穆娜将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看着治疗师将兰德的躯体放到一张洁白的担架上,二人同时站起,将担架抬到了半空。另一个无因城人则扶起兰德的母亲,缓缓朝着郊外走去。
人烟渐渐稀少,周围的草木也变得狂放肆意了起来,匍匐在足边随时准备使绊子。几人在林中无声地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座破旧的石屋前。
那是一座名为“安息室”的建筑,平日里无人造访,墙壁上攀着深绿又古老的藤蔓,顺着缝隙向上,日光缓缓洒下,不知不觉中看出了几分神明的光华来。
二人在窗外徘徊了一阵,得到允许后才走了进去。兰德的躯体平躺在正中央那块灰石桌上,双眼紧闭着,身上的血迹已经被仔细地擦去。由于找不到埃兰城的服装,两个丧葬师给她换上了一套干净的无因城传统服饰,色泽鲜艳,宛若身在庆典。
反正人死后都会回归大地,是这个城邦还是那个城邦,又有什么差别。
一人将兰德身上的首饰摘下,一根接着一跟点上她身边的蜡烛。橙黄的烛火在双掌围成的屏风中晃悠了一会,逐渐张牙舞爪了起来。
几个女人在角落里低声地吟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似乎是千年之前的古语。两个身强力壮的女人在一具深棕色的棺材里铺上了一层柔软的布料,合力让兰德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狭小空间里躺得舒适。
兰德的面庞苍白无比,眉间到死都凝着一层厚重的愁。
见她已经躺入了棺材,几人无论多么留恋,也只好在身上摸索一阵,朝着兰德缓缓靠拢。
兰德的母亲双眼血红,眼泪已经流尽了,恍惚着弯下身,将一柄黄铜钥匙放到了她的手上。
随后轻轻拨开了眼前人的碎发,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光线从缝隙中钻入,平静如水,卡德莉亚不免心头一酸,侧过身不愿再看。
她松开手后,其余人也往棺材里放了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卡德莉亚放的是一枚象牙白剑客棋,穆娜放的是一页植物观察手记。霎时间,棺材内的空隙都被小物件填得满满当当。
四个女人抬着木棺走出了门,缓缓绕到了屋后的墓园里。一块块浅灰色的石碑立在野草中,几只墨黑的乌鸦栖息在上,时不时发出几声嘹亮尖锐的鸣叫,让人好不心惊。
墓碑前放着鲜花书籍等物,大多布满尘埃,有一块石碑前还放着一个毛绒玩偶,逝者显然尚年幼。
一行人缓缓走到了一个深坑前,泥土干燥,青草气息随着阳光盘旋而上,宛若温暖的洞穴,让人忘却恐惧,忘却痛苦。
木棺被粗麻绳捆着缓缓往下沉,触底时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卡德莉亚和穆娜站在旁边,学着其余人的样子往坑里抛下鲜花。花茎嫩绿,还带着露水,凌乱地坠在了棺木上,洒下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泥土一锹接着一锹落下,转眼就将深坑恢复了平坦,只是松松散散,一眼就能看出不同。一个中年女人揽着兰德的母亲,安静地陪着她。
穆娜牵住了她的手腕,用眼神示意她离开。
那些女人也开始竖墓碑,做些收尾工作。卡德莉亚点点头,和她一起沿着小径往外走。
透过层层树影的遮挡,一个米白色的身影飞快地从小径那端冲了过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就将二人紧紧地环在胸前,宛若钢筋铁骨,卡德莉亚差点没喘上气。
“妈……”卡德莉亚艰难地抬起头来,心虚地看着她。
丽贝卡面色极其不佳,使劲平息着四处奔走后的喘息。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毛衣,外套可能是被丢在了某个角落没来得及带出来。
只听咚咚两声闷响,二人的脑袋都被重重拍了一掌。
“妈,我错了。”卡德莉亚真心实意地认错,眼睛死死地盯着脚面。
两个小孩一声不吭地出去了那么久,家里的门都忘了锁,四处探听只得到了女孩坠楼的消息,谅谁都要犯一阵子心悸。
丽贝卡冷哼一声,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你们认识那个坠楼的女孩?”
“嗯,叫兰德,是从埃兰城来的转校生。”卡德莉亚一五一十地将整个事件向她复述了一遍。
丽贝卡的神色愈来愈凝重,轻声叹道:“这下麻烦大了。”
“你说什么鬼话!”耳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兰德的母亲如愤怒的野兽一般从石屋那边冲过来,一瞬之间就站到了她的面前,拼命攥着丽贝卡的领子,“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麻烦大了!你的孩子活得好好的,我的孩子连死了都要被骂麻烦!凭什么……”
“抱歉女士我不是这个意思。”丽贝卡被她逼得她连连后退,连忙举起双手以示歉意。
女人的双手突然泄了劲,声音随之变得很轻很轻。她双膝一软,瘫在了地上,眼神空落落的,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拽着丽贝卡的衣摆忘了松开。方才的愤怒耗尽了她最后的燃油,她空着身心,无力反驳。
“凭什么只有我……”呢喃低垂到地面上,像是被一块巨石拖拽着,再也升不起来。
丽贝卡朝着这边使了个眼色,穆娜瞬间心领神会,拉着卡德莉亚就往外走。
“怎么了?为什么要走?”卡德莉亚一边被穆娜拽着向前,一边疑惑地回头。丽贝卡半跪在女人身边,正在和她轻声说些什么。
“丽贝卡要和她单独说话,而且也怕我们吹风受冻。”穆娜淡然地说。
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卡德莉亚在心中默默抱怨了一句,任由她牵着向前。
无因城春光明媚,目之所及,尽是一张张笼罩着暖光的脸,仿佛兰德的死亡只不过是水波上惊起的一小块涟漪,石头坠入水底,波澜也就随之淡去。
生活毕竟要照常过的,卡德莉亚对她们的情绪没有什么掌控欲。脱帽节哀也好,笑对万物也好,只是选择而已,对于宇宙而言,终究没有什么差别。
她都搞不清自己的情绪了,似乎本应该为兰德彻夜痛哭,本应该……总之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又有些空洞,像是被掏去了一大块,但不是万年俱灰,倒像是步入了一种空境,而身体还停留在人间,淡然地看着事件潮起潮落。
而神智还没反应过来,还在疑惑,还在进行孩童般的自我谴责。
“我好像不是很难过,这样是不是对不起兰德。”卡德莉亚扭头看向她,穆娜的表情常年波澜不惊,她从未参透过她的想法。
“没关系,她不是那样的人。死亡既成事实,就祝她圆满,又何必与情绪纠缠。”穆娜伸手抚过她的头顶,音色泠泠,如同圣殿中的吟诵声,轻松抚过心上的褶皱。
这种话让别人听见了,也许会觉得她故作高深,而卡德莉亚听了,只可能在心中将她的形象再塑高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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