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教室时，教室里没什么人，大多数课桌已经被书或书包占了座位，只剩后面的位置无人问津。
方衡扫了一眼前面，虽说还有几个空位，但他并不喜欢，就果断地选了末尾贴近后门的位置。
在周凛的印象里，方衡就爱贴着后门坐，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咸鱼感，而仲夏燥热时，风会从外头灌入，夹杂着桂花的味道，清爽又自由。
可惜桂花树是崇文楼的，致远楼只剩下老红枫，他以后是没机会在教室闻到桂花香了。
周凛有些闷闷不乐，“非要坐后面么，后面都看不见。”
方衡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没位置。”
周凛咬牙切齿地抱怨：“你在后面都听不见看不见。”
明明前面还有几个座的，总比坐后面看不见黑板强，然而方衡就是岿然不动，“我觉得这里挺好。”
周凛申诉：“你是嫌我不够瞎。”
方衡面色从容，翻开小说书看：“那你滚前面去，我就要坐这里。”
“……”
拧不过方衡，周凛最后还是乖乖坐下了，随后默默地在外侧整理暑假作业，方衡就在里面埋头看书，额头还抵着桌上的数学书。
周凛整理好课本，忽然扯了他衣角两下，方衡没抬头，抽空应了一声，“干嘛？”
周凛不说话，又扯了他两下，方衡烦躁地抬起头，问：“怎么了？”
话音刚落，桌子被人点了一下，前桌的少年人皱了皱眉，将走读证搁他桌上。
“？”
方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少年没及时得到回复，似乎有些尴尬，便回过身去了。
周凛捅了他胳膊，下手有点重，他皱了下眉，又听周凛小声跟他耳语：“清潭一中那个，安思远。”
方衡脑子里一片空白，周凛又小声问：“你通行证怎么在他那里？”
他记得来时随手揣衣兜里了，估摸着是方才跟周凛推搡的时候掉了，正好被安思远捡了去。
方衡还没来得及回答，大开的后门处走廊突然路过一个人，那人余光扫见了方衡，又倒了回来，然后默不作声地站在他面前。
他走过来时悄无声息，方衡察觉到身边人个头很高时，都不用看就反应过来是姜旻，正准备起来，手里的小说书就被抢走了。
姜旻开玩笑说：“衡哥，杵这儿当守门员呢？”
方衡：“前面没座了。”
姜旻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别是你想坐这里吧？”
方衡也贫嘴：“哪能。”
他随意一扫，又见着杨沛霖慢悠悠地朝方衡走了过来，杨沛霖见到姜旻后，反应飞快地压住了大嗓门，俨然换成一副乖巧模样，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带着一个男生坐到方衡旁桌。
姜旻讥讽了一句，“不错，年级前三都在了，一起杵后门镇宅。”
“……”
杨沛霖也跟着贫嘴，“校长你不懂，能当一班吉祥物是我们的荣幸。”
姜旻瞪他一眼，问：“报道了没？”
方衡一边掏出手机来，一边回话：“人多，一会再去。”
姜旻顺手抢了过去，故意警告道：“胆子这么肥，公然挑衅班主任，你是真不怕我给你扔许愿池里面去？”
“扔了你就不能压榨班长了。”
“……你还有理了？”
方衡连连摇头说嗯嗯不敢，认错态度极好，姜旻知道他不是真心的，但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把手机还给了他，然后眼神示意外面。
方衡暗搓搓指了外面，又指了指自己，没懂姜旻的意思。
姜旻有点恨铁不成钢，就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个微信：衡哥，出来，找你有事。
方衡有点懵，回了句：这儿不能说？
姜旻：再废话把你手机收了。
方衡：噢噢噢。
