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丝天光穿透双层玻璃窗照亮了房间，言羽凌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忘了给新房间设定电子窗帘。
虽然韩炡仍是生死未卜，但至少言羽凌不再是对一切一无所知的状态，哪怕现在除了祈祷什么都做不了，可好歹也算有了明确的方向，这让他终于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醒来时觉得心中充满了希望。
和之前的隔离间一样，这里的色调也全部以白色为主，布置极为简洁，几乎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只是不再有那些防止自杀的措施，墙壁和家具没有防撞层，物品也都是正常的材料。虽然整个房间还是冷清得仿佛科幻电影里的太空舱，但被当成正常人对待的感觉还是令人发自内心的舒适。
言羽凌起床来到窗前，看着外面绝美的壮丽风景。他所在的建筑坐落于一个山坡之上，坡底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刚刚探出地平线的朝阳将远处的天空和湖面染成一片金色，连湖边长着的高大松柏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太阳很快便完全跳出了地平线，势不可挡地驱散了一切黑暗，让万物沐浴在光明之中。灿烂的阳光照进屋内，映入言羽凌的深棕色眼眸。他的胸中突然涌动起巨大的情感，无限的坚定中夹杂着忧伤，让他在泛起泪光的同时又忍不住弯起嘴角。他们一定可以度过这难关，在未来的某一天携手看这日出，一定可以。
“早上好……”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带着点怕打扰到他的犹豫。
言羽凌转过身，朝那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一个全息影像浮现在空中，那是一个十分简单的人形，通体呈半透明白色，看不出五官发型和衣着，只能从那声音判断出它的初始设定为男性。
“早上好。”言羽凌靠在窗边，逆着光，看向那个人形。
“我是Leo，是你的生活陪伴AI。”虚拟的形象说道。
“Leo？”
“Life and Entertainment Officer，简称Leo，是Taylor博士为我取的名字。”
言羽凌听到这个奇怪的头衔忍不住笑了，这是他这么多天第一次舒展容颜。“Officer……Taylor教授还挺能凑字儿的，行吧，那这位长官，以后我的生活和娱乐就都拜托你了。”他原本是最不喜欢陪伴型AI的，认为他们过多渗透了人类的精神生活，过去的他只允许AI辅助自己的工作和学习，绝不让他们成为私人生活的一部分，然而现在处于特殊时期的他，是真的很需要有些什么来帮助他分散注意力，斩断那些随时随地能让他窒息的痛苦。
那AI分明没有面孔，可言羽凌却看出了一种羞涩的不安。“言博士，你叫我名字就好了，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请对我多一点耐心。”
“当然。”言羽凌点了点头。陪伴型AI与知识型AI是完全不同的，它们表面上没有知识型AI那么聪明，但养成机制却更加复杂，因为了解人类的情感远比掌握客观的知识要困难得多，最厉害的AI不是能独立编写复杂的代码或者筹划庞大的项目，而是听得懂人类表达中的隐喻和暗示、感知人类表情和语调中的情绪，并能对此做出正确的反应，在实现这个的过程中AI和它的陪伴对象往往要经历很长的适配阶段，闹很多让人哭笑不得的笑话，其难度远超出人与人相处的磨合期。
“对了，言博士，我现在还是系统初始形象，你可以对我的形象进行任意设定，包括声音都可以更改，把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吧。”
Leo说完，形象设置页面便浮现在言羽凌面前。言羽凌下意识抬起手想要去按那些按钮，却又立刻停住了。他现在能想到的就只有韩炡，可他无法接受韩炡以这样虚拟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这在他看来不仅是一种不吉利的预兆，同时也像是一种背叛。
“不用了，就这样吧，神秘一点儿挺好的。”
…………
“言博士，还是别看了，这对你没有一丁点儿好处，只会对你的心理健康造成负担。”Taylor教授在“实验A区”紧闭的大门前苦口婆心地劝道。
“我必须要亲眼见到他，教授，麻烦你开门。”
Taylor默默看了一阵眼神坚定的言羽凌，无奈地叹了口气。实验区的大门朝两边打开，言羽凌经过了灭菌闸门后来到里间，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他亲眼看到这一切时还是遭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冲击。这里是已经过“预处理”的实验体们专门用来静养和等待接受义体的区域，房间非常大，整齐排列着十几个巨大的玻璃器皿，其中大部分是空着的，只有几个“住着”实验体。这些实验体全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肢体和脏器缺损，乍看上去像是一个个被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尸体，让人触目惊心。
