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倾盆大雨冲击这屋檐，哗哗作响，以至于连说话都不得不提高些声调。
“我们在银郅军中安插的细作，尽数折了。”属下低着头，十分羞愧。
“是属下无用——”
“算了。意料之中。”少卿摆摆手：“只是我以为至少能成功一两个。却不想都折在里面，是我大意了。先不说这个，前日让你查的东西，可有眉目？”
“有。”
那黑衣下属呈上一方竹筒：“大皇子和六皇子近来动作不断。陛下寿辰再即，又兼魔界大将奉命在苍渊国都驻守，正是一展风头的时候......”
“他们想拉拢魔界，寻求支持？”少卿面无表情道：“连我都知道魔界那位喜怒无常，又是承袭了上古魔神的力量，一心只跟神域的人死嗑，绝不是好相与的。”
“我要是那两位大哥，绝不会去向魔界的人身边蹦跶。”少卿冷笑道：“不想法子当个路人也就罢了，还要作死去找存在感，是生怕人家想不起来还有个云泽界可以打一打，蠢货!”
他扫了一眼手中下属抄录的礼单，闭了闭眼，很好，每当他觉得他们够蠢的时候，这些看似精明的哥哥们总能给他惊喜。
“集结人手，不能让我那大哥的贺礼送入都城。”少卿沉默了片刻，最好的办法是从京中入手。但是都城中他的力量薄弱，又要韬光养晦，不便行动。若真如消息所说，哪怕是冒着力量暴露的风险也要将东西拦下来。
少卿随即坐下，铺纸磨墨：“我现在就给陛下修书一封，希望能让陛下重视此事。”
苍渊的大皇子，他的哥哥，丧心病狂。知道六皇子跟他较劲，派人守在幽冥川抓了好几只怪物，预备放在斗兽场中。
这蠢货！
少卿写完最后一行字，不急不徐的封好信纸。想了想交代道：“想个法子，把这个消息透给银郅。”
他就不信，这样危险的东西从银郅的辖区过，他会什么都不做。
“颜七！颜七！”
虎三的声音在漆黑的雨幕中显得断断续续。连带着咣咣的敲门声。碧青和颜七对视一眼。这个点儿了，就算是热闹时候，也该关门闭户休息了。
虎三满头满脸的汗。一脸急慌慌的：“老安呢？！”
颜七心中一紧，这时候来找老安，定然不是喝酒闲聊了。是出事了？
虎三急的团团转，当即鼻涕眼泪横流：“这怎么办！我家那母老虎这关是过不去了！”
颜七从虎三断断续续的言语中才知道，是虎三家的夫人生产来着。如今面如金纸，生着生着没动静了。输灵力也不管用。颜七气的恨不得咣咣给他两拳：“你们家母老虎生孩子连接生大夫都不用的？！糊涂！！”
虎三一脸懊恼，脸白的什么似的。也不敢反驳他们妖族从来没这说法。六界之中大约只有人族最孱弱。他们妖族一面生孩子一面打架的多的事，越是这时候战斗力越强。
颜七二话不说去翻床底的小箱子。上次为了救阿凤，里面的东西用的差不多了。幸亏老安后来又补上了，她也不知道哪个对症虎三家夫人，干脆都带上，招呼碧青他们同去。
虎三家的院子比进宝堂的大的多。只可惜没规整，众人不得不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里面赶。颜七也不废话，掀开帘子看了虎三夫人一眼，先是被变回原形的母老虎吓了一条，随即担忧起它的状态来。白色的虎腹微弱的起伏，身下垫着的雪白的绒毯已经是血迹斑斑。颜七开箱翻药，补气的，止血的，护心保命的......该吃哪个？
这卧房了站了许多人，只有颜七粗粗喘气的声音。沾染了雨水的衣服黏在身上，湿冷冰凉。不管了。她把每个瓶子里的丹药都倒了出来，拢在掌心，慢慢靠近榻上巨大的母虎。
“虎嫂？虎嫂？你闻闻看，看那个需要，不行咱就都吃了，大约是没坏处的。”颜七说完有些后悔，这谁知道对不对症，总归药是好药。颜七的手放在枕边。榻上的老虎虎须微微颤动，温热的舌头伸出来，将颜七掌中的药慢慢尽数卷走了。颜七稍稍松了口气。阿凤突然拍了拍颜七的肩膀，迟疑道：“颜七，你看那里......”
