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一到晚上,世界就像缓慢转动的黑洞,无情地吸纳所有活物的灵魂,只剩死一般的寂静。生着火的屋内,安泊的肚子咕咕叫起来,行风也用可怜的眼神看着她,发出哼唧声。
“好啦,我们吃饭。”安泊说。她从车上拿出前几天晒好的兔肉,丢给行风,自己开了一瓶牛肉罐头。
行风的小黑鼻子攒动,嗅了嗅罐头的香味,又嗅了嗅面前干巴巴的鹿肉,朝安泊哼唧。
“小狗不能吃咸的哦!”安泊说,她用小刀叉出一块红嫩的牛肉,“只能尝一点。”
“汪!”
“嘘!小点声!”
安泊好久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她凭借温黎教给她的狩猎技巧,一个人和一条狗在野外生活了将近四年,无论是用猎枪还是设计陷阱,从来不担心自己会饿死。但安泊对于烹饪和制作美食却一窍不通,只会将肉晒干或者煮熟,要不就是用火烧到勉强能够下咽的程度。这几年来,安泊吃什么,行风就吃什么。舌头经过了血腥味的磨砺,安泊的口味更像一条狗。牛肉罐头的咸香味飘出来,像极了罗根和温黎做饭的味道,安泊觉得自己恢复了几分人的本性。
炉子里的火噼里啪啦地响着。吃饱的安泊却毫无困意。她坐在女人身边,仔细端详她的脸。女人脸上混合着灰尘与血迹,紧闭的眼睑下,眼球正微弱地起伏。安泊用毛巾将女人的脸擦干净。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女人和自己有几分相像,不是五官,而是一种更深更隐蔽的东西。或许是经年奔波的人都会有的相同的痕迹——因为臭氧层的破坏,太阳辐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稍不注意便会晒伤,尤其是常年在外奔波流浪的人,比如安泊,两腮上有一道太阳灼伤的红痕;或许只是因为她们都是年纪相仿的女生,又都是一个人(抱歉行风),身上有一种孤单的气质。总之,安泊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但她的直觉从见到女人的第一眼到现在都没有改变。那就是女人身上有一种天然的善良。这种直觉来源于安泊多次与猎物对视的经验,她能通过猎物的眼神判断出猎捕的难度,有的眼里闪着阴险的光,那么安泊就要做好万全准备,布置陷阱,和行风商量出周密的猎捕计划;有的则天真无邪,只需简单的陷阱便能将其诱捕。末世生存法则之二就是资源的重复利用,所以安泊尽量不会选择开枪,除非普通的陷阱无法将其杀死,或者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
这种时刻不多,但几乎都在安泊身上留下了痕迹,或者说是教训。有一次,她在没有行风参与的时候尾追一头鹿,就在她即将瞄准时,跟在后面的狼出乎意料地向她扑来,差点抓伤她的眼睛,由于她及时调转枪口,最后只在肩膀处留下几道抓痕。
女人翻了一个身,也许是因为牵扯到伤口,嘴里发出几声呻吟。安泊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女人的脸看了许久,慌忙站起来。安泊让行风守着女人,自己一个人走到河边。河岸的坡度是天然的温床,每次睡不着的时候,她都会看看夜空。安泊躺在枯黄的草地上。月亮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空中漂浮的灰尘像乌云一样遮蔽了所有发光的星体。
世界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安泊不知道。她曾听温黎说,在大量的自然灾害密集地爆发前,也就是他们称为“天启”的那一年之前,冷战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是谁先按下的按钮,核弹在中立区的诺亚城落下。从那以后,各国各组织各联盟之间冲突升级,互相指责、互相推诿,从导弹到核武器,从军事行动到大面积的恐怖主义,世界就这样开始失去秩序。
大范围的战争引起了意外的地壳运动,“天启”那年,自然灾害接连不断地爆发:海啸、地震、酸雨、洪水......它们彻底摧毁了战时仅剩的一点文明秩序,世界人口数量锐减。没有人知道那一年活下来多少人,温黎说,那年路上到处都是成堆的没有掩埋的尸体,天空中的黄沙整日整日地遮蔽住太阳,看不清面前人的脸,下的雨是黑色的,河里的水是黑色的。人人都觉得地球已经变成了炼狱,说不定哪天就会毁灭。但她们活了下来。就这样。活了下来。安泊曾跟着罗根和温黎去掩埋受难者的尸体,那是村子里组织的,成年人都要去参加。原本罗根还担心这样对年仅四岁的孩子会不会不太好,但温黎说,首先,她们没有办法把安泊一个人丢在家,其次,之后她见到的尸体只会比现在更多。
“去!去!新世界!”安泊想起墙上的话。后来的事情也就像温黎说的那样,她见过更多成堆的尸体、骨头,多到她无法想象,这个世界是如何容纳下那么多活着的人的。
浮尘凝聚成的“云朵”向南流动。现在离“天启”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今天的安泊能够看见太阳,但想要看见月亮还是得凭一些运气。
安泊想着过去和现在的事,逐渐沉入梦乡。至于未来,她早就不想了。
“汪汪!”
