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离的印象中,她这位舅舅可以用“另类”两个字来形容。
与第一仙宗的大多数弟子不同,薛景自幼便不擅舞刀弄枪,虽然尝试过诸多修道之法,却总是半途而废,没少让薛家长辈费过心。
直到三十五岁那年,他偶然接触琴道,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琴修,并在此基础上将“以琴入道”的理念进一步发扬光大。
他凭自己一人,便在尚武的第一仙宗开辟了一条全新的修道之路,吸引数百弟子不远千里拜师学艺。
薛景作为修士无疑是大器晚成,而作为舅舅,他对侄女的关心才更是堪称典范。
薛知离还小的时候,她的双亲便忙于宗中事务,那时已经以琴入道的舅舅陪伴她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她的双亲。
每当小薛知离从外面听到什么曲子,都会回来哼给舅舅听,不管她哼得有多跑调,薛景总是耐心捧场,加入一些即兴发挥的段落,奏出一支让她拍手叫好的旋律。
这次,舅舅连夜赶来魔域看望她,知离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然而,当谢映尘抢先对薛景嘘寒问暖时,气氛顿时变得不对劲了。
这舅舅是薛知离的舅舅,是为她而来的,谢映尘又跑来凑什么热闹?
更别提,谢映尘还将平日里的深色装束换成浅色,看着少了几分阴沉,多了几分平和,显然是故意为之,居心叵测。
此时,薛景正按照仙宗礼数,拱手朝着谢映尘回礼,“魔君未免太客气了,何必亲自迎接。”
“薛前辈这是哪里的话。”谢映尘领着薛景向宫门走来,目光却在碰到知离时近乎刻意地一顿,“仙主今日起得倒是早。”
知离笑了笑,语气毫不客气,“我起得早又如何,晚又如何?何况,我的舅舅自有我这个薛家人来招呼,不必劳烦魔君大驾。”
谢映尘没接话,倒是薛景三两步走上前来,拉着她,关切地嘘问:“侄女儿,你这次远赴魔域,怎么也不提前同家里人打个招呼?”
知离掰了掰手指,语气顿时矮了一截,“我明明留了信的。”
薛景脸色一沉,“你半夜留了书信便离家出走,你可知你娘和你爹有多着急,生怕你一个人跑来魔域会受委屈。要不是知晓你的脾气,怕你不高兴,舅舅我早几天就来了。”
他说着,不由叹了口气,“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都瘦了?”
知离脸上一僵,她不知道是不是全天下的长辈在关心后辈时,都喜欢提一句“瘦了”。
“哪有的事。”她摆摆手,“我带来的点心,加上魔宫送到我房里的点心,足够我闭关吃上大半个月了。舅舅放心,您侄女委屈谁,也不会委屈自己的肚子。”
“这就好。”薛景想起什么,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塞到知离手中,“这是你信上说想吃的点心,是你娘亲手做的。她有你爹跟我帮忙和面调馅,一晚上做了足足五十块你最爱的桂花小糖糕。不过你别贪嘴,这个吃多了上火。”
知离开心地挽住薛景的胳膊晃了晃,“我娘真棒!舅舅也棒!”
薛景无奈地摇头叹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等她和舅舅一番寒暄完,才想起谢映尘刚才一直没说话,回头一看,视线中的魔君正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注视着那只正转过脖子替自己梳理羽毛的白孔雀。
一旁,薛景留意到她的视线,压低声音问她:“侄女儿,你这几日住在魔宫,魔君他对你可还算招待周到?若是他有一点惹你不高兴,舅舅都可以替你出气,让他晓得,咱们第一仙宗的人谁都轻慢不起。”
知离听得心动,有长辈随时愿意出手替她压谢映尘一头,这岂不是再好不过?
不过她不打算现在横生枝节,只是轻抬下巴道:“舅舅放心,您的侄女厉害着呢,绝不会给我们第一仙宗丢脸。”
“你这样说,舅舅可是放心不少。”薛景笑着抬袖指了指身后,几名侍女正从蓝孔雀背上一一跳下,“你娘怕魔宫的侍女不合你习惯,特意派了八个武艺超群的女弟子来侍候你。”
知离当然明白这是母亲薛陵在关心她,但她这几日住下来,其实已经不太与侍女来往,如今平白又多了八双眼睛,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掐了掐太阳穴问他:“舅舅,您这次来,打算在魔宫待多久?”
