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表面风轻云淡地跟明砚拉家常,仿佛他们不是二十年未见,只是一方刚刚放了个长假,现在重新复工了而已。
实际上,白胡子小老头也很心慌。
为什么,为什么明砚回来的时机与天机透露给他的完全不符?
刚刚来时一路上的那些话,他既是在说服梵筠声,也是在说服自己。
天意不会出错,不会出错...
这遭若是错了,地府...估计与覆灭无异。只怕要比什么几界混战还要可怕。
一旦出错,地府的中流砥柱有一个算一个,将尽数流失。地府若无新机遇,必生大乱。
那边的明砚大人语气轻柔地答着,语速却似乎比阎王记忆了快了许多。问过了地府如今的情况,很快又问到了小冥主身上。
也是,算起来,明砚大人真的称得上是小冥主的‘干爹’。
若是没有明砚在,小冥主今日会做出的事就不单单是通过不正当手段积攒功德,从而飞升天界,为谢沉冥主寻得一线生机。
没有正确引导的小冥主恐怕会直接和魔族勾结,一举攻上天界,将地府、魔界、仙界都搅得不得安宁。
阎王从这可怖的设想中跳脱出来,简要说明了他们如今正为冥主筹划的事。
对于阎王能窥探天机这一点,明砚是知道的。在得知这些年地府并没有闹出什么乱子,且地府众人集体为南荣锦净化功德是阎王的授意后,明砚微皱的眉头渐渐放缓。
该问的都问完了。他步子微顿,抬眼问道:“阎王大人可知,前几日,是否有一位名叫孟渝的鬼魂进入地府?他如今又在何处?”
这语气急切得很,衬托得刚刚那些问询仿佛只是一些不得不走的流程。
阎王眸光闪烁,“这...近日梦华有异,进入地府的鬼魂都需仔细排查,或许是...还未排查结束罢。老身不记得有过甚么孟渝。”
他又撒谎了,遵循那捉摸不透的‘天意’。
唉,一把年纪了......阎王满面愁容。
“这样么...多谢。”
明砚大人眉头复又皱起,心事重重的模样让阎王很是心虚,便提了句:“衙主大人不若去未尽那儿再问问。由于排查严格,往来的鬼魂中若有沾染魔气,或是神魂有异者,皆会被押入厉刑司——是了,近日芙倾停工,厉刑司是未尽在打理。”
“被押入厉刑司?!会受什么刑罚?”
明砚大人只差将‘急’字刻在脸上了。
“这...要看具体情况。”阎王道:“与魔族沾上关系的多半是要受罚,若是神魂有异,想必还要进一步筛查。”
“好...我知道了。”
明砚很快明确了目标,加快了步子。几步后却忽然一滞,想起什么,回身道:“小家伙,又在偷懒?快跟上。”
几步外的梵筠声正在往‘小家伙’嘴里塞药,被这温温柔柔的一嗓子吓得一抖,好险没把袖子里的药瓶都给甩出去。
丁漓也是一噎,捂着喉咙的样子看着像是不行了。
梵筠声又不知哪儿变出来一杯水,咕嘟咕嘟给他猛灌了下去,才阻止了这危在旦夕的鬼魂被噎死的惨剧。
经历这小插曲的丁漓又鲜活了不少,舞着袖子回道:“这就来啦!大人等等我。”
磕了点丹药的虚弱鬼魂似乎飘得快了些,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异常了。
多清亮的少年音色啊,还是个孩子呢。
梵筠声又无端气愤了。等着主仆二人走远,他又跑去阎王身边并排着,没好气地问:“明砚大人何时飞升?”
“尚且不知。”阎王转头看他,“小丁漓现在如何?”
梵筠声冷哼:“‘活’不过明天。但若明砚衙主尽快飞升,当初的我们与他结下契印也算达成了,只要他能顺利投胎,就还有一线生机。”
“好,老身这便去结算明砚大人的功德因果。”
天意之下,亦有人为。即便天意所定之局为‘万死’,人也总能勉力求得‘一生’。
“只不过,若不成,小丁漓现在跟在衙主身边,倘若明日...那之后,不知要怎么同衙主大人解释。”
梵筠声想起丁漓那视死如归的笑容,只道:“他应该已筹划好了一切。”
“哦...”阎王低声喃喃:“二十年前还是个调皮捣蛋的臭小子呢,如今竟这般周全了?倒叫老身越发好奇他们在人间的经历了。”
梵筠声随口便出了个馊主意:“您大可以去明砚衙主那儿借来十世镜一探究竟,属下也很好奇呢。”
阎王才不理他,把着胡子回阎下苑去了。
*
“孟渝...”未尽从堆积成山的桌案前脱出身,思索道:“前几日的确有这么个鬼魂来找过我。”
明砚眼眸闪亮,追问道:“那三阎殿现下可知,那鬼魂如今在何处?”
