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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道》 2024.10.24
乔北南南南
十月初,新海一隅。
刚过秋分,天便暗得早了起来。傍晚时下了场雨,偏低的气压在初秋季节同未褪尽的余暑一起作祟,给人一种极度不适的体感。
人就好像被关进透明鱼缸里的金鱼,在沉闷燥热的天气里苦苦挣扎,一副随时就要翻肚皮的样子。
陈清也正坐在餐厅角落的卡座,漂亮的落地窗外人流如织。
她的视线短暂落于水泥路面上积蓄起的小小水坑,水珠落下涟漪荡开,很适合安放游离的神思。
“小姐您好,这是菜单。”
“您先看,需要点餐的时候可以叫我。”
陈清也寻声回神,见服务生抱着菜单站在她面前,于是抬手接下,微笑颔首。
“好的,谢谢。”
这是家新海有名的老牌西餐厅,环境优雅菜品精致,白瓷盘高脚杯盛着社会精英的情操,像是连空气里都充斥着精品红酒的葡萄香。
除了价格昂贵,几乎没有可诟病的缺点。
当然,这其中不乏消费门槛拦下太多普通打工人的原因,毕竟唯一的缺点在有钱人眼里可不算什么缺点。
陈清也还是头一回来,她不是新海出生的本地人,过去没机会,也没资本花两个月生活费来这儿吃一顿。
就连今天,要不是心有不甘来堵那个人,怕是路过一百次也不会想着走进这扇华丽的大门。
她撑着脑袋,纤瘦的手指捏着页角,把菜单从头到尾翻阅一遍。餐品示例图片精致,只可惜本人实在没什么胃口。
合上菜单,硬面封皮撞上桌边包装精美的鲜花,最外一层防雨的塑料包装发出突兀的噪声。有悖高档西餐厅优雅提琴的音调,引得周遭不少人蹙眉回首。
而这一抬眸,正撞上那个人。
陈清也左手斜前方的位置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穿了身灰咖色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领口勾勒出漂亮的脖颈线条。
那双疏淡的眉眼被藏在银框眼镜后,眼睫向下看时,睫毛还被灯光在眼底投射出一小片阴翳。
一副符合他职业刻板印象的打扮,冷淡禁欲斯文内敛,表里如一的老学究做派却又显出几分莫名的勾人。
陈清也丝毫没有被发现的尴尬,举起手边的玻璃杯遥遥朝他敬了敬,瞧见他随即蹙紧的眉头,一时笑得更开。
她作为不速之客来这儿,可是专程为了他。
这是陈清也和阮舒池相识的第十五年,对于他们的关系,她却依旧给不出一个精准的定位。
说是兄妹,好像缺了点源于血缘的亲密。说是邻居,彼此也就只有一个夏天的缘分。说是替身那更离谱,她和本尊白月光没有分毫相似。
陈清也敛下眼里不明的晦暗,就着苦笑低头抿了口薄荷柠檬水。微酸又涩的感觉在嘴里忽得炸开,然后一股凉意直冲脑门,说不出好与不好,却很像她对阮舒池爱而不得的那些年。
真要细数过去,想要独占阮舒池的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陈清也的食指划过因温差氤出一层水汽的杯子,搓搓指尖的水珠,她的思绪回到十五年前他们的初见。
盛夏,水乡小镇,藏在纷杂口舌背后的评判还有指指点点。她本该习惯的一切恶意,就是因为阮舒池的出现才开始变得不一样起来。
于是在这十五年里,她挣扎过犹豫过,最后还是舍不得放走阮舒池。
而支撑她去肖想那个人的合理原因和可能关系换了又换,结果最后还是回到一男一女最俗套的那种。
姑且定义为…暗恋与被暗恋者吧。
“小姐您好,是要点餐吗?”
