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环卫工人撸起袖子，坐在奶茶店门口的台阶上，人手一杯柠檬水。他们黢黑的脸上沟壑纵横，唯有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笑意看向温成熙。
“温老师，您今天怎么来了?”
“老陈，你管人温老师干什么。”他身旁的老头踢了他一脚。
老陈蓄着八字胡，花白的胡子由于汗水紧紧贴在嘴边。他蓝色工作服洗得泛白，脚上瞪着一双磨损严重的马卡龙配色球鞋。他眼角一颗黑痣，面相看着有些苦，但笑起来时痣便藏进褶子里，一脸福气样。
柳鸣目光逡巡在环卫工的身上，眉头微蹙。柳暗明从不和这类下等人接触，声称他们就是病毒，对他们要严防死守。他从小接受柳暗明的熏陶，严格的等级观念刻进了骨子里，流在了血液里。
虽然现在他也是自己以前最看不上的z等人，可他坚信自己的血遭人调包，自己和真正的z等人之间有天壤之别。他更加远离z等人，生怕接触多了会染上z等人肮脏的习性。
柳鸣与老陈浑浊眼珠目光相对的一刻，老陈笑嘻嘻伸出手冲他打了个招呼。他几乎能闻到他掌心飘来发阵阵食物**发酵的臭味。
好恶心。
柳鸣厌恶地转过头。
温成熙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毫无顾忌地坐到了老陈旁边。他白皙的手搭在老陈泛着油光的黝黑肩膀上，形成了鲜明的一黑一白对比。
他笑着说：“老徐他们怎么没来?”
“害。”老陈眉毛飞了起来，眉心裂开三道杠：“这不是刚办完文化节嘛，中央公园全是彩带气球什么的，一时半会儿扫不完。”
“文化节办的怎么样，你们去看了吗?”
“上流的活动嘛。”老陈咂咂嘴：“温老师你也是知道的，我一个大老粗对什么昆曲啊，插花啊一窍不通，去逛了一圈，简直无聊至极。”
“哈哈哈。”温成熙大笑了几声，周围人也跟着一起笑。
柳鸣嘴角抽搐，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笑的。
温成熙从他的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票，拍在老陈的手里：“我有个朋友在话剧院工作，最近有个越剧班子全国巡演，他送我几张票让我去捧场。我最近工作忙，实在抽不出来空，你们替我去看了吧。”
“这这……这怎么好意思。”老陈眼睛都亮了：“温老师您真是个好人，连我喜欢听越剧都记得。”他沙哑的嗓音中带着几分哽咽，这么多票，他可以带上他的老婆孩子一起去看。
柳鸣以为这种画面只会出现在宣传价值观的正剧里，没想到就在自己眼前上演了。他像个柱子立在旁边，既融不进去话题，也不好意思离开。
尴尬这种事开了头，就刹不住车。
温成熙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后面的灰，推门进了奶茶店，柳鸣赶紧跟上。
一进门，店长蒋蒙就贴了上来，双手捧着一杯泡好的绿茶。
“温老师，我们店最近打算走清茶系列，刚买了点龙井，想请您帮我们掌掌眼。”
他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却没有一点谄媚的感觉，看上去真诚极了。
“小月最近身体怎么样啊?夜里还吐不吐?”温成熙自然地接过茶，抿了一口。
蒋蒙激动地有些结巴：“多亏您介绍的医生，小月的病比以前好多了。医生说再修养几个月，就可以回学校上学了。”
“好转就好。”温成熙转过头，赞许道：“这茶真不错，肯定能大卖。”
蒋蒙更得意了：“您要是喜欢就带几斤回去喝。”
温成熙：“这就算了，多谢你的好意了。”
柳鸣一直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地面。就算是这样，他依旧被蒋蒙关注到了。
“温老师，小鸣和您认识?”
两人一起进来，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的关系。
温成熙温柔的目光扫了过来，他并没有说话。柳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开口：“他是我债……”
他话还没说话，就被温成熙打断了：“是我朋友家的孩子。”
趁没人注意，柳鸣侧头笑了一下。朋友算不上，敌人倒是算一点。
柳暗明素来看战略办公室不爽，他好几条提案都被战略办公室投了反对票，最终没有推行。他在家里有时会打大骂办公室主任是个瘟神，摔一地碎瓷瓶瓷碗。
“小鸣这是青年才俊啊，我见他第一眼就觉得他不简单……”蒋蒙滔滔不绝起来。
柳鸣尴尬笑一笑，如坐针毡。
温成熙一指角落里泡沫箱装着的柠檬水说：“这就是我的柠檬水吧?”
“对对对，一共七十杯，刚被领走六杯，里面应该还有六十四杯，您要不数数?”
“我都带走。能麻烦这位柳店员替我送一下柠檬水吗?”
柳鸣听他们提到自己，猛地一激灵，点了点头。
他问：“这是你点的?”
温成熙疑惑地说：“是啊，怎么了?”
柳鸣甩了甩酸痛的手腕，讪笑：“没事儿，没事儿。”
汽车驶过三条街，停在了中央公园门口。
一落脚，两条彩色丝带便缠在了柳鸣的脚腕上。柳鸣扭动脚腕，怎么都扯不下来。他索性缠着丝带往前走。
越往前走，丝带越多，空气中还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儿，仿佛这里刚经历过一场战争。铺天盖地的彩色泡沫黏在喷泉边大理石台面上，这种泡沫黏度格外强，用抹布根本擦不掉，只能用小铲子一点点铲，稍微铲多一点会把铲子上粘得到处都是。
七八个环卫工人趴在喷泉边，腰弯成了六十度，他们铲下发出“叮叮当当”有规律的声音。
领头的人见到温成熙，大声喊了一句：“温老师您来得可太及时了，我们都快中暑了。”
“把柠檬水分给他们吧。”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柳鸣在温成熙双眸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狠戾。
他抓起冰凉的柠檬水，挨个递给环卫工人。
他们的膝盖都跪出紫淤，手臂则被大理石台面烫得通红。
柳鸣蹙眉：“你们为什么不用高压水枪冲这些泡沫，又快又干净。”这群蠢货不会不知道有高压水枪吧。
环卫工人们面面相觑，老许搓了搓手，迟疑地说：“我们……我们的等级调度不了。”
公共物品的使用权有等级限制，一方面是怕低等级的人在使用过程中损坏公共物品，另一方面是怕低等人把东西偷出去卖。
“你们和温老师关系这么好，让他帮你们申请啊。”
“这样子的活几乎每天都有，总不能每天都让温老师替我们申请吧，这也太难为人了。”老许局促地瞥了柳鸣一眼，无奈笑了笑。他见柳鸣脸色阴沉，急忙补上一句：“温老师和我们保证了，以后让我们每个人不用申请也能用上水枪。”
柳鸣心里一颤，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在以往的十八年里，他只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柳暗明，愚蠢的柳暗明，善于伪装的柳暗明，手段狠辣的柳暗明……这些柳暗明构成了他的世界。他们自私冷漠只关注个人利益，目光永远向上，似乎多看蝼蚁一眼都浪费时间。
但温成熙显然不是这种人。
他下意识地寻找温成熙，喷泉，草地，健身器材……到处都没有温成熙的身影。他抬腿要去找人，却不料两只脚都被丝带缠住了，身体直挺挺向前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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