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招待仙宗的三十六名人才，本该是一件再友好不过的事。
这些代表修真界年轻一代最高水平的仙修，早已与在场魔修相互行礼，场面虽然不如魔宫往日里的宴会那般放得开，却也算融洽。
然而，主人位上无意间传来的这声异响，却顷刻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抬眼时，只见谢映尘手中原本该攥着的杯子，早已化为几片碎裂的瓷片，散落在他脚边。
再看谢映尘本人，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唇边缓缓绽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
“诸位不必担心，不过是杯子裂了。”
他的语气平淡，但话里那股无形威压，依旧让人心头一战。
谢映尘并未多言，殿中众人却立刻领会，识趣地将视线收回，仿佛这场插曲从未发生。
短暂沉默后，殿内才又渐渐恢复了低声谈笑。
知离一直在打量谢映尘。
他悄然拂过手掌上的细微伤口，显然是刚才碎裂的瓷片划破了他的手，可他却不以为意。
知离微微皱眉，谢映尘不像是这种马虎的人。
她不由好奇地小声问了句：“君上这是怎么了？”
谢映尘目光扫过她的脸，带着些凉意，却不做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瞥自己的手，又把目光转向凌彻。
空气中仿佛凝出一柄无色利刃，正冷冷悬在凌彻头顶，带着一股迫人的寒意。
“你说，你与本君的未婚妻是旧识？”
这声“未婚妻”念得极重，带着一丝不容挑战的威严，好像凌彻的举动对他而言，是某种不可饶恕的冒犯。
凌彻仍然保持跪姿，面上却毫无惧色。
他抬起头，直视谢映尘，方才挂在眼角的泪痕也已淡去，“回君上，昔日在下曾随爷爷在仙宗做客，彼时仙主与我年纪尚幼，我们一同听夫子讲课，共同修习术法。”
听到这话，谢映尘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身边的气压也随之松了几分。
他微微挑眉，语气依旧冷淡，“本君倒是有些不明，凌少侠所言，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视线再次落回知离身上，停留不过片刻，又重新挪开。
知离还在纳闷，她对凌彻确实毫无印象，薛知离的记忆里也没有留下这样的人。
毕竟仙宗人来人往，跟薛知离同堂听学的弟子不少，即便其中确实有凌彻一个，他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她抿了抿唇，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想听听凌彻能说出什么样的少年旧事。
“那时在下不过九岁，仙主应是十岁，正是两小无猜的年纪。”少年抱拳行礼，语气出奇稳重，居然未在魔君的威压下有丝毫动摇。
知离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
凌彻的言下之意，是把他们当成青梅竹马了？
谢映尘对此显然没有她这般轻松。
他身形微微前倾，做出一副压迫姿态。
“两小无猜？”他冷冷打量着凌彻，冰冷无波的面容上露出一点不屑，“凌少侠，不是本君说，小时候的旧识能有几分价值。多少人年幼相识，长大后却断了往来。你在本君面前编造这些孩提旧事，是不把本君放在眼里？”
语气中的寒意令人不寒而栗，这已不是质问，而是显而易见的威胁。
可偏偏，面对这样强势的质疑，凌彻的神情丝毫没有动摇。
倒是知离觉得谢映尘的反应有些过于明显，让她不由怀疑，薛景是不是特意跟他提过什么。
比如，防范情敌，守卫婚约。
知离只是觉得好笑。
毕竟她自己对这位“竹马”的存在都毫无察觉，眼下也不方便再多解释，免得让人怀疑，她曾经对这段“情分”有所心虚。
她的沉默，反而让凌彻的神情更加凝重。
少年抬头望向知离，目光中的失落更深了几分，仿佛她的不作声就已是一种无声否定。
不管当年薛知离与他说过什么，让他产生误会，想必对于那位大小姐而言，那只是随口而出的几句话，但凌彻却将这些记在心底，至今未曾放下。
不过凌彻这副执拗的模样倒让知离感到有趣，仙宗这次，还真是选到了不寻常的人才。
她轻轻啜了一口茶，不慌不忙看着谢映尘跟凌彻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两人针锋相对的样子，煞是赏心悦目。
凌彻眼中浮现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无奈，再开口时，语气倒是更加坚定。
“凌某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当年仙主不爱修习术法，夫子让我督促她，仙主不愿，还朝我发脾气。可我从未因此记恨过仙主。
