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下心中的不安，吾仲催动起之前滞留在莫知体内的那一缕元神，命它引领着礼玉所化的清液为枯竭的丹田带去复苏。同一时刻，01利用彻底收为己用的巨量算力为莫知重新从里到外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组织架构系统。
这一切落在吾仲的眼中可以说得上是惊悚的，甚至能够相比于他亲手让法旸自食其果之时。
□□被抽象成数据，被更新的数据所全量代替后，又依照着设定好的次序落地为从外表上没有丝毫变化的全新机体。只要像这样保证元神不散，那么这种技术便是在宣布，人类彻底脱离身体束缚的可能。
这就是……墨家选择的进化方向？
吾仲看向莫知，他的元神因疼痛而颤抖不止，伸出的手却是不愿垂下。尽管满是犹豫，吾仲还是走上前去，紧紧地握了上去。“□□”他学着莫知的发音，一字一顿认真地复述了一遍同样的单词。
莫知感到疼痛似乎因为两人元神的碰触而有所减轻，于是察觉到的下一刻，他便抽出了自己的手。
秩序被颠覆重写，能量源源不断地涌来，依旧满足不了饥饿的灵魂。已经不需要接口和引线了，莫知主动将连接现实与虚拟的电流容纳进丹田所合和而成的元婴。
当初，成果推行开来以后，总计被行刑的有多少人？
共131504人。主体。
嗯。我知道。我还记得。
猝然回神，吾仲的面前已空无一人。极远处，他毫无阻碍地看到，代表着自己的数据正游走在那鼓动着地肉色纤维之中。
“你的同伴成功离开了驻极体薄膜。”一只手在吾仲的面前摆了摆，隔断了令人难以接受的景象。随后垂袖护住烛火，走动间形影穿梭，直至出现宫阙的轮廓，“今夜恐怕会有许多同族经历重塑。”
吾仲不发一语。
女子将烛台置于案上，又补充道：“吾打开了隔板，一侧通往塔尖，一侧通往塔底。”她的声音逐渐飘远“愿明朝金轮高悬之时，吾二人均得偿所愿。”
收敛视线，吞下的叹声不过延长了一丝鼻息。
烛火如画安静升腾。圈圈光晕投入黑色，被啃噬进一角，是吾仲默然屈身，用两指摁熄了这不灭的灯芯。此消彼长，作为替代，整座宫阙奋力而不顾一切地焚烧起来，为此间带来极盛光明，昭示己身当属无霾之地。
物质如熔岩滑坠陷落，空气不断内收，湍流下任何事物都不复规律，视线所及尽皆折叠扭曲。蠕动的幔流生长般吞下大殿与其中的人类，形成柱形体后呈伞状扩展，四散而下回归流层。
这些外部已经发生的事实，被包裹在内的吾仲还未到时间看见。直到所有尚且可见的色彩红移，仅留下一小块停滞的视野，他知道塔底的大门确实正敞开着向他飞速靠近而来。
“你该就此止步，墨者0146799号。立刻回头，我权当在这儿没见过你。”少女靠坐在一颗血珠之上，左手握匕，直指吾仲。
“言存形，你没有资格对我下判决，你不是天。”错身而过，直接无视对方的威胁。吾仲的行为，只要还在当前的时空内，便仍旧是正确的。上天无罚，即使少女是守界人也不能进行干涉。“巨子的时间不多了，她让我转告你。”
漫天红光拧成一股直线，将那一小圈自外界传递而来的空处覆盖，一切颜色离他而去，黑色从此刻起成为无尽底色，吞并那恍如复球面那般随着下浮愈发弯曲纤细的红线。更深处，蓝色的圆环愈发明亮。距离并不遥远，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到达。
“无论如何……回归……”
“……学……”
“踏平……扩张……一聚”
……
缺失的记忆归来，与不再混沌的思维一同清明的是又一枷锁断裂后愈发清晰无从逃避的神音。
“法有九利，不能必其无一害；法有始利，不能必其不终弊。”
或曰：“法久而弊奈何？”
曰：“寻立法之本意，而救偏补弊耳。善医者，去其疾不易五脏，攻本脏不及四脏；善补者，缝其破不剪馀完，浣其垢不改故制。”
（《呻吟语》书集·治道）
残余着碳粉的两指覆上眉心再不隐没的金印，黑色粉末一瞬间升华为无色气体，无法在其上留下一丝痕迹。
我尚有所求，他说。
我尚有所愿，他说。
毫不犹豫地，他任由自己向那旋转的奇环以无限的加速度突破重力场所描绘出的测地线而去，将这片宇宙的全部历史作为过去留在身后。
自内部视界喷射向外的空间流将他抛出，正前，漫天金雷中有一人柱九节筇，披鹤氅裘，默立于法则之下。随着一道道电光劈下，那人的身影每每虚化一分，法则的气息就更为纯粹一分。
几乎是福至心灵，吾仲冲进劫雷，奔向了那个身影。“兰泽？”
那双眼在最后时刻望了过来。太相似了。
吾仲甚至忽略了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是极度漠然的俯视，与那位不同于莫知的风衣人如出一辙。只是更为惫怠，更为倦乏。他将竹杖交与吾仲，虚幻的双手搂住犹疑的他，贴上面颊。