颜七顺着阿凤的目光看过去，起先不知道他究竟是要自己看什么，仔细一瞧，老天！居然有一只小白团子。几乎和绒毯合为一体，难怪之前没看出来。雪白的跟什么似的。像是看到了颜七的目光，老虎尾巴轻轻扫动，将那白团子朝着颜七扫过去。
颜七小心翼翼的将它捧了，柔软的，奶呼呼的.......它睁开黑琉璃似的似的眼睛，睫毛颤了颤，又闭上，眯着眼睛在颜七手腕间拱来拱去。
颜七的心，被击中了。
团子！温热的，哼哼唧唧糯米团子！！！
颜七一脸如梦似幻。阿凤看着颜七的表情，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眼下闪过一抹黯然。旁边的虎三却如遭雷击，颤抖着手指着白团子说不出话来，抖的如风中落叶。
颜七一脸痴笑：“虎哥，我是真羡慕你，你们家小虎崽子一个比一个俊.......”
碧青拉了拉颜七的袖子，让她别说了。没看见虎三眼泡里两眼泪么。榻上的母老虎服下丹药，肉眼可见的好了许多，懒洋洋扫了虎三一眼，低吼一声，腹部的起伏慢慢加重，碧青带了老安的医药册子，虎三虽然粗糙，却也早早备下了有助于催产和恢复的灵草。眼见母老虎生产在即，碧青有眼色的拉着阿凤隔着一道帘子在外围熬药。
“好了没？”颜七伸出脑袋。
碧青没好气道：“没呢。”他拽了颜七来：“人家生孩子，你凑什么热闹。还有，我看方才那小虎崽眼都没睁就知道往你这边拱，循着你的气味找你，小心认你当了老母亲，那可好看了......”
碧青这话不是空穴来风。妖族产子都会避开人，为的就是幼崽灵智未开懵懂无知。早年间修仙界和妖界矛盾深重，就是有门派修士会趁着妖族产子虚弱抢夺幼崽，强行认主收为灵宠还算好的。若是卖到斗兽场从小激发凶性，妖族之斗可比单纯的妖兽相斗要有看头的多。
其实修士和妖族结缘一起修炼，事半功倍，也上古时期也会有那个大能镇守的门派与妖族定下契约，派门下年轻弟子去绿境修炼，和妖族结缘的事情全凭运气。
像颜七这样没有灵力也不懂修炼的人族，身上不会有修炼之人会隐隐发出的威压。最大可能就是被幼崽当成亲人。不然当初虎三也不会知道颜七只是喜欢幼崽，没有恶意，却硬是梗着脖子宁死也不愿意颜七碰崽子了。也不知道老安当初是如何说服他的。
“我跟你说，待会儿别多话，听见没.......”颜七口中嗯嗯，心早就飞到床榻上去了，后悔没把小白团子带出来。虎夫人这会儿明显顾不上它。不知道需不需要烤烤火。
颜七搓着手，诚心期盼虎夫人生产顺利，平安过了这一关，这样算一算，今年冬天她就会有小虎崽子暖被窝了！娘勒！想想就激动！
“把药送去。”
“啊？哦。”颜七回神，珍儿重之的捧着碗，虎三接了，喂了他媳妇喝。颜七原本想安慰几句，让他不要太过担心，却见床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几只毛茸茸，湿漉漉的眼睛都还没有睁开的小虎崽子，颜七情不自禁咧开嘴，收了碗到炉子旁，喜滋滋的对阿凤道：“虎三这爹当的，啧，真是过瘾。我什么时候能有这么一窝崽子就好了。”
碧青和阿凤神色有些奇怪。阿凤还好，碧青脖子上的青筋跳了几跳，终究忍不住问：“不是，人妖疏途这几个字你没听过？还一窝崽子。你可真敢想。”
“那不是话本上的东西，怎么你们都信了？妖界不也都是人么？”颜七奇怪道。话说回来，是谁都觉得理所当然好吧？就像云泽界稀薄的神族血脉一样，那也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坚守。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变相的凡间人界而已。
“让你平时少看话本你还不信，”碧青白了她一眼：“你以为上仙界那些修士为什么阻止人妖相恋？不是因为天谴。老天操心的事情多了管你恋不恋的，是因为两族通婚很难有子嗣。即便是有，也只有极少数会继承妖族或者人族血脉。少数成为半妖。还有上仙界那些门派，越是传承日久的大派，亲缘便越少，讲究师徒传承，中州的那些小城择则是多以家族为基础管理各州城，成为门派附属。”
“是因为一修炼就专心大道无心情爱了？”
“屁！”
碧青揉着眉心：“那是因为修为越高越难有子嗣。”
颜七恍然大悟：“横竖就是神域的上仙都不能生孩子呗！”