“三年后我随爷爷离开仙宗，走时特意给仙主留了一封信，期望将来还有再见之日。谁知，这一别竟是十多年，再见时就成了这般情形。”
少年言辞恳切，一颗稚子之心带着难得的坚韧。
知离几乎能想象到当年的情景。
只是薛知离显然从未将那封信放在心上，否则也不会直到今天才“想起”有这么一个凌彻。
她暗暗叹了口气，薛知离从前或许还曾遇到过许多类似场面，跑来魔宫反而是落了个清静。
知离沉思时，凌彻的眼眶再次泛红，他望向知离的目光中带着些许希冀，像是在乞求她的回应，“仙主……可还记得那封信？”
她当然不记得那封信。
如果记得，这事就简单多了。
知离还未想到应对之法，谢映尘忽然笑了起来。
她诧异地望去，只见谢映尘轻轻摇头，撑着额头的手指微微收紧，嘴角挂着的笑意仿佛是看完了一整场闹剧。
“凌少侠既然如此一往情深，本君倒也无话可说。”他转而看向知离，冷冷一笑，“不知仙主作何感想？”
知离顿住了喝茶的动作，挑眉道：“我能有什么感想，我是真的没印象了。”
话音刚落，凌彻的眼泪便又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仿佛她的一句“没印象”便是对他心意的最大否定。
少年脸上的委屈几乎溢出来，知离很是无奈，她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那个无情无义的人。
*
这一场接风宴没有再生事端。
凌彻是被两位好心道友一起抬走的，那两人还向知离郑重承诺，会严密监督他的状况，若他情况仍不见好，便会立刻将他送回仙宗，再派一位候补选手来魔域交流。
侍从们很快将座席收拾一空，会客殿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知离这才松了口气。
再回想方才的场面，她仍觉得有些惊魂未定，心中不由对凌彻生出几分同情。
薛知离从小就如此跋扈，对他并不客气，他竟然还能记挂到今天，也着实不易。
谢映尘却在她思绪正沉时开了口，“仙主怎么还没回去修养？不是说在姑射谷受了惊吓，得好好闭关几日？”
被打断思路，知离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回道：“我想休养就休养，不想休养，君上能拿我怎样？”
谢映尘也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带着几分揶揄道：“仙主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没告诉谢某？今日蹦出个竹马，明日若是再蹦出个前夫，杀到魔宫门前来，那可如何是好。”
知离眯了眯眼，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我听闻君上能坐稳魔君之位，全凭才智过人，却不知君上的想象力也如此天马行空。”
谢映尘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双臂抱在胸前，语气一凉，“是不是谢某的想象，仙主心里应当有数。”
知离暗自捏拳，冷笑道：“我能有什么数？我连他是谁都想不起来。”
她本想干脆甩袖离去，但脚步刚迈出，又忍不住回头，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潇洒的弧度，如同是在向谢映尘发起某种宣战。
“凌彻代仙宗来访，停留不过几日而已，君上至于这么紧张么？”
谢映尘冷哼一声，“仙主是没看清卷轴上的细则么？那上面明明标注，来访修士将停留一整月，直至比试和交流任务全部完成。”
“一个月？”知离顿时有些无语。
倘若这位可怜的凌道友在此逗留一整个月，怕不是要被逼疯。
知离懒得替外人说话，漫不经心道：“一个月就一个月吧，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三日后会从这些人里挑出三人，与魔宫中的高手比试，届时还得麻烦仙主来做这个裁判。”谢映尘话音一顿，生怕她又装糊涂似的，“这也是卷轴上明确标注的。”
知离咬牙，“你们卷轴上到底写了多少乱七八糟的细节，不怕人看得眼花吗？”
谢映尘无所谓地轻咳一声，“那些细则，可是仙主的母亲——薛掌门亲自补全的，若是有问题，恐怕不该怪在魔宫头上。”
知离没好气地冲他嘟囔了一句，“随你便吧，本仙主现在就去闭关！”
*
知离当然没打算真的闭关。
所谓“闭关”不过是找个借口独处，好思考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情况罢了。
凌彻的出现着实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但系统很快帮她梳理了一番。
凌彻的家族与薛家确有世交之谊，凌彻在仙宗修习的三年也属实，只不过那封信的存在……
知离估摸着，嚣张的薛大小姐当年大概根本没把它当回事。
系统忽然感慨了一句，【我倒觉得，那个凌彻来得正是时候！】
知离嗤了一声，“害得我在接风宴上像个抛弃旧识的负心人，影响我的颜面，你还说他来得是时候？”
