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觅在做梦。
梦里,她再度走上了那条山道,山道曲折,一直通到那座茅草屋前。转过山石,木棂窗出现在眼前。她站在窗前向内看,屋子里的陈设依然简陋,窗前一张桌案,当中一个火炉,上面架着茶壶,炉中半膛灰烬。
安静,昏暗,依然没有人。
她看了很久,终于走过去,绕过屋角,走过篱门,正要推门,忽然门开了。一个穿着一领长袍,戴着头巾的中年男人和一个高鼻窄面,头发弱黄,眼睛碧绿的男人说笑着,先后从门内走了出来。
看到徐觅,两人皆是一愣。
徐觅注意到那个高鼻窄面的男人手上拿着一叠写满了数字的纸,见徐觅看过来,他微微笑着,泰然自若地将这些纸卷成一卷,塞进了衣袖。
中年男人率先回过神来,他朝徐觅身后看了看,问:“敢问姑娘芳名,为何独自一人到此?”
徐觅看向门后,屋内寂寂,显然没有第三个人。
“我是徐觅,”她说,“请问二位为何到此?”
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黄发碧眼的男人捏了捏袖口。
“我与此间屋主相熟,今日携友人一同拜访,不巧屋主上山访道去了,我们等了一时,不见回来,正欲离开。”中年男人开口道,说着又问:“不知姑娘因何到此?”
“我为了寻人而来。”徐觅说,“不知可否告知此间屋主的尊姓大名?”
中年男子郎朗而笑:“惭愧,我也不知他的尊姓大名。平日相交,彼此只以道号相称,我唤他道左真人,他称我为继圣尊者。”
说着他拱了拱手:“姑娘既要寻人,不妨入内多等一等。我二人还有俗务缠身,便先告辞了。”
那个窄面高鼻的男人也跟着拱了拱手,姿态熟练。
徐觅目送他二人离去,然后转身走入了屋内。她走到火炉旁,炉上有半壶水,水面暗暗反着光。她伸手贴了贴壶壁,冰凉冷淡,没有半点余温。
她转头看向桌案,桌面光可鉴人,空无一物。
****
“似乎,确实不太像是一个梦。”嘉兰说。
“是啊。”徐觅喃喃。两个人的形象太鲜明,说的话也太有条理。
太逼真,逼真到让人以为那是另一个世界。
嘉兰微微皱眉:模拟小星系的构建参数,两个拿走了草稿的人,以及果然空无一物的桌面,逻辑如此清晰,到底是要指向什么?
如果这不是一个梦,那座山到底是哪里?
徐觅再度想起了梦中谌定对她说的话,当初梦醒后的触动和犹疑不定此时早就化作了一个又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让她别再过来?如果那真的是他,他所在的彼处,究竟是哪里?他为什么不让她去?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了吗,他已经放弃清醒生还的希望了吗?
他为什么放弃?
是啊,他为什么放弃,真的是为了要追随父母?那他的外婆又该怎么办?
病房里,看着依然沉睡的谌定,徐觅第一次提出了质问:谌定,如果你就这么走,想过你的外婆要怎么办吗?
病房里安静无声,谌定依然在沉睡,唯有白色纱帘在风中轻微起伏。
****
徐觅接到通知,十天后进行论文答辩。她可以在医院再多待几天,然后再回去,但接到通知的第二天,徐觅就准备动身。她去和孙医生道别,办公室里,几天不见的孙医生越发疲惫,一种最后全力挣扎的疲惫。见徐觅推门进来,他用力搓了搓脸,露出了温和的笑。
听说了徐觅的来意,他点点头:“你放心返校。回去后好好休息,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徐觅知道孙医生误会了,但她没有解释,只是说着再见,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告别之后的当天下午,徐觅提着行李走出了医院。走出医院大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住院部的大楼,她没向谌定告别,这是一种刻意,她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我会很快回来。
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连续转乘之后,徐觅于次日深夜时分回到了学校。对于她的归来,室友都很惊喜。黄灵问:“这次是要等论文答辩之后才回去吧?”
徐觅还没说话,碧丽就嘲笑起来:“黄灵你许愿也不许个大的,你怎么不说她那位同学病愈康复,她这次回来后就不必再去了?”
徐觅笑了笑,说:“还是要去的,只是要等答辩结束之后。”
宿舍里一时安静。碧丽想说什么,被黄灵暗暗拉住了。
****
第二天上午,徐觅将自己的论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尤其仔细检查核对了注释和文献来源,十一点多的时候,她走出教室,向架构系办公室走去。
这是她回来之前就想好的事情,这也是她转系之后,第一次回到架构系。
站在楼下,她抬头仰望,白色的墙面在阳光下反着光,教学楼里一片安静,让人下意识地想里面是不是正在上模拟实操课。许多记忆纷涌而来,徐觅曾经以为这些记忆会带来撕裂的痛楚,所以过去两年来她几乎从不回想,但真正站在这里,她才发现她的情绪竟然可以很平静。
时间,终究抚平了一切。
她走了进去。
“徐觅?”
