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二人叙旧完，明月已至中天。推开门，宋可唯不禁在心里纳闷：自己的夜间生活怎么总是如此丰富？
夜间寒凉，回去看萧烛时她才惊觉自己还有一个倒霉弟弟，此刻大概缩在柴房的哪个旮旯里挨饿受冻呢。
“姐，你回来了！”
推开门，宋新云和魏邈一起抬头望向她。弟弟二傻子似的冲她笑，露出一口白牙，冷淡的军医看起来心情也好得很，应当是撬出了不少有用的消息吧。
魏邈冲她微微点头，起身告辞。
“既然宋夫人已经归来，更深露重，我也不叨扰二位了。”
反正要打听的事情也都打听到了，宋可唯回礼时悄悄剜了弟弟一眼，心道也不知道这漏壶漏出去多少要命的消息。
武容华在起义军混得风生水起可不是靠脸，聪慧的脑袋和一手绝佳的医术好不容易打拼出来的威望，可不能折在宋新云嘴巴里。
送走魏邈，宋可唯询问弟弟：“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潜台词是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
“放心吧姐，我嘴巴可严了，把我们仨的身份瞒得好好的。”宋新云自信道。
“瞒的好好的”是指他一回来魏邈就知道她姓宋？也不知道编个假名。京城里姓宋的人家不多，稍一联想就能猜到他们头上。
“还有……”宋新云疑惑地问，“那个魏邈一直在向我打听平姝的事情。平姝是谁？我们认识她吗？”
“是你容华姐姐。关于她的事情你日后务必要小心，一个字都不许对外透露，不然会给她惹麻烦。听懂了吗？”
宋新云点头。
“我做事，你放心！”
“少贫了。先看看你姐夫怎么样了。”宋可唯掀开帘子，摸摸萧烛的额头，“还烫着。”
她面露惆怅之色。夜凉如水，时间已经不早，明明身心俱疲，她却一点睡意也无。
—
一觉醒来，武容华模模糊糊地看到床边坐着一个黑影。第一时间，她把手摸向枕下，掌心冰冷的触感唤回理智，她抬眼看去，那人轮廓英俊，除了辛辽不作他想。
武容华放下匕首，温柔地笑着，“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平姝。”辛辽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幽深，“又或者，我该叫你容华？”
辛辽草莽出身，一股混不吝的痞气，认真说话也像在和花楼的小娘子**。于情于理他都不是武容华喜欢的那种人，只是阴差阳错之下，结下了口头婚约。
“叫什么不重要。随你喜欢便是。”武容华起身推开他。
“生气了？”
辛辽忙了一整夜，柴房里关满了外逃的官员及其家眷，数不清的富商和漂亮小妾。那些人一整夜没睡着觉，早就吓破了胆。凌晨时分往外一拉，刑具尚未加身，他想听到的话，全都吐了个干净。
审得差不多，他突然发现人群里头没有最开始被抓的那三个人。
他要是不特意问，武容华保下了几个人，没有人会特意知会他一声。
“是我们平姝向我提的建议，说是夜里攻进城，官员富户定会从偏门逃走，不如假意不设防，等他们自投罗网。”辛辽从背后虚虚揽着她，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状似亲密的模样，“平姝好吃好喝地供着三个阶下囚，让我的脸往哪搁呀。”
苦恼的表情配上花花公子的做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勾栏寻欢作乐，好不快活。武容华最是知晓这人有多冷酷，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都会化作他朝着权利目标驶去的滚滚车轮下的齑粉。
“那是我的妹妹和妹夫，什么叫阶下囚？”
辛辽把她转过来，面对面地望着她，在冷遇之下仍能摆出笑脸。
“平姝。他们姓宋，你姓什么？”
不喜欢武相给她起的名字是一回事，武容华从来没想过给自己换个姓。认识辛辽以来，她也是说她名平姝，无姓，此番旧事重提，威胁含义太明白。
辛辽野心勃勃，毕竟出身于微末，对京城事务不甚了解。总有一天他会猜到她的身份，但绝对不是，也不能是现在。
