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微微耸盾。
“当时冷得发抖,不是吗?在那后巷里。没有家、什么都没有的你,期望着一个温暖的地方。”
黑猫以与平时无异的语调诉说。未带有对我的轻蔑之意,也不是自满的口气。
“我提供了你想要的东西呀。先不论感激,好歹也没任何值得被憎恨的行为吧?热呼呼的餐点、知识、朋友……啊,朋友这项,我也算在里面哦。再加上健康的身体。虽然只是表面而已。”
听见太阳穴开始传出碰咚碰咚的脉搏鼓动声。
“你不明白一个事实。所以,有必要让你知道。”
“什么东西?”
我试着假装强势,声音却在颤抖。
“你不明白自己是个多么不幸的孩子。”
尽力挂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回望黑猫。
黑猫未特别介意我的反应,迳自接下去。
“不懂得温暖为何物的人,只会单纯地慢慢冻死。尝过温暖滋味的人,则会怀抱着『自己很冷』的意识逐渐死去,所以心境是更加不幸的。你听懂了吗?你很不幸。如果那时能死在后巷里,你还算幸福的。你应该明白现在的自己有多不幸。”
“你别乱说!”
我脸色苍白地大吼。彷佛无法再继续听下去。这一用力,不知是血抑或泪的液体从右眼溢出,划过皮肤溃疡的脸颊。
应该明白自己的不幸?
“少在那边乱说……”
我知道我体内那不成气候的叛逆心已被迅速打成碎片。不禁一阵晕眩,几乎要倒下。
黑猫的话,没能全部理解。
然而依旧可勉强听懂。
我在这个家里学习到各种事情。身体健康才能享受的自由。理解未知事物的乐趣。还有跟朋友一起游玩的快乐。我明白到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自己身上有病的事实,比起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影响力要大上许多许多。
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被人玩弄在掌心。我无法原谅眼前这个彷佛看透一切的黑心恶魔。
不知不觉问,我紧握着拳头的右手里,多了一把小刀。
至今丝毫不动弹的黑猫,首次驱动了他的视线。他望向我右手心的小刀,咻!地吹了声口哨。
“看不满意的东西就杀掉是吗?哇哦。简直超级简洁。我很中意你的做法。只不过,其实也还有其他的方式能选呢。”
我尖叫着,朝着黑猫挥下小刀。
在哪个部位落刀都无所谓。我只想搅乱他悠哉的语气。
黑猫没有躲避。
小刀恰好滑进肋骨的间隔里,整片刀刃顺畅地沉入、直达内脏深处。
黑猫没有喊痛,金色瞳孔咕溜一转,朝上仰视我。
即便让手离开小刀的刀柄,也无法将视线从黑猫身上移开。
“懂得哀号自己很冷,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啊。艾莲。”
那股腔调,除了平时情绪高昂的风情之外,多了一道如利刃般的寒意。
有那么一瞬间,我被想要逃离现场的冲动给支配;最终却只能让瞳孔游移,身体没有如愿行动。
黑猫轻巧地跃起,将我扑倒。
前脚放在我溃烂的脸颊上,使劲压下去。
我高声哀号。彷佛脸上的肉被剥下般、直接触及神经的激烈疼痛,如电流般奔窜。
黑猫将脸凑近我的,张开嘴。小刀的柄仍维持着突出在他侧腹的状态。
黑猫轻声说。
“你只要能活着就好吗?能活久一点就满足吗?你有你的愿望吧?说来听听。艾莲。你肯定有吧?想要到不行的东西。”
——有。但是,我不想说。
我试图别过视线。
然而,黑猫像在强调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似地,朝着我的脸继续轻声说。
“没有人爱你。一个都没有。你的父亲看都不看你一眼,母亲打算抛弃你。你是如此希望被爱。如此期望能为谁付出爱情。没错,全是这场病的关系,才没人爱我的。真够奇怪的呢。没理由就你不得人爱。你明明是个值得被爱的人。对吧?那个少年也是,一知道你生病,就对你见死不救。真过份呢。一切全怪你生了病。你知道你自己想要什么吧?你打从心底真心冀望的是什么呢?其实你很清楚吧?你应该已经无法再回到那个又冷又暗的后巷了。”
黑猫的话语如针般一次又一次地扎进心脏。
我不想听。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偏偏耳朵的神经敏锐地不让我漏听黑猫说的每一个字。彷佛为黑猫说的话感激涕零,张开双手聆听着。
“我,”
我压抑痛苦而生的哀鸣声,不知何时转为大哭的声音。
——不必别人跟我说,我也很清楚。
我渴望被爱。并且渴望付出爱。所以才想交人类的朋友。因为我很喜欢人类。
然而全都只是一场谎言。
少年也在目睹我的真实面貌后,逃走了。
如同想抛弃我的母亲,以及对我视而不见的父亲。
我永远无法尝到被爱的滋味。
因为我的病就像一道诅咒,并且将持续到永久。
我痛快地哭。像个被抛下的小孩。即便被宣告知不会有人来迎接,仍然只能继续哭泣的孩子。
当时我想,我无法再拥有任何事物。
认定自己将永远得不到爱情,只能活在这个家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魂逐渐**。
全都怪我做了愚蠢的选择。
怪我没想清楚便轻易地接受成为魔女的交易。
我的心沉入绝望的深海里,不见天日。
连穿透黑暗的一丝光明都找不着。
只差那么一点,在我世界里的声音全数消失的前一秒。
——我听到黑猫如是说。
“要我教你能治病的魔法吗?”
