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传送阵的强光褪去，卡德莉亚重重地眨了眨眼，驱走了眼里的干涩。
“太刺眼了，”卡德莉亚撇了撇嘴，和穆娜一起走了出去，随手遮住传送阵，“真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把光调得那么强烈，也不担心被人类看到。”
街道旁是两排三层高的红砖房，阳台上鲜花盛放，顺着黑铁栏杆肆意地垂了下来。头顶上绳索交叉，一面面酒红色的旗帜悬在上面，金色的雌鹰图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们继续往前走去，街道逐渐开阔，尽头处是一块巨大的平地，此时的空地上却停放着许多推车，摊主大多弯着腰摆放商品，摇铃随着他们的动作叮当作响。有位摊主掀开了锅，食物的香气瞬间四散开来，精准地飘入了每一个人类的鼻腔，引得他们频频在摊子前驻足。
今日正是无因城建城庆典，城内早已礼花齐放，悠扬庄重的乐曲在空中回荡着，好不热闹。根据过往的经验来看，这种盛况往往要持续到明日清晨，每个无因城的公民都会喝着酒狂欢至天明。好在之后的几天都不需要工作，倒也可以睡个痛快。
“戴上兜帽人类就会看不到你，这样指引起来会更方便一些。”卡德莉亚伸手将帽子戴在了头顶上，宽大柔软的布料在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穆娜也将帽子戴了上去，二人无声无息地从众人眼前消失不见。
“等会的祭祀上应该会有很多人类需要我们指引，不过不用着急，场上还会有很多命运使者，绝对管够。”卡德莉亚笑着说，朝着集市中心走去。
无因城的人类都穿着色泽艳丽的服饰，女人大多着裙装，上衣贴身，下衣宽松，交叠的裙摆赛过最鲜艳的花瓣；男子大多头戴礼帽，胸前衣襟大敞。每个无因城的人类都在今日穿着最着最喜欢的服装，脸颊上用艳色油彩绘着花纹。
人群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她们的存在，谈笑着穿过了她们的身体，她们如同两个幽灵那般在人间穿行，若是人类能看到这番景象，必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撒。
卡德莉亚侧过头去看穆娜，只见她眉峰紧蹙，双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看来是第一次被人类穿过身体，卡德莉亚莞尔一笑。她第一次来人间执行任务可不比穆娜反应小，差点以为自己又死了一次，吓得不轻，还是同行的命运使者紧紧握着她的手才让她缓和过来。
肌肤接触好像可以缓解不适感。卡德莉亚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右手蠢蠢欲动，缓缓开口问道：“是不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感受？”
穆娜点了点头，说：“很奇怪，感觉自己像鬼魂。”
卡德莉亚没有说话，飞速地握住了穆娜的手，掌心与掌心相贴，指尖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穆娜看了过来，双唇微张。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卡德莉亚笑着看向她，虽然表情镇定，心却忐忑无比，“听说只要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体温，就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嗯，”穆娜轻轻反握住她的手，嘴角微微上扬，她望了过来，“好多了。”
无因城的人类谈笑着穿过她们的身体，也穿过了她们交叠着的手。
虽然只是以缓解不适的目的去牵起她的手，但是羞耻感却愈发明显，一点点蚕食着她的心脏。完全丧失了刚才的泰然自若，身体愈发地僵硬，甚至有点同手同脚。
她紧张地低着脑袋，余光瞥见了一个金色的光球。光球的主人是一名披着红色披肩的女子，正坐在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面色平静，时不时往本子上写几个字。正当卡德莉亚以为女子是在思考什么人生哲理的时候，小球降落在了卡德莉亚的手心里，将女子的心声瞬显露无遗：
“没钱，好想要钱……”
卡德莉亚趁机伪装出一副自然的样子松开了穆娜的手，松完便用余光看了看她的表情。
见她依旧安静地站在她的身边，卡德莉亚这才放心大胆地查看起女人的回忆：她曾经开了一家卖香料的店铺，虽面积不大但生意兴隆。只不过后来被一个负心汉骗光了钱财，那间店铺也因资不抵债而破产。卡德莉亚看了看这条故事线：她从那之后一直一蹶不振，从未富有，并且英年早逝。
你来到人间前选的故事线可不是这样的。卡德莉亚暗道可惜，便拉着穆娜一起坐到她的身边。
“即便有命运使者的指引，大多数人类死后还是会发现自己的人生和原先写下的完全不一样，大概是因为人类的思维普遍复杂多变吧，”卡德莉亚说，“我们倒也不需要在乎她原先的那个故事线，只要听到她的祈愿，并引导她实现就可以了。”
