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进入裂缝时，湿滑的青石路及其狭窄，只能供一人行走，深入之后泛起幽幽的雾气，不知道走了多远，青石路变得陡峭起来，他们正在逐级而上，攀登古老大山的山脚。
耳边偶尔有轰隆隆的水声流过，姬长生猜那应该是红河的声音。
硕大的蜿蜒藤蔓从黑色石壁上垂下，但不需要任何砍伐就能直接通过，并不阻碍人的行走，这条路并非是荒废的，一定有巫民还在使用。
风无法侵入这条狭窄的小道，踏步的声音异常清晰，一下一下磕在雕工整齐的青石地板上。
湿滑的青苔覆盖其上，人和牲畜走的都很小心。
许久，姬长生停住了脚步。
漆黑的两侧石壁间搭着斑驳腐朽的木门，当地的巫民称呼一座寨子的门叫“竜巴门”，但这座竜巴门已经被人为毁坏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门梁还在高处，终日蒙尘。
姬长生打量着高处，门梁上雕刻着粗略的纹路，张开翅膀的大鸟，衔着珍珠的猛兽，姬长生认不出这种猛兽，它介乎于狼、狮子、老虎之间，给人的感觉像是雕刻师凭借着感觉，艺术加工出的图腾物体，毕竟滇州的林子没有这些生物。
死气沉沉的马帮越过这座破败的寨门，雾气缭绕在狭隘的青石路上。
走上最后一级台阶，贺野擦了擦眼睛，环视一圈：
开阔的山顶小村映入眼帘，一条笔直的行道一直从贺野的脚下蔓延，顺着山脊间铺开。
村子是人为在山顶上开拓出的地基，许多竹楼的根都插在陡峭弯斜的泥土中，只有很小的一片平地，平地中间是祭祀用的广场，广场后方赫然坐落着宏伟神圣的宫殿，那毫无疑问是巫民用来祭祀的场所。
无数青铜制成的铜鼓环绕在宫殿周遭，有些已经破败了，铜鼓的蒙皮上黑着黑漆漆的缺口。
“这里...是银乡寨？”
“银乡寨？”老守的声音有些呆滞“好多年前不是就毁了么？”
“可这儿...这不就是我们当年来的地么？”贺野的声音相当古怪“你看那栋竹楼，还有这长条排列的建筑...这就是银乡寨啊老守！”
老守的脸色忽然间发青“别开玩笑了，当年我们看着银乡寨被火烧了的！你的意思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么？！”
“可是...可是...”贺野的声音低了下去
“这里不可能是银乡寨。”老守摇了摇头“红河谷里的寨子不都差不多模样么？都是在山脊上开的地，沿着山脊盖竹楼，而且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是啊。”姬长生扫了一眼周围“这里看起来被荒废很久了，有些竹楼已经坍塌了，还有铜鼓也破了不少。”
“我们走走看看吧。”贺野想了想“先看看能不能找个还住在这的人家，把兄弟们身上沾的泥污给洗了，身上的虫子都掐掉，不然谁知道会不会钻进耳朵里吃了脑子。”
“分头行动。”姬长生点点头。
————
半个时辰后。
各自分散的马帮成员又一次汇聚在祭祀用的广场。
“一个人都没有。”小七脸色发青。
“大部分竹楼里面还放着衣服，陶罐，食具。”姬长生低着头思索“但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满是尘埃。”
“我也差不多。”老邪在旁边点点头“这寨子静的，连个鬼放屁都听得见！人走楼空，不知道什么原因，原本住在这的巫民全部都跑走了，连吃饭的家伙事都没带上”说着说着老邪从手里摸出一节粗竹子来“你看，这水烟筒都没拿走，当地人很稀罕做的好的水烟筒，可就是这种好成色的也没人带上。
“奇了怪了。”贺野努力思考“这儿地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大黑山里只有一个巫民的寨子，那就是六寨，滇州巫民的眼里大黑山是很神圣的一座山，能住进来的，只有统御天下的滇王和三母，和汉人的洛阳差不多，不应该有别的寨子能明晃晃的住在黑山里。”
“再想也想不出个屁来”老邪晃晃脑壳“先找个干净的水眼子，把身上洗了才是正道！我刚才看见有栋竹楼后面打了井眼，里面还有水，八成是能用的，既然这儿没人咱们就管自己就行了！”