徐觅转身,笑看着李老师。差不多两年未见,李老师的头发比之前更斑驳了几分。见真的是她,李老师有些惊讶:“真的是你?怎么,终于有空想起来看看我这个老师了?”
徐觅腼腆一笑。
两年前她突然转系,李老师极为生气。他苦口劝说,反复询问徐觅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但徐觅什么都没有说,闷着头直接去了空物系,那之后,师生二人再没见过面。
两年后再见,李老师心里还是有气,刺了徐觅一句后径自向办公室走去,却又在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没好气地回头:“还站着干什么,不是要找我吗?”
挨了怼,徐觅也不生气,笑着跟了上去。
气恼归气恼,李老师却还是拉过来一张椅子,又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然后自己坐下,问:“说吧,找我什么事?”
语气有些硬,与当初那种仔细斟酌,谨慎措辞的感觉迥然不同。徐觅问:“老师,您还生我的气?”
“你说呢?!”李老师声如暴栗。
当时徐觅是以架构系数一数二的成绩突然转系的,他辛辛苦苦教了两年,眼看培养出了一个好苗子,哪知却在即将进入下个阶段前掉头跑了,换谁心里不怄火?
即使后来徐天为女儿做了解释,他心里仍然堵着一口气。
徐觅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该道歉,毕竟她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但她仍然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李老师的那股无名火渐渐平了下去。两年了,就算当年再生气,两年时间也足够消散。更何况他知道徐觅当时所面临的压力,当初徐天说了之后,他就知道了。
他只是惋惜,生气加惋惜,气的是徐觅一声不吭,惋惜的是她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哪怕和他提一句呢?也许他就能帮她说服她父亲改变主意,可这个孩子当初就这么犟着头走了。
看着徐觅沉默的样子,李老师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徐觅开口了。
“年前,为了收集论文数据,我去了一趟前哨,在那里,遇到了谌定。临返校前,正好赶上异常引力场出没,我跟着他们一组出站,实地观摩了一回对战过程。”
徐觅看着面前杯子的水,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平静如水:“当时我坐在主控台上,近距离地感受到了谌定释放精神力的瞬间。”
说到这里她微微笑了笑:“您知道的,之前我一直觉得我迟早可以赶上谌定,可那天,在我感受到那股精神力的那一刻,我明白过来,我赶不上,永远都赶不上。”
李老师皱眉,说出了那句曾经对学生们说过无数次的话:“你没必要和别人比。”和自己比就行了。
可徐觅没法不比。父亲对她有期望,她对自己有期望。她想要的,父亲想要的,就是谌定那样的能力。可她做不到,虽然成绩优秀,但她永远无法达到谌定的水平。
这是她花了将近四年时间,才肯最终承认的事实。
父亲比她更早看清了这一点,所以强逼着她转去了空物系。她一直心有不甘,可那次之后,她不得不承认父亲是对的。
在系统架构师这条路上,她永远无法做到最优秀,也永远无法触及父亲曾经的高度。
李老师沉默了,他没有再劝下去。高山仰止,对徐觅而言这不是一个成语,而是一个现实写照。父辈的成就宛若高山,让人仰而后止。它激发人挑战的**,它也鼓励这种挑战,可这注定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徐觅终究无法和其他学生一样,仅仅保留那份想成为系统架构师的初心。
他岔开了话题:“你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徐觅缓缓呼出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她想再度获得登录模拟系统的权限,查看自己所构建的模拟小星系,确认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李老师问。他还不知道谌定受伤昏迷的事。
“猜想,谌定的意识在不在我构建的模拟小星系里。”
“谌定的意识?他的意识怎么可能在你的.....”后面的话李老师没有说完,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徐觅的意思。
安静突然降临。
“谌定他......”
“他精神力受损,已经昏迷将近两个月了。”徐觅低声说。
李老师愣住了。架构师受伤是常有的事,但谌定受伤这件事,仍让他不可置信。谌定,一个天赋那么突出的学生,竟然受伤昏迷了?
“常规的治疗手段不起作用。我在医院配合院方读取他的记忆数据,在读取过程中,几次去了同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些推导计算出来的数据,是我当初构建的模拟小星系的数据。”
“所以我想确认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谌定的意识,有没有可能真的在我构建的模拟小星系里。”
“当然我知道这很像无稽之谈,但我仍然想试一试。”
李老师彻底明白了徐觅的来意。他的神色有些奇怪,不是拒绝,也不是质疑,而是,“你们当初构建的数据早就被清除了。”
清除了?
“清除了。按照规定,你们所有构建的数据在大三学年末都清除了。要为后续学生的构建留出空间。”
徐觅预想过可能拿不到再次登录的权限,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她感到了一种无法抑制地失望。
李老师没有说话,只是只是一言不发地登录模拟系统,打开了总后台页面的搜索框。
“还记得你的学号吗?”
徐觅报出了一串数字,除了构建记录,其他空无一物。李老师又找到下拉列表,一个一个逐一查看。时间很漫长,但结果依然没有改变。
“记录全部清除了。”
求收藏求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第 6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