同一时间,激进的耳鸣刷地来袭,全身汗毛直竖。
我停止哭泣,凝视黑猫。感觉到龟裂的皮肤重新接收到阳光的暖意。我才忆起,现在确实应该还在午后时分。
黑猫离开我身上。尾巴来回晃动一次,我的身体立刻恢复完好模样。
身体的疼痛与不舒服的感受明显获得舒缓。外表恢复,我的心境亦随之沉着下来。
黑猫确认我的眼底因期待而湿润之后,说:
“想知道方法吗?很简单。”
黑猫露出平时常见的纯真表情。
“就像你之前喂饱我那样,如法炮制就行了。”
黑猫的嘴巴开合。
“你让我吃到你父母的灵魂,所以我赋予你魔法。一样的意思。”
嘴巴开合。
“我刚不是说,还有别的方式吗?”
开合。
“这个家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建造的。”
继续开合。
“让我多吃一些人的灵魂,我就教你能治病的魔法。”
黑猫一步一步地朝着我逼近。动作轻巧地将前脚放到我的肩头,嘴巴靠到几乎能咬住我耳朵的距离。
听见张嘴前特有的唾液沾黏声。
“想要什么,就全部拿到手吧。你可是魔女呢。”
隔天。
我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午后的阳光照进房里,反射在梳妆台的镜子上,十分耀眼。难得传来的鸟鸣声才偶尔划破这股宁静。
我一如往常地于床上醒转。身体没有任何异常状态。房里安稳的气氛亦与平时无异。
只重新认知到两件事。
一是我的样貌不过是种伪装。
二是病情一直持续在我体内扩散。
叩叩,小鸟从窗户外侧敲啄玻璃。
——这是那名少年来访的通知。
眼睛深处闪过一阵刺痛。
我打开玄关大门。
随着庭院的气味及略微刺眼的阳光,少年忧虑的脸孔出现在眼前。
少年一见到我的脸,面色立刻转为开朗。
“什么嘛。艾莲你好好的嘛。”
说完吐了口气,紧接着挂上充满歉意的表情。
“那个,昨天很抱歉。就那样跑掉。一瞬间把艾莲看成怪物了。吓了一大跳。似乎是我看走眼了。”
怪物。
这个词深深窜入耳里。
我歪嘴露出笑容,说道。
“你好过分。我只不过是跌倒,身上沾了一堆泥巴而已。XX(少年的名字)竟然拔腿就跑。”
“是这样呀?果然如此。我就觉得不可能嘛。啊哈哈哈。”
少年有些尴尬似地笑。
我保持住上扬的嘴角,仅以嘴表达笑意。
空中飘着安稳气息。澄清误会的解放感。以「今后又能一起玩乐」的形式呈现,对未来的希望。
我邀请少年进入屋内。
碰咚一声,带上大门。将屋内的一切与外界隔离。总觉得今天的关门声比以往更要响亮。
“你先到房里吧。我去拿点心。”
我指着进入玄关后,正前方的门扉。这个动作,以及这句话,都是我无意识之下的产物。
“嗯。”
少年走进我所指示的房间,关上门。我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声响传来。
喀擦。
没错。门锁自动锁上的声音。
“咦?”
少年进入并察觉异状的声音,自门的另一侧传出。
“喂,艾莲。这里什么都没有耶。而且一下子变好黑……?喂、咦?艾莲,为什么锁起来了!?”
少年拼命转着门把。
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肯定很恐怖吧?我倾听着门后的声音,退后几步。待背碰上墙壁后,身体沿着墙面下滑,蹲坐在地。
“这是为什么呢?”
手放到嘴边,自言自语般地说。
“别胡闹了啦!”