服务生出现得突然,挡住两人隔空交锋的视线。
陈清也呼出口气,没有纠正,对着实在挑不出什么的菜单思忖片刻,还是将错就错:“一份罗马生菜沙拉,一支黑皮诺,谢谢。”
“好的,小姐。”服务生依次记下,见陈清也没再开口,试探着又道,“看您这边没有点主菜,要不要试试我们本周主打安格斯肉眼牛排?我们的牛排都是牧场当天空运到店,保证品质和新鲜度的。”
“不用了,就这些。”陈清也把菜单递还回去,目光透过服务生站立的空隙,又抓住了正在走神的阮舒池。
这人可能是做惯了老师,自己摸起鱼来全然不带掩饰,频频失神下引得他对面而坐的姑娘稍显不满。
她顺着阮舒池的目光回头,然后不出所料找到了角落里的陈清也,眉头蹙得更紧。
嚯,要误会了。
陈清也依旧笑着,那姑娘模样看着和照片差别不大,是个清秀温婉的姑娘。
“好的,您稍等。”
服务生收走菜单转身离开,陈清也想了想,抱起鲜花施施然站起身,缓步朝那桌两人走去。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要是不过去解释解释,阮舒池的相亲高低得黄她手里。
虽说这就是她今天目的,可真要按眼下这种情况发展,要是对方告状告到舒妈妈那儿,实在有损她人前一贯乖巧贴心的形象。
这成不成的,落于人前,装还是得装一装。
“被发现了,干脆过来打个招呼。”
陈清也将花递给阮舒池的相亲对象:“一束洋桔梗,我挑的,希望你会喜欢。”
“…额,谢谢。”那姑娘虽是困惑,却依旧礼貌接过,扭头看向阮舒池疑惑之中又有质问,“阮先生,这位是?”
一针见血的好问题。
陈清也闻言,很想附和追问。她是谁,或者对于阮舒池而言她是谁,这个问题对在座各位都很重要。
她同样紧盯阮舒池,不愿放过他脸上纠结到无言的沉默,更在他噤声时,上扬眼尾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
她一早料定阮舒池给不出答案,又用特殊场合的借口藤蔓似的攀扯住他,非要个结果。有口难言欲言又止,对她不光是恶趣味,还是对这人独有的心机。
“她是……”
阮舒池余光扫过陈清也,话说了一半,见两人皆看向他,不知怎的蓦然停下。
那紧蹙的眉头愈发纠结,一贯冷淡的脸显出无措,而只需这一些,便让人不忍再折腾他。
陈清也敛下笑微微叹气,转过身面向阮舒池的相亲对象,打断刚起的话头:“我是他妹妹。”
她总舍不得他为难,不论事情因不因她而起,却次次都是自己先让,就连这会儿也一样。
可她也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不待阮舒池开口,陈清也又垂眸看向他,装作贴心地问道:“是吧,哥?”
“…嗯。”阮舒池没看她,半晌才哼出个单音,权当回应。
“妹妹?我倒是听舒阿姨说过,你有个小七岁的妹妹。”
那姑娘可能是不在意,又或当真心大,没发觉异样,倒是一副了然过来的表情,对着陈清也上上下下打量一通:“这么看你们兄妹俩和舒阿姨都不太像啊。”
异父异母的亲兄妹,当然不像了。
陈清也忍不住腹诽,却到底没搭腔,只是笑笑,转而将话题引开:“我哥这个人吧,一贯比较板正,没什么情趣。我想你们今天第一次见面,他可别空着手过来,就特地准备了一束花。原本想偷偷的,谁知道被他看见了。”
“看看果然不出所料。”
那姑娘闻言,低头拨弄了下鲜花,波浪形的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谢谢你,我挺喜欢的。”
“喜欢就好。那既然花送到,我就不做电灯泡了,你们聊。”陈清也摆摆手,不给对坐那两人再开口的机会,抬腿走回自己的原位。
而回过身那一刹,她面上伪装的笑意陡然落下,像被摘掉伪善的面具,冷下的眼眸里看不出往常的温和。
她其实不想做这种没意义的比较,从身高长相到事业家世,拒绝雌竞的口号喊了又喊,可真看见人又忍不住拿自己去对比,口是心非为的,不过是要证明自己更配那个男人家。