【您又不是没抛弃过别人……哎哎祖宗别掐！】
知离收回要掐系统的手势，淡然抬眼，“你不是说要帮我分析任务进度吗？分析了这么久，我都快睡着了，你到底有结果没？”
【好了好了，我的结论是，一切仍在按照期望的方向进展，但凡您推波助澜一把，这局咱肯定行！】
知离半信半疑，“少忽悠我，说人话。”
【您瞧，谢映尘刚才的反应不就挺好吗？】系统的声音里透着几分促狭。
知离想到谢映尘对凌彻的敌意，不由咋舌，“你是说他对凌彻的态度？他跟我有婚约，平白跳出个情敌，他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坐在魔君那个位置的人，自然不会是无辜纯白的茉莉花。谢映尘必然手段高明，他要是想对那仙修动手，方法有的是，可他不过是言语上质问了几句，这还不够让您警惕吗，祖宗？】
“你说得对，我不该忘记。”知离伸手狠狠朝蒲团一拍，“谢映尘今天放过了凌道友，可不代表他后面不会找人家麻烦。他在自己的地盘上对付一个小小仙修，岂不是轻而易举。”
【是啊，这足以说明，您的任务对象——】
“为了维护尊严，对凌彻起了杀心！”知离捂住嘴巴总结道。
【啊？】系统顿时语塞，【祖宗，重点不是他对凌彻，而是他对您的反应啊！】
“我当然知道他对我什么态度，还用你来提醒？”知离起身踢开蒲团，微微活动了下肩膀，一本正经推断着，“凌彻的长辈与薛家有来往，谢映尘虽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但若真出状况，第一仙宗也不会坐视不理。倒是搅了我的婚约，头疼的只会是我。”
系统在她身旁冷静地分析，【您推算得很清楚，这个情况，刚好说明……】
“不过是些男修之间的小心思罢了。”知离不屑地挥挥手，“凌彻想借着儿时旧谊翻身，而谢映尘则是为了保住自己魔君的颜面，谁也不比谁高明。”
在系统的沉默中，她点了点头，“既然三日后有比试，那我也不能缺席。”
*
首次比试虽定在三日后，魔宫却提前安排了一场小型晚宴，仙宗派来的修士们将会与魔宫弟子展开初步切磋。
切磋的情况，关系到比试的抽签分配。
得知此事后，知离乔装成一名普通的魔宫侍女，悄悄混入了晚宴的队伍。
由于魔宫结界的存在，易容术难以施展，知离只得捏着鼻子翻出压箱底的陈年人皮面具，用她一贯嫌弃的原始手段掩饰自己的容貌。
出行前，她还费了不少功夫才哄得小白安分守在房门口，好在狮子足够给面子，没有跟上来。
晚宴设在后殿，假山环绕，灵力凝成的湖中游着魔域特有的百寸金锦鲤。
这锦鲤身披金鳞，据说将一身鳞片铺开能有百寸之多。
它虽不像鯥鱼那般凶猛，但脾气也是出了名的火爆，一旦被打扰，便会喷吐水流驱赶旁人。
知离远远避开湖岸，端着酒盘，边走边四处张望，目光游移间，没看到凌彻，却先瞥见了谢映尘。
他已经换回了那身黑貂领披风，恢复了平日里的尊容，与前几日在薛景面前扮演的“贤婿”模样截然不同。
知离看到谢映尘一路朝晚宴外侧走去，遇见仙宗的修士也不过是淡淡颔首示意，显然并不打算久留。
她随手拉住一名侍女，低声问道：“君上不陪宾客参加晚宴吗？”
那侍女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面露疑惑：“我见过你吗？”
知离镇定自若地撒谎：“我堂姐今日身体不适，我来顶替她。不信你可以去问——”
“阿菁又病倒了？早说让她休息，她还非要硬撑到现在。”侍女叹了口气，随口答道，“君上说是要去取些东西，没让人跟着。”
等侍女走后，知离暗自琢磨谢映尘的去向，心里越发好奇。
她不动声色地跟上他，一路走出宴会区域。
魔宫侍从四处穿梭，知离混在其中倒也不显眼。
她跟随谢映尘越走越远，却发现他的目的地并非书房或后苑，而是一棵古树下。
谢映尘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径直朝树根之间的草地戳去，随着一阵声响，树下露出一块红色的物事，仔细一看，竟是个酒坛。
他弯腰一提，将那酒坛从土坑里拎了出来。
知离站在远处看到这一幕，简直哭笑不得，谢映尘这是专程挖坛酒出来解闷？
还是说，他要用这酒招待客人？
可她还未细想，背对着她的人却开了口：“仙主尾随至此，所为何事”
他话里的冷意让知离心下一紧，她环顾四周，却发现周围的侍从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她和谢映尘两人。
男人缓缓转身，白发如雪般垂落在黑貂领上，面容如寒霜般没有什么温度。
“还是说，仙主也想尝尝，这尘封了五百年的苦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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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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