“你若是不喜欢，今天我就把他们送走。”武容华不愿再谈，于是缓和了语气，“他们也的确无权无势，只是恰巧误入。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平民百姓，你又何必抓着三个普通人不放呢。”
辛辽在她颈间轻蹭，狼一样的人，偏爱在她面前装作无害的狗，却又装得不像。
“我都听容华的。”
—
身心俱疲的一整晚过后，宋可唯眼底挂着青黑。系统调出刚见面时的照片对比，语气有点儿人性化的惊讶。
【你瘦了好多。】
原本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瘦削不少，削尖的下巴配上盈盈的翦水秋瞳，如此柔弱的美丽。谁也无法料想这样的女孩躲得过追杀的死局，在动荡的时局中甚至能够靠自己活下去。
连同她自己也恍惚，半月之前，她分明还是平凡世界中最普通的学生，生活中哪里有这么多明枪暗箭和惊心动魄。
从穿越来的第一天，宋可唯的忙碌就没有停止过。时值冬日，气温寒凉，她不是奔波在京城就是在荒郊僻岭赶路，白天睡得少，晚上也不安宁。
如若这样都瘦不下来，那才叫奇怪呢。宋可唯只得苦笑。
她披衣起身，推开萧烛的房门后正对上一双眼。
那眼神波澜不惊，如一泓平静的秋水，眼底好似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抬眼看来时，那股年少懵懂的气质淡去，温雅化为阴郁的余烬，整个人像是被燃烧后的竹节，只剩下一捧灰。
明明是同一个人，但只是一个眼神，就叫宋可唯辨认出不同来。
她一时怔住了。
脑子有片刻转不过弯来，她在脑海中问系统，竟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为萧烛完全超出预料之外的阴郁而担忧。
【他这是……不对，他怎么突然恢复记忆了？】
系统CPU都快过载了，比她更茫然。翻遍了数据库也没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初出茅庐的新手系统只会更加慌乱。
【按照常理来说，他应当会随着剧情偏离度的升高逐步恢复记忆，我已经向总部发送消息报备，目前反馈还没有下来。你先随机应变。】
话音刚落，风风火火的系统就下了线，怎么叫也不出来了。
随机应变说的容易，宋可唯咽了口唾沫，笑容淡淡的，一股无害小姑娘的娇俏劲儿：“夫君，你病还没好，怎么不多躺躺？”
此时的萧烛竟已穿戴整齐，玄色衣袍加身，更衬得肤色白皙。他若是少年心性时穿这身衣服只觉得俊秀，如今平白多了点宋可唯看不懂的冷漠阴沉，倒显得吓人了。
她原先以为，原著种对萧烛的诸多抹黑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年少记忆中的萧烛分明不是这般。
可如今她却惶惑了，记忆也不可靠，眼前人和记忆中温雅的郎君天差地别。连记忆都信不得，事情朝着她无法预料的方向拔足狂奔，她永远落后一步，简直心力交瘁。
人的大脑是很奇怪的东西。她拿捏不准萧烛这是久病后的阴差阳错，还是水到渠成的记忆恢复，那股对着心智不成熟的小孩的自然消失无踪。
“卿卿。”
薄唇突出温和的言语，表情却是毫无关联的冷硬。语言和表情的割裂叫人平白生出恐惧，宋可唯下意识想要退后，却又在关键时刻把后撤的脚步扭转为向前，笑容灿烂得毫无芥蒂。
她不能在萧烛面前露怯。
“怎么了？”
宋可唯牵起萧烛的手，肌肤相贴时终究忍不住因为陌生的触碰而战栗。她扶他在床边坐下，仿若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兀自絮絮叨叨：“身体不好就要多躺躺……”
脖颈上毫无预料地卡上一只手。
温热的，缓缓收紧的，叫她的话全都说不下去了，任何的聪明机智在生死关头失去发挥的余地，茫然的空白席卷心头，她再次回到了无助的暴雨中，利箭和冰冷的雨水，叫她恍惚疑惑，她真的活下来了吗？
感受到她畏惧的颤抖和生理性溢出的泪水，落在手背上时分明已经冰冷，萧烛却还是被那温度烫了一下。
他松开手，空气在重新涌进时，宋可唯大口地喘息。
萧烛问：“你是她吗？”
脑海里的思绪转了几息，宋可唯震惊且诧异——“她”是指谁？
【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宋可唯吗？】
