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一直是安静的。
林异不看向雨果时，雨果从不打断她和任何人进行谈话。
就像背景板，安静地陪伴。
林异知道雨果在听。
甚至偶尔，因为知道雨果在听，她会下意识想要去寻找，看看雨果反应如何。
与人交谈中突然转移视线，非常不礼貌，林异不会这么做。
林异很少看向雨果。
夜色，草地。
头顶天幕苍穹，脚下脚步声不断响起，
沙沙，沙沙。
雨果走在前面。
“……”如果不叫住，肯定会直接回会议室继续工作。
“雨果，”林异叫住那个前面的人，“明天和我一起，去见安蓓。”
雨果转身，“两个人，不浪费？”话中带笑，
似无奈。仿佛在说，还有那么多工作，总得——有一个人来做。
“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进展中断，继续解决。”林异找到这句话，用它来回应放不下工作的雨果。
想不到最后……这句话竟然会由自己来说，林异又不可思议又好笑。
不会……雨果当初，说句话，就是为了……让自己在工作时，能带上她？
那时雨果说，想一起工作。
真的是……
这样吗。
想两个人，一起解决。
哪怕解决不了，多一个人，也好。
夜色，风中。
向林异走来的雨果，承认了这句话，“多一个人，总是好的，哪怕解决不了。”
这家伙，一开始就在给……给自己设圈套。
林异明了了。
可是，气不起来。
因为，雨果啊……
雨果也是个工作狂，在公司不分昼夜一住几百年。
林异当初在雨果身上看见的，就是两人一起工作到某天的命运。要知道，这是一个全年无休的人，对另一个全年加班的人的，
资深认可。
林异任由夜晚时间流逝。
“工作这么久，从来没离开过公司。”
“不管什么时候回去，工作都还能做。”
“散散步吧，我们。”
“或者，愿意告诉我，你到底哪里不对劲。”
自顾自说完这些，林异没有像上次一样追问雨果答案，然后再次陷入争吵。
雨果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好啊。散步。”
两人就这样走进夜色。
风声慢慢，吹过草地。
林异想，没有回答，也没关系。
林异一直相信雨果。即便雨果如今偶尔疯癫，说怪话做怪事，即便炸了boss的公司是不争事实，林异也没有怀疑过雨果。
如果一个人知道了某些未来的命运，可能会变得和常人不那么一样。
雨果不告诉她只是，还没有确凿证据罢了。
所以那天，既然雨果要对林异说，说那个隐瞒了许久，为此付出过代价的秘密，对等的，林异也会告诉雨果，那个她自己的秘密。
林异不相信boss对于雨果的惩罚仅仅只是调职发配这么简单。
但雨果说没事。林异就相信。
那些为了拯救世界，提交的报告，进行的汇报商讨，那些不分昼夜的日子。
一年，一年。
林异对雨果，和她对赋予魔法少女梦想的boss一样。
都那么信任。
“雨果，你会，理解安蓓的事吗？”林异其实……是无法确定的。关于安蓓。关于……反派们。但她在试着去理解，做出判断。
“你希望找到什么？”雨果问。
“我不知道……安蓓是否，信任她的世界。”林异轻声说，“安蓓需要的，是否该是找到原因。”
原因，是起始。或许不能等同于真相。林异觉得，安蓓需要的，不该是她们见到的这个真相。她还没能想到那个能用来准确描述不该是的词汇。
如果是信任，然后被伤害……
信任，是爱吗？林异不知道。
她爱这个世界，但她知道，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世界居民，也有反派。
魔法少女，必须不去理解反派，才能做到治理。反派所处，是世界阴暗一面。林异能够去分辨，她分辨这些时，就是去分析，去质疑的时候。
林异是质疑由人构成的这部分世界的，那些不好的事，到底需要怎样去治理，去修复，都要魔法少女自己去分析判断才行。
如果说信任是爱，是不是意味着，信任同时，也是质疑？
可是，既然信任了，为什么，要质疑？
林异……无法理解。
至少，思考这些时，在此刻现在，林异是无法理解的。对信任和质疑是，对反派是。
安蓓……是因为信任并爱着她的世界。
所以，
被投票成为了反派。