碧青出奇的没有反驳她：“你要硬这么说也不是不行。”两个人说的自在，一惯的口无遮拦。也没想想随意议论上神有可能被上界听到的风险。旁边的阿凤听的却是耳朵红的要冒烟。
“不是，说小老虎崽子的，你脸红什么，”颜七好笑的瞧着他，没想到阿凤越发脸红，俊色的眉眼只盯着手里的那一株枯叶草，把杆子都快薅光了。
颜七瞧稀奇，见他这样便越想逗他，一本正经严肃道：“这可不行，阿凤，你这好好的年纪，不想着怎么挣金贝，就想着生小黑鸟了？”
阿凤“噌”的红了脸，在颜七好奇的目光下，眼神几乎无处安放。偏颜七促狭，循循善诱道：“想媳妇生崽崽，正常，但你得挣金贝啊，不然拿什么养人家。你看虎三，这日子过的，虽然有妻有子吧，好家伙，那十几只小崽子呢，半大小子吃垮老子，你没见虎三那秃脑壳上就差印着“苦大愁深”四个字了，还要隔三差五挨老婆揍，明明是老虎，偏生学狼的习性大晚上对月长嚎，惹的左邻右舍都睡不着，你又不是没听见过。”
阿凤的眼神突然认真起来。其实他醒来的时间并不算长，可是对小镇上每一个街坊都无比熟悉。他们的脾气性格，擅长的东西，乃至于家常里短，他都知道。颜七给它上药的时候，梳完尾羽睡觉的时候，甚至当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陷入沉睡浑身裹满了治伤的泥浆的时候，他都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身边絮絮叨叨。有时候是抱怨饭太咸或者太素，有时候评论镇上的几家卤味店那家更地道。更多的是虎三今天眼圈肿的老高。尤八爪去赌输了十八只触手不得不跟人上擂台定输赢，反而侥幸把对手的尾巴骨给抽骨折了，只好又赔了两只触手给人家当医药费诸如此类。
也是这些琐碎的小事，构成了他被黑风恶灵缠身围困时候的小小星空。会变的安静平和，也不再自我折磨一样拔去自己的背羽。
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人。
“ 不会有那一天，不会让她饿着的，我会让她吃喜欢吃的东西，做喜欢做的事情。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他的眼神实在是太过认真，又莫名的炙热烫人。颜七本想逗一逗他来着，只阿凤的眼神太过惹眼。这人平时性格平和，很少说话。这会儿严肃认真，眼神清亮又锐利，倒是颜七率先把眼睛移开了，遮掩了瞬间的不自在。
颜七轻咳两声，正好虎三掀开帘子出来，一脸心事重重。怀里的小白虎崽子伸着鼻子哼哼唧唧要往颜七身边凑。颜七手痒的伸手要去抱，却惊恐的发现虎三左边脸颊明显的五个巴掌印，两管鼻血蜿蜒而下。
“这是怎么回事？”颜七大惊：“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你就能把人家惹毛？刚才不挺好的么？你哪里得罪嫂夫人了？”
虎三一屁股坐下来：“我问她孩子是谁的。”
.......!
连专心煎药的阿凤都忍不住抬起头看虎三。颜七一手叉腰一手颤抖着指着虎三：“虎哥，我当真是看错你了！人家刚捡回一条命生产完给你生崽，你这么问——这他娘的谁不揍你？”
这不是找抽呢？
“你是老虎精，我一个人族都知道，这么漂亮的小老虎崽子也就你们生的出来。你居然还敢问是谁的崽.......”
云泽界的妖精这么热衷于给自己戴绿帽子？
虎三抽噎一声，虎目含泪，说不尽的心酸委屈：“你懂什么，我俩都是正八经的金黑纹虎一族，崽子们自然都该跟我们一样。就跟你之前抱虎十二似的。还有，我们这一族一旦产育，都是五六个打底，哪有这样的......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你说。”
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一个极美的妇人掀开帘子进来，衣着朴素，凤目含威，那隐隐的大将之风让颜七啧啧称奇。怪不得虎三天天被揍虎三还怕老婆对他不满意，也只敢借酒发一发牢骚。
“怎么，方才不是说的挺欢实么，怎么我起来了，倒是不说了？”
碧青拉着颜七起身，给了虎七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恭恭敬敬道：“嫂夫人既然已经痊愈，那我们就......”