这个点高三已经上课了，这一层又只他们班是高二，多数学生都还没来，有几个也是待教室里，走廊上空荡荡一片，碍于办公室还有两个高三老师在聊天，姜旻就将他叫到走廊上。
姜旻翻出一张照片怼到他面前，“请你狡辩一下！”
方衡狡黠地笑了一下，“教导主任怎么敢骂我们姜副校长？”
姜旻瞪他一眼，“下次招摇撞骗，不要留我名字，字丑成这个样子，为师丢不起这人。”
方衡：“那我下次写好看点。”
姜旻也不想和他闹半天，就开门见山说：“这回年级第一又是夏运晓得吧？”
方衡点头，“知道，他一直很厉害。”
姜旻叹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有点上进心，比如超越人家夏运？”
方衡：“大哥您叫我出来就是为了骂我？”
“那倒不是。”
方衡：“噢？”
姜旻左右环顾了一遍四周，确认没什么人，又抬眼望向楼下不远处的升旗台，刻意压低声音说：“夏运家里出事了——他爸爸在麻将馆捅死了人，可能会判很多年。”
方衡：“？”
姜旻嘱咐说：“别往外传，知道有这么个事压在心里就好。”
不用他提醒，这种事方衡都不会往外说，听姜旻这意思，估摸着又想要他这个班长去照顾夏运呗。
就像上次告诉他，周凛生在一个原生家庭里，考试成绩好坏爸妈都不满意，所以心思敏感，让他多包容照顾一下。
每次遇到这种事，姜旻都不肯亲自出面，原因很简单，谁都不想自己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人前，哪怕对方是自己的老师，心里会有负担，同时却又渴望得到别人的温暖。
若是阳光乐观的青少年倒是没什么，遇到心思敏感的人，过多的帮助在他们眼里反而成了施舍，从而导致自卑心理。
但姜旻毕竟是他们班主任，不管又不可能，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媒介——既不会伤了孩子自尊心，又能给予他鼓励和温情。而方衡，就是这个媒介。
这种事在男生里姜旻比较信任方衡，而方衡并不理解缘由，只记得高一那会才跟他打了一个月交道，突然有一天，他就把自己发展成了他的狗腿子。
特别莫名其妙，至今方衡都没想明白，姜旻是看上了他哪点。
姜旻在旁边嘱咐说着“多跟夏运聊聊天”，“带他讨论难题”，“平时里不要太明显了”等等话，方衡心不在焉地应着，“嗯。”
姜旻注意到他没认真，就问：“怎么垂头丧气的？”
方衡其实都听在心里了，很多事他心里都有数，但他忽然有些想不开，就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我关照他们，谁来关照我呢？”
姜旻一拍他肩膀，颇为豪气地说：“我就是你坚实的后盾！”
方衡气笑了：“呸。”
老师里也就是姜旻好说话，学生都不怕他，尤其是方衡，没少跟姜旻呛，但姜旻说的话，他也是大部分都听在心里的。
但方衡并不想这么痛快答应，便接着问：“有好处没？”
姜旻很不厚道地说：“有，你会免费获得一个学霸朋友。”
方衡：“……不愧是姜校长。”
姜旻又说：“还有，你帮我叫一下沈婷婷，让她……”
他的话音忽然戛然而止，方衡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楼梯间，就看见沈婷婷戴着耳机，一步一晃悠地溜达上来了。
沈婷婷听音乐听得入神，走上二楼才看到姜旻，下一秒反应飞快地摘掉耳机，假装若无其事地旁边路过。
“那个女同志，你过来，正要找你。”姜旻朝她招手。
姜旻经常称呼班上女生“女同志”或“女同学”，他平时只跟男生称兄道弟，沈婷婷早习惯了，就问：“干嘛？”
“班里新来了个女同学，你去关照一下。”
她就是女生里，姜旻信任之人。
沈婷婷不着调地问：“有工资没？”
姜旻笑了，“有。”
沈婷婷还没来得及高兴，姜旻又叫住了方衡，“我今晚有事，你看一下晚自习，我桌上有套衡水期末卷，你给他们发一下，答案只一份，在最上面，你可以看，但必须先做完——这就是你们的工资。”