“这...恕属下不知。”但那鬼魂实在让他印象深刻,便接着道:“只不过那鬼魂并不如大人您所说,被押入厉刑司。恰恰相反,是他自己找上门的。”
“他自行请罪,说他徇私杀了人界数百人。属下查验过后,发现此罪并非他一人所犯,还有一尚在人世的共犯,理应等此人也入地府后,在处以一人一百越雷鞭的刑罚。”
明砚心一紧:“他...”
“他说不必,让他一人受两人之过即可。此事确有先例,属下便允了。”
“两百越雷鞭...两百越雷鞭...”
明砚衙主口中痴痴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身为下属自然要解上司之忧,只是未尽一时也不知到哪儿去找那孟渝的下落,正窘迫着,忽然灵光一现,道:“不过那叫明子祯的共犯虽不必受过,却也要来厉刑司画押,待他下了地府,属下便可询问他那孟渝有可能的去处...”
未尽翻阅着从阎王那儿复制而来的生死簿,话音未落,却发现了端倪。
就在这几日内,那个叫明子祯的罪人,也已入地府。
未尽喜道:“另一位犯人也下来了,属下这就传唤他。”
有罪的鬼魂在下地府之时魂魄上便会被烙上契印,一旦被传唤,颅顶处便会发出金色光芒,灼热难忍。
还未回神的明砚衙主忽然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恍惚间碰落了未尽桌案上的好几本册子。
未尽呆呆地看过去,再低头看看自己生死簿上正发亮的名字。
他点开罪犯‘明子祯’的具体信息,后面一栏俨然写着:
‘明子祯,前世为地府无冥衙主,乃历劫之躯。’
未尽浑身一凛,接着看下去。
生死簿上会记录此人此世所经历的一些大事,而未尽此时着重要寻找的是一个结果。
终于,他扫到最后一行——
‘此身虽有罪,但已功德圆满,择日便可位列仙班。’
什么...明砚大人又要重回仙界了?
此时却由不得他多想,赶忙停下了传唤,将这一页生死簿翻过,然后将生死簿递交给明砚:“大人,这是孟渝的那一页生死簿,您若需要,可随意查看。”
明砚支着桌案的手渐渐松开。他捡起地上掉落的册子,放到桌案上堆齐,然后十分小心地结果那簿子。
指尖掠过泛黄纸页上一行行规本小篆,目光扫过的文字仿佛一瞬间鲜活起来,幻化成过往年月的一帧一面,跃然眼前。
他又看见了那个面若桃花的少年,长发高高扎起,柔眉星目,皓齿粉面。
他看见少年笨手笨脚地抱着个小孩,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少年以为小孩没有意识,实际上小孩都听得见。
少年一会儿叫着“子祯啊子祯”,一会儿变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一会儿出神地笑出声,一会儿又眉头紧锁,盯着怀里的小孩发呆。
小娃娃逐渐长大了,少年就遣他去处理寺庙里香客们的一些鸡毛蒜皮的请求,天天给他灌输‘要好好地活着呀’‘得长命百岁才行’‘多行善多积德知道吗’的思想,频繁而又不厌其烦,像是有什么目的。
少年在月光满盈的巍峨宫殿前拐着小孩陪他喝最辛最辣的酒,在空阔无际的旷原夜空之下向小孩分享一些并不能袒露的心声。或是跪在万尊佛前,拜了又拜,却不知所求为何。
小孩儿饮不能,听不懂,看不透,只能用肉乎乎的小手拉着他衣角,像是安慰。
每每这时,少年就会抱起小孩,在他脸上猛亲一口,然后蹭蹭小孩柔软甜香的头发。
明砚大人眼眶酸胀地厉害,却发掘自己已流不出泪。
他为那人流的泪,在人间便已淌尽。他答应过的,从此不再为那人伤心。
可这二百越雷鞭,让他怎么能无动于衷。
孟渝啊孟渝...你给予我的,即便是几世都难以偿尽。怎么,竟还嫌不够多,哪怕是到了地府,也要再添上这一笔?
还是干脆换得个魄散魂消,再落得个你所谓的‘两清’?
明砚衙主光风霁月,优雅端方,向来从容不迫。却终究还是对着这泛黄的簿子,静默着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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