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煊说这话时垂下了头，学着宁长老卖可怜的模样，刻意压低声音，断断续续又轻又哑，间或夹杂着几声吸气。
尽管双手很快地挡住脸，眼力极好的几位修士仍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苍白脸色。这一系列动作下来，简直像是强忍着剧烈的痛苦，又不愿显出狼狈的神色。
危机解除，应是欢呼庆祝的时刻，谁知竟出了这等变故。
谢晓云和季煊挨得近，姜衡把人放这正是存了让他们照看的意思。结果他全身心投入师叔祖和他人的打斗，完全没注意到季煊身体有异。
谢晓云万分惭愧，暗恼自己做事疏忽。
季煊年岁不大 ，身量比他矮半个头，分明不适的很却故作恍若无事，如此痛苦还要挺直脊背，谢晓云当下心疼又敬佩，把自己的身体凑过去给季煊倚靠：“你没事吧？！”
季煊入戏入的深，脱口而出：“我的钱……”
谢晓云没听明白：“什么？”
季煊迅速回神，呛了一口气，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虚弱地补充道：“我的前胸好痛！”
说罢用捂脸的手按住胸口。几根凌乱的乌黑发丝贴在露出的颊边，凸显得脸愈发白。
突发奇想决定没病装病戏弄正道的一秒内，季煊想了很多。
季宗主并不擅长示弱，他向来强势又自我，喜好掌握主动，丢了场子也要想尽办法找回来。
要不是机会属实难得，目的主要是为了享受到捉弄姜衡的乐趣，季煊怎么可能会在正道面前故意卖惨。
诱人的利益让季煊暂且抛却了主动示弱的别扭感。
季煊自认平生除了年幼饭吃不饱外没有什么说的上悲惨的经历，真要装出惨兮兮的模样只好参考宁长老了。
为了演的更加逼真，他还把值得伤心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
于是本来演技拙劣的季宗主，一幻想到阿金趁他不在把金库全部吃空的场景，整个人瞬间白了脸，苍白脆弱，摇摇欲坠。
季煊按住的地方可是心脏，身体的关键部位，谢晓云大惊失色：“师叔祖！”
无需他出言提醒，姜衡已然贴近季煊，他比谢晓云略高一些，微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季煊的左肩。一道精纯的灵气注入对方的体内，护住了心脉。
随着他的靠近，季煊似乎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味道，说不上来是什么，有点像雨后潮湿而清新的空气。
姜衡顺势于季煊胸前摊开手，说：“手给我。”
季煊丝毫不心虚地照做。
姜衡捏住季煊的手腕把脉。
手下的脉搏强劲有力，怎么把都很正常，健康的不能再健康。
姜衡眨了下眼，忍不住多看了季煊几下，季煊紧张地抿住毫无血色的嘴唇。魔道手段诡异难辨，不可轻视，姜衡不疑有他，默不作声地换了只手。
脉象仍未变。
为何？
他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这一皱眉不得了，谢晓云心直口快：“师叔祖，情况很严重吗？”
季煊一直在观察姜衡的神色，好做出最佳的反应，谢晓云这话一出，他立刻接上戏，急促地呼吸几下，逼出一点眼泪，哽咽道：“我还有救……吗？”
姜衡反应过来，松了眉，维持一贯淡淡的表情，说：“别多想，你……”
姜衡迟疑，顿了顿，斟酌着语句。
想说，你的脉象很健康，活个百岁不成问题。但观季煊痛苦不似作假，莫非是他把错了？
姜衡渐渐茫然，有那么一会甚至怀疑对方是否在拿他取乐。
季煊小心翼翼地说道：“仙人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是——”他作出恍然大悟之色，含泪摆手，“请不要隐瞒我……”
眼见这个遭逢大难的少年越想越复杂，姜衡抽出思绪，打消想法。
这人在自己面前受伤，他还恶意揣测对方的内心，姜衡对此愧疚不已，实话实说道：“抱歉，我医术不精，看不出问题，恐怕要另寻高明。”
季煊本还怀疑是不是演太过了，这下心情大好，差点憋不住笑出声，颇为得意地心想，哪怕是姜衡也察觉不出这具身体的蛛丝马迹。
沉默了许久的秦子卓插嘴道：“许医仙也在此处。”
姜衡闻言看向他，秦子卓指了个方向：“就在最大的帐篷里。”
姜衡点头：“多谢提醒。”
秦子卓面无表情，耳根微红。
谢晓云急切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找许医仙吧！”
“我带他去就可，”姜衡说，“你们看好这个人。”指的是躺尸的傀儡。
许医仙是谷堂主的得意弟子，医术高超，救人无数，被尊称为医仙。季煊完全不慌，他只要负责装病就好了，给他看病的医师要考虑的就多了。
姜衡不觉，问他：“可还能走？”
季煊既然演了，自然要贯彻到底，捂着胸口闷哼，咬牙艰难地回答：“我试试。”拨开谢晓云的手，往前走了一步，结果脚刚落到地上就软了下去，直直栽向姜衡的怀里。