才会，难过吗？因为难过，才会，过去几乎不说话，现在一直流泪？
就像有些事，林异同样不会轻易回答。
大家……生活在现实，也有现实必须保守的秘密。
雨果忽然笑起来，“你还没有去问。还没有得到答案。”
“小林异，我们超前工作惯了，有时候会忘记许多事，问过才知道。就像今天如果我们不去问这位团长，就不会知道，故事中像是反派杀害了主角的神秘人物，其实是魔法少女。”
“很多故事，或许……不能，不应该，一昧考虑现实，也许，我们得到的，仍旧只是，一半真相，而非全部答案。”
……这就是。林异要找的那个词。
全部。安蓓需要的，不是原因，原因不能代表全部。安蓓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答案，在现实她们所见的这半个真相背后的，另外半个不知在哪里的真相，两个合并起来，才是一个答案，才是全部。
这番与过去似曾相识话语……原来，那时雨果说出这句话。是这个含义。毕竟雨果她……是个理想主义，而林异……
“……”林异站在雨果面前，不再继续走，
“雨果，你为什么，为什么从前从来不说这些。”
于是雨果也停下，不同于林异的严肃，雨果神色轻松，话说得很慢，
“我……不敢说，自己能够完全理解魔法少女。”
“但我，”
“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们有相同之处。或许是能够……”互相理解的。
通讯，又一次，在此刻响起。
你看，犹豫就会白给。
看见了吧！
林异不知所措，懵了半秒接起通讯，
“安蓓，安蓓不见了……”
那头，邱途声音焦急，“我，我不放心来看看，整个天花板上都没有人影！找不到！”
“没挂着？”不好，孩子离家出走了！林异立刻准备跳到空中观察找人，还没飞起来，衣袖被拉住。
“要不看看……别的地方？”雨果提议。
对，对，地上还没看，光顾着看天花板，林异立刻指示邱途，“别慌，先检查地上，我们马上过去。”
两人向安蓓那边移动。
林异还在听通讯，
邱途经过提醒立刻检查地面，响声传来，
没过多久，
“找到了！”
林异一直听着，听邱途这么说松了口气，安蓓还在，没有离家出走，还好还好，是失眠了没有睡着吗，
刚想这么问，
“不好了呀，安蓓……安蓓……”
“安蓓不倒挂着睡了！”
“她躺在床上！啊呀，醒了！”
林异剩半口气没舒出来，屏住吸回去。
安蓓……不……？
安蓓倒着睡了一百年。
这事很严重！不能拖！
林异拉起雨果就跑。
安蓓房间。
安蓓在坐在床上，邱途趴在旁边。
林异坐在床侧，雨果在林异身后。
安蓓闭着眼，淡淡叙述。
“我，是怪物猎人。”
“我是家族捡到的孩子，我是个吸血鬼，族人是人类。”
“我的世界，从我小时候起，一直遍布怪物，怪物说世界召唤它们，它们源源不断到来，残杀同类，也杀人类。”
“人类成立组织，开始猎杀怪物。”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世界的怪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
“被世界，召唤？”林异问。
“是的。”安蓓说，“怪物们说，它们收到了信息。但我们，什么没有发现。无法确定真伪，我们认为这是宇宙传说。”
气氛，从安蓓回答出这个问题。
开始，微妙起来。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故事。
出现了。
宇宙……是很大的。
有些消息，就会这样，无形中传开，变成不被记载的故事，难辨真假，流传于各个世界。
这就是，宇宙传说。
所以，上升不到告诉幽明的程度。幽明的故事，说不定正是从这里得到灵感。
“养育我的族人几乎全部死于怪物之手，”
“被收养后一百年过去我成为长老，那时，身边的战力只有小辈，”
“一开始，我们治理杀戮人类的怪物，也教育小辈有义务为人类未来努力，”
“后来，小辈们提议，最好彻底清理，愿意离开的怪物任由离开，拒绝离开的，杀死。”
“那是，”安蓓闭着的眼睛动了动，“一段艰难的日子。”
“结果是，再一百年后，我们成功了。”