她向女人耳语了几句，说完便朝着穆娜神秘一笑：“只要她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做，一定会富有起来。”
“如果她不照做呢？”穆娜问。
卡德莉亚犹豫了一下，收敛了笑容，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沉重：“不照做可能会照着现在的故事线走吧，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毕竟是她在人间的选择。”
她顿了顿，问道：“你很担心她的愿望实现不了吗？”
“不担心，”穆娜转头看向那个女人，她依旧坐在台阶上，神色丝毫未变，“毕竟是卡德莉亚指引的，那么她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她回过头，认真地看向卡德莉亚。
当导师真好。卡德莉亚的嘴角抑制不住得一点一点往上勾，内心如气球那般鼓胀了起来。
卡德莉亚一边笑一边和沿着街道走了下去，一路上看到了很多个身着白袍的命运使者，还看到了几个爱神和财神，都站在人类的身边，看起来有点偷偷摸摸的。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如此，卡德莉亚连忙抿着嘴错开了视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街道上的人类对神灵的存在一无所知，自然地穿过他们的身体，偶尔在小摊前驻足，高声和摊主砍价，手臂上挎着的篮子已满满当当。
“穆娜，你看这面镜子……”卡德莉亚走到了一个摆满梳妆镜的小摊前，朝着身后看去，却没有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
她急忙走到人群外，朝着各个方位看去。所幸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卡德莉亚呼出了一口气，跑到她身后扳过了她的肩膀：“你敢刚刚去哪了？”
那名命运使者转过头来，一头蓬松的棕色卷发像弹簧一样蹦着，古铜色的脸上一双眼睛因疑惑而瞪大。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卡德莉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尴尬地松开了手。
“卡德莉亚。”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卡德莉亚望了过去，穆娜正站在不远处，右手稳稳地握着一个玫瑰花环。她缓缓往前走了几步，抬起手将花环递到了卡德莉亚面前。
卡德莉亚瞬间愣了神，什么责备啊焦急啊统统被抛在脑后。她接过了穆娜手中的花环，轻声说道：“你去买花了。”
穆娜点点头，朝着她笑了笑：“给你的。”
花环由五枝纯白的玫瑰编制而成，间隙中以绿叶点缀，花茎上的尖刺被小刀磨平，乖顺地弯成一个弧形。
卡德莉亚将花环带到了自己的头上，蓬松的头发被压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她突然凑到了穆娜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好看吗？”
一对上视线，卡德莉亚就在她的眼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满意地直起身，果不其然听到了一句“好看”。
卡德莉亚朝着她一笑，继续走向人群。和每一个普通的时点一样，大多数人类仍旧处于无意识状态，并没有专心祈祷某一个愿望，因此像海狮那般头上顶着个金球的人类并不多，卡德莉亚指引起来毫不费力。
突然，一声浑厚的钟声响起，瞬间传遍整个无因城。
无因城的公民纷纷抬头看向那座钟楼，只见砖红色的钟楼内，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托着一根钟锤用力撞向一口巨大的银钟。银钟狠狠地震荡着，发出的声音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女孩却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这巨大的钟声对她没有一点影响。
钟声响了三下后戛然而止了，人类回过头朝着城市最中心的圆形广场走去，街道旁的人越来越少，摊主们也纷纷离去，安心地将一摊子商品或是食物留在原地。
“我们过去吧。”卡德莉亚说道，和穆娜沿着斜坡往上走。
地心广场的四周是一圈大理石廊柱，与指引所的极尽相同。卡德莉亚抱着手臂走到了一根廊柱旁，上下打量了一番，廊柱倒是从头到尾被擦得极其光滑，见不到一点灰尘。卡德莉亚满意地点点头，安心地倚靠了上去。
卡德莉亚抬头望去，顺着斜坡向上再迈过几级台阶便是无因城最古老的神殿。这座神殿只有三层高，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顶，呈砖红色，几道白线穿过，将它一分为八。