值吗?好像不值。
有时候她自己都唾弃自己,靠谁不好非想着靠男人,到时候落得她妈那个下场,恋爱脑就清醒了。
可那个男人是阮舒池。
他从没让她输过。
服务生在她身边开瓶醒酒,橡木塞被打开后陈清也面前这一小片空气漾出一种微酸的酒香。
她看着那色泽瑰丽的液体顺着玻璃滑进醒酒器,然后等服务生前脚刚走,后脚就倒进了自己的高脚杯里,全然不顾人家醒酒20分钟的交代。
其实她本质上和她那个酒鬼爹一样,遇上难缠的事情就去麻痹自己,追求感官刺激也好,追求思维放空也罢,都是饮鸩止渴解决不了根本。
哪来的根本啊,从头到尾就是他以为的假兄妹和她想要的真情人。
陈清也约莫喝了半瓶,西餐厅里的红酒愣是被她喝出几分便利店啤酒的味道。至于那份沙拉,二百块的生菜还没自家地里种的新鲜。
总之,酒一般菜也一般。
可能是她生长在云城,鱼米水乡的简单质朴终,还是适应不了这种空洞的繁华,加之阮舒池不时飘来的视线,实在让人食不下咽,难受得紧。
陈清也不想在这儿干耗,结完账跑去对面的咖啡厅醒酒。咖啡厅视口极好,外摆区域正对着餐厅大门,方便她实时观察“敌情”。
这会儿夜色彻底落下,温热的风留恋徘徊于喧闹的街道,却始终寻不到一处地方落脚。
陈清也酒意上头,浑身酸软神智却无比清晰,这会儿坐在风口,被风一吹太阳穴隐隐作痛,坚持了没一会儿脑子里就跟炸开一样。
她深呼吸调整几次,吸进肺里的却大多是空气里的水汽,更恨不得原地进化出鱼鳃,好适应这种堪比水底的生活。
忽然桌上的手机亮了亮,她想去看,面前的光却被挡了一段,陈清也抬头,发现是阮舒池。
“你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人家没看上你?”
陈清也仰起头,眯起眼睛试图将眼前人聚焦得更清晰一些。可惜醉酒的红晕攀上面颊,难得的艳色把她玩味的审视变得不甚明朗。
“那你也太不绅士了,都没把人送回家。”
“喝了多少?”阮舒池没回陈清也,只将手背贴上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降下面上的燥热,然后手就被人牢牢抓着又用脸蹭了蹭。
陈清也凝神,思忱片刻:“大概半瓶?”
“……”
阮舒池叹气:“半瓶红酒当葡萄汁喝,你不醉谁醉。”
“你胡说,我才没醉。”陈清也自是不让,开口反驳。
阮舒池把手从陈清也掌心抽出,背在身后,看不清动作,但扎扎实实等了一会儿才听他再开口。
“走吧,我送你回去。”
到底是有亲妹妹的人,照顾人起来妥帖稳当至极。阮舒池拎着陈清也的包走在前头,有心拉开距离却又不时回头查看半醉的某人情况。
这地方离阮家、离陈清也租的房子都不远,阮舒池没开车,两人便沿着人行道往回走。
夜风吹得陈清也难受,可她什么也没提,只是努力跟上阮舒池的步速,真有跟不上的时候就说句话找两个人的不痛快。
想着怎么应付,自然就走不快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阮舒池。”
“吃完饭就跑,也不看个电影什么的,说你没情趣可一点没说错。”
“怎么,是不喜欢这个类型?不应该啊,追着你出国的那个姑娘不就是这个类型吗?”
“小也。”阮舒池倏地站定。
陈清也跟着刹车,拽着阮舒池的袖子站定,却分毫不让仰头看他:“叫我干嘛?我又说错了?”
“…我跟她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了?一个大学老师一个高中老师,都有寒暑假,我看挺不错的。”
见阮舒池又不搭理自己,陈清也跨到他面前,扯住他的袖口又拽了拽,非要个答案:“阮舒池,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会出现在你相亲的餐厅?”
“你就一点不好奇?一句话不问是吗?”