随着少年愤怒的声音,门板被激烈敲打,心脏彷佛被那道声响给揪住,涌起一阵悲伤。
我眼神失焦地望着眼前的那扇门。听着少年喊叫与撞门的声响,回想着与少年有关的回忆。
我的第一位朋友。
我曾经好喜欢你。
你的手柔软、温暖,有如惹人疼爱的小猫。但是你在我心上割了一刀。那是不可碰触的内心脓包。脓液就此汩汩溢出,令我无法动弹。堵塞我的口鼻,使我难以呼吸。啊啊。真讨厌。真讨厌。我好想呼吸。我还没能体验到呀。
何谓爱人,何谓被爱。
——可以吃吗?
不知从哪儿飘来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
想吃吗?
我在心底回问。
——嗯。
那道声音回答。
可以。
我在心底允准。
下一秒。
整栋房子宛如被一只大象冲撞般地震荡着。
我惊讶得全身僵直。碎石粉尘从天花板哗啦哗啦地落下。
少年没有再发出声音。
感受着余震,我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家的墙壁把少年的身体压碎了。
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吗?
因为这个家是我的家。等同于我身体的一部分。
就像用手指把葡萄压烂,那个触感也会留在指尖上。我的身体能理解这个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听得见屋子啃咬并粉碎少年身躯的声音。听得见吸食血肉的声音。照理说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这个家并没有能用来咀嚼的牙齿,更没有舌头。
然而我却清楚听闻。
好好吃,好好吃啊,因喜悦而微微颤抖的声调。感激落泪的哽咽声。这些微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令我难以自己。
喀擦一声,门锁开启。
彷佛像是那扇门在说着:可以进来了。
我站起身,眼神定在正前方的门板上,胸口一阵激昂,不自觉地迈出步伐。少年被杀害之前那股类似感伤的情绪,早已被眼下的好奇心给掩埋。
我的手轻轻伸向门把。
握住冰凉的把手,缓缓下压。
门扉无声地滑开。
眼前并未出现血腥的景象。
只是四面绕着灰色墙面的狭窄房间。没有任何家具。仅见脚尖前方几公分处的地板上,有一滩想必源自少年的红渍。
有既视感的深红色调。
但我无法继续凝视这片红。因为在这瘫红渍之上,有个更抢眼的色块。
由下往上。我提高视线,看见了。
——那团紫色的雾。
这是我初次见到恶魔的本体。
不停反覆伸缩的雾状躯体。像是人兽合体的几十张脸不断浮现又消失。该姿态之丑恶,怎么看也不像这个世界该有的东西。
即便如此,不知为何。
——我竟觉得它美丽。
啪、啪、啪。
听闻来源不明的鼓掌声。
最初此起彼落的手掌拍击声,逐渐放大为响亮的赞颂。
掌声、掌声、掌声鼓励——
这个家的每一寸均感到喜悦。为尝到久违的新鲜血肉滋味。
同时庆贺着新任魔女的诞生。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
我无法逃离这家伙的事实。
还有,我根本也无意逃跑的事实。
恶魔肯定早已知晓。
知道我会为了满足自己的**而活,并且持续填补这家伙的食欲。
知道我将被囚禁在这个家里,继续扮演这家伙理想中的魔女。
恶魔为我着迷。
而我亦同时被恶魔深深吸引着。
今后我将杀害无数的人类吧。
他们会为我带来无数的幸福吧。
因为,我期望着。
我许下了愿望。
——想要被爱的唯一愿望。
赞扬的掌声未有停歇。
这个家宛如为了孩子的独立而大感欣慰的父母,环着我的肩膀,喜极而泣。这个家的眼泪,仿佛人体内的血管,流经天花板、墙壁、地板,从我脚底渗入身体。那股震撼霎时窜过全身,另我眼皮发热。有如从杯子满溢而出的水般,我的眼睛自行流下眼泪。
我再也无法回头。
也没有能回头的路。
那后巷角落里,展示在我眼前的是蜘蛛丝。
是恶魔吐出的银色丝线。
从我决定抓住丝线的那一瞬间起,便已注定我如今的命运。即便我现在发现那条丝线只是被恶魔的唾液濡湿而发亮,也已无法改变什么。
我的心绪想必已传到恶魔那头。
恶魔恭敬行礼。如此轻微的动作,亦充满彷佛能破坏整座森林、翻转大地般的权威。风一阵一阵打上我的脸颊。
彷佛看到恶魔单膝跪地。
执起我的手指,用嘴唇轻触。
仅仅数秒,却令人感觉宛如永远一般的寂静时光。
恶魔以不像少年,亦非成人;并非男性,更不是女性,也未曾听闻的美妙声音低语道:
“艾莲,我的魔女呀。欢迎你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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