姜衡眼疾手快地按住季煊的肩，固定住人，说了句：“冒犯。”接着季煊便感到眼前一花，身体好像成了一片落叶，随风飘荡。
和之前拎衣服相比，姜衡对待病人显然要温柔的多，只是揽住季煊的肩膀，将人带起，几个呼吸就已落到了一个大帐篷面前。
姜衡用的力道很松，但这个姿势让季煊不可避免地朝姜衡靠近，乍一看好似姜衡揽他入怀。季宗主对此颇有意见，暗自记下了一笔。
察觉到季煊的抗拒之意，两人落地刚稳住身形，姜衡就飞快地收回手，只做出虚托他手臂的姿势，另一手撩开面前帐篷的帘子：“进去吧。”
这账内安置的是一些稍重的病患，许当归正在整理药材，看姜衡进来，惊诧道：“前辈？”
姜衡扶着季煊坐下，解释道：“是这位小友受了伤，麻烦你了。”
许当归受不起，忙说：“分内之事，谈不上麻烦。”
许当归仔细探了季煊的脉，柔声问了几个问题，微笑道：“应是惊吓过度，平复下来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如此便好。”姜衡显而易见地放松了点。
季煊不好再继续表演，见好就收，就着许当归的话下坡，无措地重复了几遍按压胸口的动作，难掩茫然之色。
许当归安抚性地拍了拍季煊后背，轻声细语道：“别怕，都过去了。”
季煊脸一僵。许当归这举动着实有种哄小孩的感觉，季宗主本体已有六十岁，被人当做小孩子安抚实在怪异。
季煊强忍跑开的冲动，含糊地嗯了声。
姜衡心想，这孩子初接触魔道，怕是吓得不轻。
姜衡没怎么带过小孩，上清其他人倒是会捡一些孤儿回山，记忆中掌门把小孩逗哭后，总是用几颗糖果就轻松哄好了。
姜衡想到这，又忆起谷清明也曾用蜜饯安抚喝了苦药的病人，便问许当归：“我记得你们常备蜜饯。”
许当归：“嗯？是啊。”许当归心思机敏，转眼间就明白了姜衡意思，笑了笑，手掌一翻变出两块蜜饯，递给季煊：“剩的不多了，只能给这些。”
季煊接过，十分困惑：“？”
许当归有意放松季煊的情绪，笑着调侃：“不够吗？再给你一块，不能再多了。”说罢捏着蜜饯在季煊眼前晃了晃，塞进他呆呆摊开的手心中。
季宗主沉默了。不知该是愤怒还是无语，总有种被人玩弄的屈辱感。
季煊已然忘记了自己的人设是什么，或者说从来就没什么人设，有也是摆设。他定定地盯着姜衡和许当归充满关怀的双眼，皮笑肉不笑道：“谢、谢两位仙人。”
季煊先前脸色就不好，现在难看姜衡也没太在意：“既然没什么大碍，那就在这休息吧，我先走一步。”
季煊自然不想待在这。
“我跟你一起。”
话音未落，就已沉着脸往外走。
许当归没否决，姜衡也没说什么，再度替季煊撩开帘子。
依旧是压抑的天色，姜衡的步伐跟着沉重，视野有点模糊，低头看见季煊停在他跟前，抬头眯起眼，似乎在打量他。
姜衡觉察出些许怪异：“怎么？”
季宗主捏着三块蜜饯，心智好似跟着身体一块幼稚，琢磨了半天，最后说出口的是：“我，十五了。”
寂静，姜衡没听明白，肉眼可见地迷惑，过了会儿，甚至发起了呆，瞳孔都涣散了些。
季煊特地等了等，没等来回应，反倒等到了一个分神的姜衡，非常不满，又不能直接动手，强调性地重复了一遍：“我不需要这个。”
他把三块蜜饯都丢向姜衡，姜衡反射性地抬手接住，集中注意力，说：“抱歉，走神了。”
“不要吗？”姜衡迟疑了下，蜜饯躺在他的掌心，逐渐靠近，伸到了季煊眼皮底下。
季煊没动，一时无语：“……”
听不懂人话？
“送给我？”季煊不吭声，姜衡主动试探，季煊一听，更觉无语，干脆顺着他的话说道：“对，送给你了。”
姜衡牵起唇角，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多谢。”
季煊好想说你道谢道的好频繁啊，忍了又忍，忍住了。心念一转，想到正道魁首认真地感谢魔道头子，顿时舒服了，整个人笑眯眯，大方地挥手道：“不用客气。”
季煊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姜衡心情也不错：“我名姜衡，还不知晓小友名姓。”
季煊没弄懂怎么突然进展到交换名字，恰巧他也不太乐意被叫小友，平白低了一头似的，随意道：“季南亭。”
姜衡点了点头，示意他记住了。
季煊执意要自己走，姜衡慢慢走在一侧，一半心神努力聚集，一半漫无目的地漂流，不知不觉间吃了块蜜饯，下意识道：“好甜。”
姜衡倏地回神，补充说：“要试试吗？”
季煊本想拒绝，但姜衡这么一说，他还真挺好奇，有那么甜吗？算了，不要白不要。季煊抓过一块含到嘴里，嚼了嚼，评价道：“一般。”没有杜瑞生的糕点好吃。
姜衡又在发呆，迟钝地回了声：“嗯。”
季煊感觉自己被敷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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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蜜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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