安泊是被行风叫醒的。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太阳刚从山那边探出头,世界还没完全苏醒,蒙在一团雾里。行风咬着她的裤脚,安泊跑进农场,女人正靠着墙试图站起来,见到安泊过来,手迅速握住身后的刀。
“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安泊说。她看到女人的伤口因为挣扎又重新流出血,“你的伤还没好,最好不要乱动。”
女人撕裂的伤口使她倒吸了几口气,她平复了自己的呼吸,问:“你是谁?”
“一个倒霉的过路人。”
“为什么要救我?”
“不想看见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女人对安泊的话半信半疑。坐卧在安泊身边的行风冲她摇尾巴。
“这是你的狗吗?”
“是的。它叫行风。”
女人的眼神在行风和安泊身上来回摆动。狗是不会骗人的。女人松开握住刀的手,顺着墙坐下。
“吃点东西。”安泊递给她一瓶牛肉罐头。
“谢谢。”女人接过罐头,立刻狼吞虎咽起来,一天没有进食的肚子急切地等待食物投喂。
“还需要再敷一次药。一会儿我来帮你。”
女人低头看到自己腹部的衣服被扯开,伤口上残留了绿色的印记,连忙说道:“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来。”
安泊没说话,将昨天剩下的“河神”装到一个碗里碾碎,递给女人后便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昨晚她盯着女人的脸看了许久,又扯开她的衣服,虽然是出于好心,但始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切开过无数动物的肚子,却从来没有撕开过别人的衣服。夜晚做的事到了白天就像一场梦醒过来,略显尴尬,好像那个人不是她自己。
“你不问我叫什么名字吗?”女人说。
“你想说的时候会说的。”安泊说。
“我叫艾森。”
“我叫安泊。”
对话过后又是一段沉寂。安泊不擅长和人说话,在外面生活的日子,她只有行风一个诉说对象。她想打破突然的冷场,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继续沉默,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
“谢谢你救了我。”
“没什么。一发子弹的事。”安泊掏出手枪,仔细检查。
“要不是你,我可能就那样死掉了。”
“人都是要死的。”安泊擦好枪,装好弹夹,再将它塞进枪套里,“像我这样的人都是要死在外面的。”
“你...是一个人生活吗?”艾森没有因为安泊的话感到吃惊。“死”是时常挂在他们这代幸存者嘴边的字。
“算上行风,我们两个。”
“嘶!”伤口上的“河神”疼得艾森吃痛地呼出声。
“深呼吸会好受很多。”安泊头也不抬地说。
“好久没有这么疼过了。书中可没有提到过这一点。银痕草,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在在潮湿的河边,具有显著的止血、抗炎和修复效果,”艾森说,“里面的单宁类化合物能够和血液中的蛋白质结合,加速伤口的愈合。”
“我从小叫它’河神‘。”安泊说,“你读过很多书吗?”
“’天启‘之前,我经常去图书馆,一呆就是一整天。”
“图书馆?一个专门放书的地方吗?”
“嗯!一整栋楼用来放各种类别的书籍,我小时候最喜欢各种各样的百科全书,里面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动植物图片。”
安泊没有见过图书馆,也没读过很多书。她是在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天启”时,一场凶猛的洪水淹没了村庄。罗根和温黎拼尽全力将四岁的她从一块漂浮的木板上捞起来,随后她们跟着幸存者不断迁徙,最终在一块平坦的地方上重新建立村庄,开始新的生活。
罗根教她种植,温黎教她打猎。这两门技能保障了她的生存,她从没有见过村子里的其他人读书,更不用说图书馆。大家都说,世界快要毁灭啦,人类快要灭亡啦,能活一天是一天吧。书这种不是生存必需的东西便失去了价值,至少是在安泊曾生活的村庄里。
所以当安泊听见艾森读过书,还是很多书时,不免有些好奇。村庄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虽然那个世界也已经被毁灭了。
“小时候我够不到书架上面的书。“艾森认真地解释,“书架差不多和货架一样高,从上到下,每一层都摆满了书。书是由很多有字的纸组成的,用线或者胶水将它们组装在一起,有一些书还会有漂亮的图画。有次妈妈不在,我一个人拖着三倍身高的梯子去取书,结果梯子不稳,从上面摔下来。妈妈说我为了书连命都不要了。但其实没有那么夸张啦。”
艾森顿了顿,语气比刚才沮丧了一些,继续说:“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几乎所有的书早就被导弹炸成灰,化为废墟的一部分。抱歉,我不应该谈过去的。”
不谈过去是末世生存法则之三。现在离“天启”过去大约十四年,大部分人的记忆还留有旧日世界的辉煌与幸福,而面前的世界一地残沙,灾害频发,污染严重,连望月都变成一种奢侈。有的幸存者即使在“天启”时活了下来,却因为受不了这种割裂而选择离开人世。没人希望从天堂掉进地狱后,还在自己眼前吊着一根虚假的胡萝卜。
“没关系,不用道歉。我挺喜欢的。”安泊说,她回头注视着艾森谈起书时突然灵动的眼睛。她没有多少关于“天启”前的记忆,包括她的妈妈,“多跟我讲讲吧,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艾森欣喜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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