“老邪说的对”贺野一拍手掌“先把身子洗了，泥沼里的虫子我看着觉得不太对劲，早点弄干净比较好。”
在老邪的带领下，马匹和马帮伙计们一起动身前往那口井眼，贺野站在路中间，皱着眉头打量村寨的模样。
那么多人挤在一口井前，清洗泥浆也要上一会时间，他索性站在大路中间，仔细回想那股奇怪的熟悉感。
是的，不会有错，很多年前他和老守站在银乡寨的石路上，就是这样的光景。
但老守对此态度坚决的否认了，他也能理解，记忆深处的银乡寨早就被一把大火毁掉了，怎么可能会保存那么完好的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过了会他回过神，四处看看，发现姬长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宫殿的大门前，一个人望着黑漆漆的宫殿里面，手里摁着刀柄。
贺野被惊的一个哆嗦。
“你小子干什么呢？”三步并做两步的贺野追到姬长生背后，大力拍打他的肩膀“人家祭神祭天的地方，就防着小偷小贼偷东西，里面到处是机关一样的毒蛊，你千万别往里面去了啊！”
“是么？”姬长生笑笑“只是觉得里面很漂亮，贺头儿你看。”
贺野顺着姬长生的指示看过去，顿时呆在了原地。
这宫殿里头居然是金碧辉煌的，没有一丝光源，只是靠着大门外透进去的一点点天光，宫殿里无数堆积坠下的丝绸织布就已流光四溢，决然不可能是当地巫民自己编织出的布料，滇州当地不产金色的染料，可那里面居然奢华的让人呆滞，是足以让人富贵一辈子的巨大财富。
织布上绣着金灿灿的麦色太阳，割水稻的少年和少女，生产和丰收的场景占了大部分画面，梯田的景色绝美秀气。
“贺头儿，这里面的东西，有可能是被主动放弃的么？。”
贺野不说话，他忽然踩了踩脚底下的石头，很紧。
“这座宫殿也许没有被放弃，寨子被放弃了，宫殿还能储存祭祀时要用的图腾大布，再一个山里的资源贫瘠，修一座这样的宫殿也是个大工程了。我也说不清楚，总之这里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那是什么？”姬长生忽的指向角落里的一处丝织。
贺野望过去，嘀咕一阵“怪了...这些布倒像是关中货”
他忽然呆了一下。
而后他大吼一声，直接将姬长生扑倒在地，姬长生对贺野的动作完全没有防备，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神色诡异的互相对视。
“怎么了？”
“那个大布，是蛊！不要看！”贺野的声音发抖“巫母的蛊！”
姬长生诧异的回想刚才的画面，他只是看见一块绣着曼妙女子的织布挂在黑暗之中，重重白布遮挡住了女人的脸，但有人点燃了暗淡的烛火，烛火一层层剥去了白布的遮掩，女人的轻笑也一点点和他靠近。
等等。
烛火？
那画面里分明没有烛火。
女人在笑？
那女人分明就没有脸！
姬长生的瞳孔终于在一瞬间放大了，贺野咬紧牙关死死摁着姬长生痉挛的身体，他知道那是破除幻觉的后果，他正在爬出无形的陷阱，巫母的蛊虫开始啃噬外人的心，直至千疮百孔。
“贺头儿。”姬长生的声音平静起来，身体也不再抖动。
“好些了么？”贺野的声音如释重负。
“不要回头。”老秦人的警告如绷紧的弦。
这回换作贺野呆滞住了，他从姬长生漆黑如镜的瞳孔里看见了一个女人，女人从黑暗中走出，跨过宫殿的门槛，将侧脸缓缓对准了他们。
那个女人，有脸。
雨金刀在鞘中猛烈的震动，细雨忽然从迷朦的雾中落了下来，敲打在村寨的竹楼上，叮叮咚咚，轻灵空洞。
这个瞬间仿佛光阴流转，千百次日出日落倒流，姬长生看见大地上升起早已枯死的树芽，河水逆向流往山尖，数不清的笑声从寨子的角落里爬了出来，是少女们清脆如银铃的笑声，那么温柔。
女人，女人居高临下的俯瞰他，面如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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