薛景托着下巴想了想,“舅舅我可是受你娘所托,要帮她考察你在魔宫的日常生活。这至少也得待上两三天吧。”
话音刚落,原本沉声不语的谢映尘忽然开口:“前辈常年在修真界走动,难得光临魔宫,莫说是三两日,十天半个月也无妨。”
虽然他说这话时态度和气,但知离压根不相信他会这么大方,容许仙宗掌门的亲人如此唐突地在魔宫住上那么久。
薛景亦有自知之明,笑着摆手婉拒,“魔君的好意,薛某心领了。但宗中事务繁忙,我也不好离开太久。三两日足矣,足矣。”
“前辈客气。”谢映尘微微一笑,“您不辞辛苦奔赴魔宫,不如,先随谢某喝杯茶吧。”
*
待舅侄两人在会客殿入座后,谢映尘命人取来几支密封的竹筒。
“这是谢某前几日从后山收集的晨露。以此水烹茶,可使得茶汁分外清香四溢。”
薛景看得颇为起兴,还小声对知离感叹,“舅舅以为自己对茶算是小有研究,你这未婚夫,倒是深藏不露。”
知离撇嘴,“我怎么不知道,舅舅您对喝茶还有研究。”
薛景笑得得意,“侄女儿,你这样说,舅舅可就没面子了。宗中上下谁不知道,舅舅我除了武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区区喝茶一事,我自然也不会落下。”
他朝她招招手,神秘兮兮地说起悄悄话,“你等着看,舅舅今天就要拿出真本事,让魔君见识见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知离干笑一声。
她不理解,为什么他们男人之间,总是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他们言语时,谢映尘正用小刀轻巧划破竹筒边缘的油纸封口,带着一丝碧玉之色的清澈露水从裂口中淅淅沥沥地流淌而下。
浓郁的竹子清香顿时弥漫开来,知离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她不喜欢过于清冽的竹叶青茶,但对这天然的竹香本身却不排斥。
就在谢映尘取来茶叶时,薛景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我看魔君这茶,细长扁平,边缘微卷,色泽翠绿,叶尖泛青,想必是掠影山所产的竹叶青吧?”
“前辈好眼力。”谢映尘淡然一笑,舀起一勺茶叶撒入烧开的水中,“竹叶青在修真界共有五处产地,每地所产虽有细微不同,但即便是常年品茶之人,若非仔细品鉴过,也未必能一眼认出它出自何地。”
薛景对这位未来侄女婿的奉承显然十分受用,满意地点了点头,“魔君谬赞了。薛某不过是数年前路过掠影山,当地修士热情好奇,不但送了我一整袋竹叶青,还教会我辨别品种。掠影山的竹叶青口感上佳,价格也昂贵,市面上以次充好的不在少数。”
谢映尘笑了,“前辈尽可放心,谢某这里的茶假不了一点。”
薛景哈哈大笑。
眼看他两人就品茶之事越聊越投机,知离早就坐不住了。
她悄悄拽了拽薛景的袖子,小声抱怨道:“舅舅,您到底是谁的舅舅?不是说要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吗?您怎么还跟他侃上了。”
薛景一怔,旋即笑眯眯地伸出手指晃了晃,“这不是难得碰到这么懂茶的人嘛。不过侄女儿放心,舅舅自有分寸。”
在灵焰的加持下,壶中茶水持续沸腾,水面泛起细密泡沫。
谢映尘顺手倒了一杯,递到薛景面前。
薛景却抬手将茶杯推了回去,“魔君辛苦烹茶,这第一杯,还是先给你。”
“前辈过谦了。”谢映尘轻点茶杯底部,杯子竟如同滑过冰面般,毫无阻碍地回到薛景手边。
薛景不甘示弱,曲指朝杯壁一叩,茶杯顿时弹回,“您毕竟是魔域尊主,这第一杯,无论如何也落不到薛某头上。”
“前辈身为贵客,既然来我魔宫做客,谢某自然要以地主之谊相待,否则传出去,修真界又该如何看待魔域。”谢映尘隔空轻动指尖,茶杯再次弹回薛景面前。
两人间的较劲愈发激烈,加之谢映尘动用灵力,薛景有些恼了。
“客气固然是好事,但魔君过于客气,却显得是薛某不给颜面了!”赶在茶杯回到手边之前,薛景将手掌重重拍在桌上。
他出手迅疾,力道一瞬间激起杯中茶水,几片黄绿色茶叶随之飞溅而起,眼看茶水就要洒满桌面。
然而谢映尘连指尖都未动过,只不过目光微定,溅向空中的茶水与茶叶就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束缚,竟在半空凝滞片刻,随即齐齐落回杯中。
谢映尘拢住杯子,看着薛景淡然道:“这第一杯茶,前辈真打算如此推让?”
薛景沉默片刻,忽然朗声大笑,“魔君这一杯接得真是稳哪,薛某佩服!”
“那还得感谢前辈拍得更稳才是。既然前辈无意品尝,这一杯便拿来敬了上苍。”
谢映尘说完,端起茶杯一斜,将茶水倾倒在地,而他广袖一挥,水汽瞬间化作细碎晶光腾空消散。
知离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两个人分明都不是三岁稚儿,却会为了这种小事追求输赢。
她当时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们到底喝不喝茶了!”
说完,她双手叉腰,视线一一掠过两人,先对薛景低声警告,“舅舅,您还记得这次来魔宫,是为了什么吗?”
薛景被她这么一提醒,瞬间尴尬地敛起笑容。
知离又转向谢映尘,瞪了他一眼,甚至挑了挑眉,“君上,您不是说,要对我舅舅以礼相待吗?”
谢映尘抬手轻拂鼻尖,避开她的目光。
知离瞥了瞥这两个方才还在桌上较劲的人,心里忽然乐了。
她摇摇头,用力叹了口气,“我看两位也别折腾了,干脆我给你们各倒一杯茶,你们谁也别争,各喝各的,这样总该可以了吧?”
见两人默不作声,知离权当他们默认,起身干脆利落地倒了两杯茶。
可在回来之前,她却微动指尖催动储物镯,将一撮极细的山葵粉末撒入其中一杯,随后才转身将那杯茶送到谢映尘面前。
“方才,多谢君上替我舅舅敛起茶水。”
她说着温柔的话语,将茶杯送到他面前,眼角微弯,神情中却透出一丝别有用意的狡黠,“这杯,是我特地为您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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