阮舒池扭过头不说话,狭窄的人行道一侧是茂密的爬墙绿化,另一侧是颜色昏黄街灯。
他背对灯光,应是看不清神色的,但以陈清也对他的了解,都能猜到阮舒池定是一副凝神蹙眉的模样。
“…小也,下次不要这么胡闹了。”
陈清也等了许久,终是只等到阮舒池含糊其词的这一句。
他的语气还像在斥责不懂事的小孩,把她当做十几年前的小姑娘,当做他真的妹妹,无论闹出多大的祸事都不忍责怪,严肃的语气里只是告诫居多。
可实际上,他们都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明说的,大概是阮舒池留给陈清也最后的体面。
他话音落下那一瞬,酒后的疲乏霎时遍布陈清也全身,心悸后心口酸楚空泛又隐隐作痛。
她很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干涸的嗓子却连发不出嘶哑的音调都发不出。
她好像无话可说。
阮舒池坚持把她的感情当做认识不清的胡闹,任凭她怎么解释,怎么试探都无动于衷。可在一次次没有结果的冷战下,彼此的关系已经越变越僵。
“阮舒池,我在你眼里居然还是个,听劝的,会有道德感的好人吗?”陈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会儿竟还能失笑出声。
她抬头去看阮舒池,试图从他眼里找到分毫动容。
可惜事与愿违,借着街边斑驳的灯光,她确认再三,阮舒池却好似天边淡然的云,她伸手抓都抓不住。
“你又不是真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别再多管闲事,也别再把我当成你妹妹阮歆了。”
大抵是为了挽尊,她把话说得一句比一句伤人。
阮舒池长叹一声想去拉她:“小也,别这么说。”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每次她在歇斯底里,阮舒池却是一副温温柔柔包容一切的模样,倒像是她在无理取闹。
陈清也太累了,她自诩善于筹谋的大脑,根本处理不了眼下的情况。
十五年的坚持在某一刹忽然失去了意义,她构想的一切分崩离析后才发现,其实他们的关系一直处在原地。
可能唯一不同的是,比起当初,现在他们之间剩下的,是说不清的失望和疲惫,甚至连呼吸都显得沉重。
算了,就顺他的意吧,谁让她欠他的呢。
“作为普通关系的朋友,我刚才的行为打扰到你相亲,影响你的正常生活了,我道歉。”
陈清也垂下脑袋,兀自扬起个自嘲的笑,没再说话也看不清神色。
静默的气氛愈发黯然起来,阮舒池想说些什么,想试图驱散眼前的焦灼沉默,可下一瞬陈清也却勾着他的衣领,把人拽低下头。
趁阮舒池错愕走神的档口,陈清也踮起脚,在他唇上狠狠咬了口。
没出血,但也是用了力的,双唇相触冰冷且带着酒香。
她从阮舒池掌心顺走了自己的包,温热湿濡的触感消失后,退后半步再次拉开两人的距离,像刚才没发生过那个强势的亲吻一般。
“阮舒池你放心吧,我放弃了。”
放弃自己偏执的奢望,退回经纬分明的关系,淡化过去的十五年,再如所愿找到真爱共度余生。
“行了,别送了。”
“我还没醉到不认识家门。”
陈清也的尾音散在风里,她越过在发愣的阮舒池,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顿往自己家走去。
那个小破屋子称之为家有些牵强,可毕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能够落脚的地方,即便只是租来的,也是能收容她软弱委屈的避风港。
阮舒池没有追来,也幸好没有追来。
她满腔酸楚堪堪咽下,要是这会儿还被他安抚迁就,肯定会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宣泄出来。
又一个昏暗的街口,红灯拦下了尚在恍惚的陈清也。她站在街沿,手抵着信号灯杆缓解胃里向上翻涌的灼烧感。
昏沉之际,潮湿的空气裹挟一阵清香飘来,落在陈清也周遭,比最好醒酒药还好用。她抬头四处寻找,就着残存的光,终于找到了夹道种植的丛丛茉莉。
这时节不少花已经开到败了,白色的花瓣印上一圈焦枯,孱弱地挂在枝头,大抵不多时就会落进泥土里。
陈清也找到一朵半开的摘下,放进掌心又揉搓开,香味霎时漾进风里,转眼消散得无踪。
街那头,信号灯跳绿。
绿色,同茉莉花叶一样的颜色,同十五年前云城阮家的小院子一样,小院东南种满了茉莉,不开花时碧绿油润的一片。
陈清也忍不住苦笑。
她是放弃了。
可离开云城后,她的夏天已然变成了一条没有终点的茉莉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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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宝珠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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