“不只是我们，那个世界的人们，都在努力恢复秩序，也有医者在救人。”
“然后，我被族人刺中，被魔法少女带走。”
邱途负责问，“会不会是，那些离开的怪物记恨你呀，所以投票给你？”
林异负责解释，“魔法少女只接受本地世界居民投票，我记得，投票了安蓓的，是人类。”
雨果补充，“是大量人类，人类能量有限，想要达到公司收费标准，需要很多世界居民聚集起来商讨。”
林异：“……”收费标准什么的。
邱途想了想，“人类……怎么刺中你的？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要这么多人一起进行的投票，一定早就做出决定，既然人类已经要去找魔法少女了，让魔法少女来和你打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刺中你呀？”
在林异和雨果的沉默中，邱途这个孩子……问出了。两个大人无法问出口的问题。
是啊，为什么呢？
要知道，有些问题，在它被提问时，就有了答案。
这个问题。
其实，雨果当初和林异探讨过，在林异接到这个订单即将出发之际。
那时雨果说出那番话：‘小林异，或许，答案并不是我们见到这些。不是我们眼见不为实，而是我们……见到了它的一半真相，它只是一部分原因。’
‘那么，在它全貌被知晓之前，它不能算作一个答案，而是半个真相，还有一部分原因我们不知道？’那时林异困惑，她不知道雨果为什么这么说。
‘是的。所以，这边推荐，你先过去，看看世界居民态度，按照实际情况，由你裁决。’
那时的世界居民……林异记不太清了。
但她记得，并没有什么，憎恶的话出现。
如果有，她会印象深刻。
安蓓沉默。
沉默地，流出泪水。
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
“这是我的，记忆……”
伴随呢喃，一段画面进入在场每个人脑海。
视角并不高，脚下，是一大片血红花海。
周围，很多人。
似乎在，送葬。
在清理战场。
人群，随着战场被清理干净，越来越越少，
人们分散开，最后，
身边，剩下一个孩子。
一个，很小的孩子，看起来几岁大，身高只到自己胸口。
似乎是交谈了的。
似乎没有。
记忆，浮动。
像在睡梦之中。
一切模糊，不真实，都是为了
清晰的那一刻，到来。
孩子仰头，手里握着匕首，匕首，没入自己胸膛。
“……安提戈涅？”安蓓的声音说。
“……”
“……”
孩子好像说了什么。
一直，在流泪。于是安蓓，不再说话。
“你是……吸血鬼……被杀戮……是……命运。”
“……对不起……”
这是，所见最后话语。
孩子松开手，一步步后退，摔倒，爬起来，
消失在花田外。
视角变成天空，
蓝色的，有些白的。
血液流出，失去。
流向远方。
原来，是这样。
林异想起来。
她说她怎么没印象。
订单中信息提到过人类围住安蓓，林异下意识去回想这个场景。
原来她抵达那时，安蓓周围，没有世界居民。
不是那种被围成圈的景象。
血色花海中，少女躺在那。
少女身边，没有人。
有的。
在很远很远处，有很多人类。
就这样远远看着。
林异知道，但是当时，没有去问。
因为安蓓的情况不能多等。
她就像平常带走反派们一样，不去理解反派，只是带走她们。
林异带走了血泊中的少女。
那时林异做出的决定是，带安蓓去疗伤。
安蓓恢复后，林异问过安蓓，要不要成为魔法少女，安蓓拒绝，随后进入改造营。
安蓓或许……没想到。
从被捡到加入家族起，历经两百年，她的族人后辈，那样小的孩子，会伤害她。
因为她自己，也是受到这样的教育，一点点成长起来，成为长老，再带领后辈。
正是因为这样。
后辈们或许……真的，十分，十分厌恶怪物。
而她，是一个吸血鬼，一个……世界上最后的怪物。
“我当时，”安蓓说，“我当时，并不痛苦。只是想，原来她们真的讨厌怪物。教育成功了，这很好。”
“所以我躺在那里，等待我的死亡。”
“血液还没流干，魔法少女……来了。”
安蓓睁开眼，在哭着，扯出笑容，
“我现在会哭，和你无关。林异。”
“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会好的。”