庞大到足够创造出一个独立空间的能量因他们的接触迸发而出，兰泽福地由此显现。
“法吾仲。”彻底化道前，兰泽仙人这样叫他。这个尘封百年的姓氏就这样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宇宙被揭开提起，仿佛未曾被仇恨攀附其上，“我非吾仲，你非兰泽。随心而为，无需介怀。”
双鲤瓶再度出现在吾仲的手中，为其昭示着两种选择。他可以在这一侧安定下来，就在这片兰泽福地中，不再紧迫，不再恚恨，这边的法家并没有窃取法则以获私利。这是本该成为他的未来，却被隐藏于过去的正常的世界。
又或者，吾仲轻轻摔下那口瓶，瓶肚中的紫电击穿空气逃逸，秘境中的时空如同黏性流体般旋转搅拌开来。膨胀的时间列表下，吾仲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躺倒在某座建筑的顶层。他知道，十秒后，他们会在过去相遇。
“?嘣！”早已冷却的巨型柱体发生岩爆，冲击地压所产生的高频应力波快速向上传递而去，致使更多的岩块崩塌飞溅。其间，一人盘腿稳居波源，羽衣轻靴不沾尘土，九节绿玉置于膝上。
飘然起身，青竹“笃”的一声敲击，正好碎裂开一人宽的缺口，长久的不安被眼前的景象略微减轻，吾仲唇角微扬，走向自己注定的交易对象。
这里绝无人类的落足之地，这是莫知将自己从复数网络中析出后第一时间得出的定论。
万倍的高压，喷发的热液，连绵的矿脉，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甚至看不出曾经存在过任何生物活动痕迹的可能。
根本无需思索嵌合物内记载的究竟是哪一项实验，也不用推论它是如何将原本的墨家界域带领至如此堪称惨烈的地步。
他对此太熟悉了。那是他的投名状，他的入场券；他罪孽的开始，他期望的终结。即使自旋翻转，能级跃迁，这股流向试图淌涉的一切虚拟或是现实的尽头，都会是他等待截断其通信已久的双手。
飞剑浮于高天，莫知垂足而坐，银戒上绿色的光点蓦的全部消失，四处寻找缝隙钻入热液之下的地壳中。
地底显然不是木质体该来的地方，四面八方都在对这群不速之客加以禁锢,它们的生长被死死的限制在同一个位置，不被允许向外有一丝一毫的蔓延，只能畸形地一层一层向外扩张。
灵力在这种被反制的情况下异于寻常地飞速耗损着，莫知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一般，只是低头，凌空于一望无际的瑰丽奇景之上。
主体，卷积核已设置完毕，神经网络黑箱解除，跳跃连接途径搭建完成。
做的好，02，之后依次切断核子膨胀临界点部位全部的灵力供给。
正下方，颜色各异的晶矿丛在剧烈的晃动下出现迸溅，低空弥漫起或红黄或蓝白的弧状地光，直至地覆天翻，结团的巨型金块经由电荷吸引而上。
莫知落在那异常的球状物体旁侧，面无表情地撕开金色的表皮，将藏于最内侧不过一指大小的六方晶体紧紧攥于手中。黑色的烟尘自下而上地飘起，如同一窝窝飞舞小虫子漂浮于空气中。赤红的焰流滴血般从银戒上流出，丝丝缕缕描摹起晶体表面的纹路。
青年穿着当初他还是少年时的那一套幼稚的白色卫衣，飞剑再度升空，他带上兜帽，喉结滚动中吞下那透明到几乎不存在于他手中的狰狞的记录。
第一颗核子已自行分解后被牵引回收，地底也因此突然出现巨大的空洞，底部的矿脉二次产生脆性断裂，浅层的震源所辐射的破坏范围较之前更广更为彻底。
对墨家的牺牲与破坏是必要的么，他的心中仍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被他积压在最深的地方。
倘若这是他曾经的世界，他绝不会出现任何踌躇，他是母亲当之无愧的后继者，他亲自参与，亲手促成了这项惨绝人寰而又精彩绝艳的技术诞生：将人类刻录进复数空间内，从而实现不止是数学意义上，更是物理意义上对低维生物的高维展开。
就是这样一套极其残酷的刑具，奠定了莫知在组织内部的地位。可以说这项技术的发展与成熟是用人类的生命所浇灌出的恶之花。
可这边世界的墨家不同，他们没有经历那些过程，是自己的这场穿越意外令其直接获得了这项技术，从而得以借此进化与延续。
没有数据能够让莫知进行哪怕一步的证明，一项技术的结果能够污染一个陌生的文明。
但莫知还是选择了彻底地清扫，这是他高于自己受限的一切本能，所必须达成的任务。
02……词句未成，莫知似有所感，陡然回头。
筇枝击叩，天地一清。
有鹤停于剑端，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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