神殿的正前方立着一座高大的神像，雕的便是无因城的守护神莱荻亚。她张着双臂，仿佛在拥抱着无因城的每一个子民，双目低垂，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如月般柔和，又如钢铁那般坚毅。
卡德莉亚看向广场上的人类，他们无一不抬头看着神像，目光炯炯，大抵是每个人都相信莱荻亚神能实现他们的愿望，整个广场宁静安详，仿佛被笼罩在圣光之中。一呼一吸间便能让人心神安定，忘却苦痛。
她们的对面站着一队乐手，大概十几个。有名乐手已经将号角置于唇边，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吹号角的原来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今天则换成了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
厚重的号角声划破天际，人类渐渐安静了下来，紧接着，悠扬沉重的歌声随之而来。人类低下了头，两手交叠着放于胸前。
“要开始了。”卡德莉亚偏过头轻声说道。
一颗金色的光球在一个女孩的脑袋上方缓缓形成，只不过弹指之间就被某个神灵消灭。
紧接着是两个，三个。这几个愿望都是短而小的，才能在祈祷刚刚开始的时候就飘到空中。指引起来格外方便，因此也十分抢手。
卡德莉亚向来是无心去抢这些愿望的，有愿望就做，没愿望就看着，总之将场上人类的愿望实现了就好。
不过今天倒是有点想多做几个。卡德莉亚心想。也许是因为穆娜在身边，也许是“我相信卡德莉亚”这种话……
明明是我自己真的想做，况且多做几个以后还可以多休几天假。卡德莉亚轻哼一声，将内心那个想法驳回。
卡德莉亚的视线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金球，迅速地将那个愿望拉到自己身边。是一个女人的愿望：“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见到自己未曾见过的事物，游遍自己来不及去看的城邦。”
紫色的头纱下，女子面色憔悴，唯独眼里闪着能点燃一切的炽热光芒。
最多只能活一个星期了。卡德莉亚垂着眼眸看着那个女人。若是真心想要活下去，只能去和死神做交易，在死亡这件事上，卡德莉亚帮不上一点忙。不过女人竟全然没有为自己祈求，这倒是令她诧异。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牵着女人的手，好奇地打量着周围虔诚的大人们。
“我会的。”卡德莉亚在她的耳边念了一句。她对着那两个孩子施展了一个简单的祝福术，将女人愿望中的内容送到未来。似乎是感受到自己的愿望已经被聆听到了，女人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幸福的笑容。
卡德莉亚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愿望停留了太久。广场上的愿望已经密密麻麻，金灿灿的一片，那些愿望近乎同时出现，又一个一个地被解决，如同泡沫破灭。
卡德莉亚将最近的几个愿望拉到自己身边。和往常一样，无非是关于爱情、金钱和还有身体健康和生活幸福这类。凭借着几百年指引人类的经验，卡德莉亚飞快地处理起那些任务。
随着祈祷结束的号角声响起，场上的金球全部消散，人类虔诚地朝着神像望了最后一眼，在乐声中欢笑着离去。
耳边传来了诸如“我听到了莱荻亚女神的声音”这样的话，欢乐的感受不断从他们的心中飘出来，卡德莉亚伸出手触碰了这暖色的光芒，心也变得柔和起来。
她看向荧幕，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一百二十七。从来没有一次性做过那么多任务。卡德莉亚将手拉到头顶做了个简单的拉伸，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肌肉有些酸痛。
“你做了几个？”一个短发的命运使者路过了她的身边，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笑着看向她。
“一百二十七个。”卡德莉亚伸手指了指荧幕上的数字，那名命运使者打趣了她几句便和其他几个命运使者一同离去。
“对了。”卡德莉亚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朝着穆娜看去，穆娜的视线低垂着，静静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卡德莉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上面什么都没有，于是她又好奇地喊了声：“穆娜。”
穆娜似乎这才听见她的声音，迷茫地抬起了头，睫毛扑棱棱地一闪：“怎么了？”
“我想去跳舞，你和我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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