“米瑞达说，只要活着，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米瑞达真的……对每个人。每个她的学生，说过这句话。
是因为……她认为，那些被她掠夺的生命，再也不会……
林异……林异今夜的难过，在听见这句话时。
几乎要凝聚成实质。
安蓓努力继续微笑，
“所以我想，我只是，需要时间。”
“工作不要担心，我会去完成，我只是会像这样，晚上的时候，哭一阵，第二天就好了。”
“安蓓，你还……吃东西呢。”邱途小小声。
“这样不行，不行的。”林异一个劲摇头，“我们一定要，一定要找到。在它，在未来，降临前。”
这样不行。如果，如果安蓓就这样一如往常继续生活，就会……会……会成为第二个米瑞达，越来越沉默，越来越……
林异害怕这件事。她从未发现，原来当似曾相识另一幕如此真实出现在她的现实中——她的现在时。
她其实……全身心都在拒绝，拒绝去理解。
拒绝。
拒绝理解这样的事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必将发生。
安蓓……尽管曾经被投票为反派，安蓓真的应该，学学小疯子。
她甚至，这样想。
小疯子，作为成长中的反派，杀了自己的全部国民。心安理得，幸灾乐祸。
人啊……可是很复杂的。
会感同身受，也会因此受伤。
如果没有感情。
会不会，不会受伤？
可是……你看看小疯子就知道了。
那孩子——就愿意了吗？
无时无刻不在和脑海中的声音对话，不得不用自己的声音去盖过它们，
那孩子就，乐意了吗？！
反派们……难道不是，难道不是……只是想……活下去吗？
天啊，天啊，她在想什么。
魔法少女，不可以，
去理解反派。
一旦理解了。等待她们的，就是。
魔法少女的末路。
这时，
“你退休了。”雨果说。
“林异，你已经，退休了。而且，你现在是个没有底薪的度假村负责人。”
“其实，我一直觉得，该跟boss去要你的底薪，凭什么前魔法少女度假村负责人没有底薪。boss一定是贵人事多，”
“忘了你这个特例，因为成年已经被她辞退的魔法少女。”
提到退休，就这么一句，让林异脑子里拧在一起的绳结，还有绳结上串的珠子，全散。
哗啦一下，绳结缠着的大珠小珠落了个干净，就剩一根串珠绳，清清明明，绷得笔直。
“我退休了。”林异重复。
“啊，对啊。退休了。”
说完这句，林异脑子是真清楚了。boss大饼归大饼，虽然boss的大饼还有别的含义，但她退休了可是真的，员工档案都在度假村这边，而且经营度假村也算业绩，她还是第一名。
林异她作为魔法少女……不会去理解反派。
但是，她退休了。她是唯一一个，被解雇了的魔法少女。
退休后她加入反派，反派成为她的伙伴。
她是，有立场的。
站在同伴的立场，去重新观看这个故事，去理解，去获取另一半真相，再把它交给安蓓，让安蓓前进。
就算是为了让员工更好工作，她都有这个立场。
boss也阻止不了她去理解。
“我们要找的，是另一半真相，组合起来成为一个答案。先哭，没关系。随便哭。”林异摸摸安蓓和凑在一起的邱途，两个少女毛绒绒脑袋都很好摸，“明天你们俩见个小孩，是米瑞达现在的学生，你们应该有很多话题可以聊，”
林异悄悄叮嘱邱途，
“得小心点，小孩爱用针筒扎人，邱途你看着点安蓓，她可能觉得被抽几管血不算什么。”
要是被小疯子发现安蓓是个不在乎血的吸血鬼，谁知道癫小孩会用安蓓的血液能量做什么。
邱途点头小声，“放心，包在我身上！”
安提戈涅，某个神话中因抵抗‘制度’被处死的女性。
梦是反梦，梦中的名字，一定要是反的，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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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魔法少女询问安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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