“你不是有一肚子的疑问没问呢，正好，家里有人，你倒是问。我也想想，该怎么答。”
“你——”虎三气的脸发涨，颜七以为他要雄起了，没想到他闷声道：“你起来做什么，厨房里还炖着鸡呢——”
“我最讨厌他这样，闷不吭声，看着傻乎乎的，实则小心思多着呢，”虎三夫人似笑非笑：“我看你这口气要憋到什么时候。”
颜七再迟钝，这左右看看也知道形势不对，正想帮虎三说两句，不料袖子被阿凤扯了扯。后者动了动嘴。她看懂了，是别出声。
这么愣神的功夫，大约是虎三夫人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虎三终于按捺不住，红着眼道：“你说我疑心重？好，我问你，前段时间我送阿大他们回族里历练，那只雪虎贼心不死，不是又来找你了？！没多久你就怀上了！”
颜七倒吸一口冷气，阿凤，碧青一起，三颗脑袋齐齐望着虎三。颜七大脑飞速旋转，不是，好像是有那么一段时间虎三没在，他们家崽子护的紧，没化形之前都不让见外人的。到了年纪幼崽回族中传承之地历练化形，才算是可以在镇上露面了。
“那雪七狡猾的很，少年时候就偷香窃玉的，”
“他就是性子活泼了些，”虎三夫人不耐烦道。
“你看！”虎三大声道：“你还敢说你俩没事？！你就说他来找你没！”
颜七怀中，白色的团子哼哼唧唧，凄凄惨惨戚戚，颜七摸摸它的鼻头，不料这小家伙舌头一卷，大约是觉得带肉的香甜，把她的手指当棒骨啃了。糊了她手指头上尽然是口水。小东西牙还没出来，虽然也咬不动吧，总算是不哼唧了。
“你看！它连颜七的手指都咬不破！当年十二那么孱弱，还把颜七咬出血了呢，更别说爪子划拉坏的衣服了！这分明，就是雪虎一族的特性！”
碧青小声道：“雪虎一族是虎族中最容易出强者的，但都是单生胎，且幼年时期不易存活，很容易夭折。甚至比寻常小兽都不如。”
像是虎三家崽子，出生就能循着本能吃肉了。扑人咬裤腿，凶悍的很。颜七登时觉得手里抱着个火药桶一样，不由得把崽子往怀里带了带。生怕被波及。
“不如我们先把崽子带我家，又不是——”
“那你呢？十二都跟我说了，上次去山上采药，见到老相好了，连颜七都顾不上，生怕人家看到你拉你当上门女婿？”
战火烧到了虎三这边。又是三颗脑袋六只眼睛看过来，虎三恼火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是我害了人家，害她受罚。后来那宗门贴告示找虎又不是我怂恿的——”
“他做了什么？”
颜七假装没有看到虎三希望她救场的眼神，径直问她夫人道。
虎夫人冷笑连连：“他啊，人家是扮猪吃老虎，他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去骗宗门里的小姑娘——”
颜七连连摇头，眼中充满了痛惜，啧啧，虎三的另外半张脸怕是也保不住了。
“我没有！”虎三冤枉不已：“你别听风就是雨。”
“听风是雨的是谁啊？连奸都没捉到就上赶着戴绿帽。”虎三夫人极其优雅给颜七行了个礼，颜七慌忙还礼。
“今儿家里有事，便不多留诸位，等我身体恢复自当登门拜谢。不过现在，我还需要静养，家里就不留客人了。至于你，滚出去找滕草，找不到就别回来了。”
“轰隆！”
天上的雷不要钱的接连炸开。
虎三家的大门毫不留情的关了严实。
阿凤撑着伞，大半身子都被淋湿了，却仍是稳稳给颜七挡着被风裹挟来的雨水。
“不是，这样的天，上哪儿找那什么草去？急着换钱？不行我先借你......”
虎三幽幽的白了他一眼：“她就是找借口把我逐出家门。她那脾气，不找到滕草，我哪里进的了门。可滕草只长在族地，她这是要我滚回老家呜呜........没良心的狠心女人......”
碧青同情的瞧着他，替虎三解释道：“滕草可以验亲，一般是用来确认血脉的.......”
颜七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我，虎哥，你就守好家就行，千万别去找那破玩意儿。你真把那草带回家那天，就是你真的被扫地出门的那天。”
可能还要加上一顿暴揍。
三人离开的时候，虎三人高马大的委委屈屈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墩上抬头瞧着看不见的月亮。顾不上唏嘘，又是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才冒雨跑回自家后院。颜七正要说什么，却发现碧青和阿凤脸色不大对。
一道闪电在天边爆开，将院子照的一览无余。竹竿撑起的挂果的架子东倒西歪，倒伏在积洼的雨水中。颜七心跳突然快起来，像是战鼓擂擂，她木着脸看向刚才走过的围栏，他们离开的时候，是从前门淌水走的，后门围栏上的铁钩，可是严丝合缝。
而现在，中门大开。
颜七大脑一片空白，不好，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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