系统姗姗来迟，提交给总部的消息还没得到回应。它被打脸太多次，说话都带着股心虚劲儿，【没有。就只有您一个。】
她装不下去了，索性离这个古怪的萧烛远一点，回答道：“我是宋可唯。”
她悄悄远离的动作倒也不那么理直气壮。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有时候不必背负任何责任。宋可唯的心拔凉，或许她没有死于林中的刺杀，反而晕晕乎乎、不明不白地在这里完蛋了。
萧烛打量着她，冷漠的视线逡巡而过。
就这么看着，也没动手。
气氛有点僵硬。宋可唯见自己还活着，胆子也大了。
她给自己到了杯茶润润嗓子，也顾不上它隔了一夜，灌进喉咙里冰的人一激灵。
如今时间宝贵，起义军看似尊崇武容华，宋可唯也决计不敢多留。那辛辽看着就不像是好相与的，萧烛的存在又如同一个定时炸弹，多待下去，有害无益。
宋可唯直言道：“如果你现在不想杀我的话，不如我们来谈点正事。你现在想起来多少？”
“我为什么要杀你？”萧烛抬手的刹那，宋可唯坐着没动，眼睁睁地看着白玉般的指尖落在她脸上，激起冰冷的战栗。
他突然笑了，那股子冰冷意味顿时消失不见，有种冰雪融化的美。
萧烛俯身将宋可唯拥入怀中，隔着冬日的厚重衣物，他倾身靠过来是宋可唯依旧感受到他冰冷的体温。
他抱得太紧，宋可唯挣脱不开。
她起初也没有挣开的意思，可分明几分钟前他还一脸阴鸷地掐着她的脖子。
或许是冬天太冷了，宋可唯想，她的脑子都快在极寒之下木掉了，对于危险的反应都不如起初灵敏。
她扯住萧烛乌黑冰凉的发丝，头发太滑，握在手心居然不太抓得住。宋可唯扯着他的头发把人扯开，萧烛眉头蹙了蹙，倒也不见什么阴沉意味，看来是不生气。
他没动，两方争执的结果是几根头发缠在宋可唯指间，被她拽了下来。她皱眉，冷声道：“退开。”
萧烛亲昵地蹭她，鼻尖抵着宋可唯的脸颊磨蹭，分明像小孩子表达亲昵的方式。
“怎么现在不怕我了，卿卿？”
正事要紧，宋可唯没得到答案，自然而然地跳过这个问题，把揣在兜里的地图拍在萧烛面前，兀自说下去。
葱白的之间在图上点了点，“我们今天必须继续赶路，从璋州边上绕过去，去佛山……”
“去佛山做什么？”
宋可唯的思路乍一被打断，听见这么个问题恨不得气的发笑。
【他问我去佛山干什么，我怎么知道？我这一路什么都不知道，像是额头前面吊着胡萝卜的驴似的只知道赶路赶路！】
她心中久积的惶恐和怨气憋了一路，再日复一日的风雨兼程中有太多事情要她去操心，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按下去，终有一日爆发，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系统心道宋可唯的CPU怕是也要过热了，一路好言相劝，紧急安抚她的情绪。
它有很多安慰的话可以说，庞大的数据库里装载了那么多宽慰的漂亮话，可安慰是没用的东西，熬过一次又一次的艰难险阻和措手不及只能够靠宋可唯自己。
【先别急，慢慢来，把事情掰扯清楚。能不能了解真相不重要，至少现在对我们来说不重要。我们得活下去。小唯，这才是最重要的。】
宋可唯在脑海中的一瞬间沉默被系统接收。它知道在现代社会中，宋可唯这么大的姑娘还被家中、被社会视为小孩。
她要很努力，才能和这个世界接上轨，在这个有些漫长的过程中，崩溃喝退缩都是不可避免的。
这些困难他终有一天会克服，也说不上是为什么，系统相信她。
宋可唯握紧拳头，忍了再忍，对萧烛道：“别废话，先听我说。”
萧烛看她脸色几经变换，颇为乖觉地闭上嘴巴。
宋可唯尽量以最快的速度把一切都交代妥帖，他们的行李起初被连同马车一起收缴，武容华已经派人送了回来，因而他们随时可以启程。
有一种毫无根据的隐秘的迫切催促她快速出发，时间宝贵，耽搁不得。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扬起催促的长鞭，鞭子落在她身上的前一刻，对于即将到来的危机的恐惧犹如梦魇，笼罩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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