姜哥的基友遍天下，听说衡中里就有个老师跟他关系不错，他经常能从他基友那儿骗来一堆内部卷。
从前市联考考题就很简单，他们班多数人随便拿个九十分不成问题，而衡水卷不一样，难度堪比高考，有几个基础扎实的还能勉强拿80来分，但每回总有一半人很难及格，孩儿没少叫苦连天，这就是区别。
而沈婷婷就是很难及格的那部分之一，垂头丧气地抱怨：“要命。”
方衡死猪不怕开水烫，“姜哥，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姜旻却不为所动：“我一会还有个会要开，先走了，记得照顾新同学。”
方衡：“知道了。”
姜旻刚走，方衡一手抱着卷子，玩着手机磨蹭进门，差点跟人撞个正着，抬头一看，又是安思远。
安思远倒还是那副面无表情，仿佛不关心一切事事，淡漠地别开目光，与他擦肩而过了。
方衡看一眼他逐渐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又回教室了。
回到教室，又被他座位旁边的夏运吓了一跳。
夏运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长相属于那种乖巧的，但又一脸郁郁的模样，还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文绉绉的，平时从不跟人搭话。因常年霸榜年级第一，不少人认识他，他能搭上话的却屈指可数。
从高一入校时的重点班到文理分班、再到现在，离开这个班的人不少，来到这个班的也不少。
然而入校到现在同班一年的学生里，只有方衡偶尔会关照他一下，而杨沛霖是他的至死不渝，经常死缠烂打问题目拉他一起去食堂，才感动这位寒冰。
因此，他唯一的朋友是杨沛霖，方衡算半个。
杨沛霖坐在他旁边，两人正在预习新课。方衡过去将书包翻了个遍，才摸出一根棒棒糖来，他犹豫了一下，走到夏运身边，将棒棒糖放在他课本上，搁下一句，“多的。”
夏运刚想说“不要”，方衡已经转身离开了。
杨沛霖这就不爽了，“我的呢？”
“没了。”方衡瞪他一眼。
“世风日下。”
“……”
杨沛霖又留意到了他桌上的卷子，顿时哭丧着脸问：“那玩意是什么？”
方衡将手机收好，温声对他说：“姜哥对你们深沉的爱意。”
杨沛霖“哎哟”一声，摆手说：“我不需要他的爱，请你拿走。”
前面有个男生也回头嚷嚷，“衡儿我也不要，卦象上说这卷子克我，碰之必遇凶兆。”
男生叫宋奎，是班上知名的“神算子”，也就是神棍，他有个平时给人算命的姥姥，没跟姥姥真正学过其中关节，倒是偷学了不少神棍话术。
方衡温声说：“老姜说了，明天下午交，真不要？”
“你滚！”
嘴上说着不要，但要真不给他们吧，他们就会觉得对比别人少学了点东西，所以不要都是说说而已。
杨沛霖扔下课本凑了过来，凭着跟方衡关系不错，不要脸地抽了一张，结果看到卷名和熟悉的命题人，他又哭丧着脸，“卧槽，又是衡水卷，老姜狠啊！”
方衡附和：“因为他对你们爱得深沉。”
方衡顺手将一沓卷子全塞给他，“谢谢。”
杨沛霖：“？”
“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人性扭曲，人心不古哟。”杨沛霖日常给方衡白打工惯了，口上抱怨几句，还是乖乖帮他把卷子发了。
杨沛霖发完卷子，又将闷声不响的夏运拎起来，然后问周凛：“衡儿，要不要跟我们去体验平民食物？”
他又抽空叫了旁边的周凛，“还有那个周凛。”
他这话嘲讽满满，因为方衡是走读，能在家开小灶，学校食堂的平民食品自然没法比。
“行，回来刚好晚自习。”周凛倒是应得爽快，还想拉上方衡一起。
方衡一个劲往后躲，还嘱咐说：“快把他叉出去。”
周凛撇嘴道：“衡哥你不爱我了。”
方衡笑骂：“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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