这幅场景实在太像影视剧中残忍的人体实验工厂，Taylor教授怕言羽凌把他们当成一群毫无人性的魔鬼，赶忙解释道：“这些容器里的营养液都是根据每个实验对象的身体情况特别调配的，不仅可以维持他们的细胞更新速度，同时能够最大程度地保留他们的肌肉含量，让他们醒来时不会像长期卧床的病人一样肌肉萎缩。之所以采用这种技术除了为了保持这些人的强壮度外，更是为了减少他们的痛苦，他们大多数人都要经历不止一次的手术，如果让他们一遍遍地经历麻醉和术后疼痛那就太过残忍了，不如让他们始终像这样保持沉睡状态，直到全部手术完成后再将他们唤醒。”
虽然Taylor教授解释得很合理，但言羽凌还是控制不住地全身颤抖，他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那些残缺的身体，跟着Taylor教授一路来到韩炡所在的器皿跟前。尽管对具体情况早已知晓，可当他亲眼见到被完全切掉左臂取掉心脏的韩炡时，还是瞬间就崩溃了。
韩炡紧闭着眼睛，安详得像是正在甜蜜的梦乡，长时间浸泡在营养液中让他的皮肤显得苍白。言羽凌把额头抵在玻璃壁上，止不住地啜泣着。是他害得韩炡变成了这副模样，在医院那个穿灰色工装服的人给言羽凌提出的条件是允许他们对韩炡的身体做一切必要的改动，当时的情况容不得言羽凌犹豫半分，他每多耽误一秒钟韩炡的大脑离彻底死亡就更进一步，于是他连问都没问是什么改动就立刻答应了。如今看着韩炡这副残破的模样，他恨不得那些巨大的可怖伤口全都切割在自己身上。
“教授，能让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话吗？”他流着泪对Taylor问道。
“言博士，我得提醒你一下，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见。”
“我知道。”
Taylor教授点了点头：“那我不打扰你了，我会给你这里的门禁权限，你想在这里多久都行。”
说完Taylor教授的全息影像便消失在空中。言羽凌轻轻抚摸着玻璃缸壁，想要透过这冰冷的阻隔触碰到韩炡的面庞。
“小炡，对不起，我知道我太自私了，我知道你很累、很疼，可是……可是你能不能再陪一陪我，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真的撑不下去……”
他看着韩炡心口处那个粗大的管子，曾经他最喜欢趴在韩炡身上，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听着里面强劲有力的心跳，那会给他一种对生命和幸福的真实感，可现在那颗心脏再也不存在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小炡，你知道我们的感情最让我骄傲的地方是什么吗？就是我们从来都没有因为爱彼此而丧失自我。当年你还在把夜莺当作信仰的时候，并没有为了我而放弃它，而在高尔特当我深陷在你给的庇护中时，也没有因为你而放弃毁灭RBCI的想法，我们都在爱对方的同时坚持了自己认为对的路，我们没有只为爱情而活。但是现在，我想求你，为了我，坚持下去……我求求你，为了我回来吧……没有了你我的生命可以继续存在，可是，我真的不想这么活着，因为那比死更让我痛苦……你就再迁就我这一次好不好？我想要活在有你的世界……”
…………
算算季节才刚刚入秋而已，可外面的风却已带着凛冽之意，看着周围树木的品种，言羽凌便猜出这里的纬度颇高。蔚蓝的湖水清澈见底，远处湖面上有一块高耸的岩石，在那几乎寸草不生的贫瘠之上孤零零立着一棵小树，泛黄的树叶迎风招展着，骄傲地朝着广阔天地展示着生命的顽强。
言羽凌踏着湖边粗粝的石子，漫无目的地走着，偏西的太阳照在他身上，勾勒着他无比孤寂的身影。过往的一切都变得如此虚无，所有的目标、努力、价值、意义、输赢、对错全都变成最索然无味的空白，剩下的只有生命最平凡却最美妙的片段。他在脑中回想着关于韩炡的全部，从咿咿呀呀吵闹的小婴儿到跌跌撞撞学步的幼童，再到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小少年，和把他拥在怀里的强壮男人，每一个对他都无比珍贵。
远处的天空被夕阳染红，前方茂密的森林被笼罩在一片金色当中。言羽凌脚步不停地继续朝前走着，像是要走入时间的尽头。
腕上的手环突然亮起红灯，提示他已离开安全范围。这是Taylor教授给他的特制手环，仅限于星云内部的通讯，不对外联网。由于星云实验基地所处位置极为偏僻而隐秘，并对一切定位系统隐藏了坐标，因此规定所有人必须在指定范围内活动，一旦超出范围手环就会发出警告，以免有人迷失在茫茫原始林中尸骨无存。
言羽凌看着闪烁的红灯，脚步却丝毫不想为之停歇，前方逐渐坠入夜色的森林对他似是有着神秘的诱惑力，让他只想一直朝前走，仿佛只要走进那里就能结束一切痛苦。
警告提示音越来越频密，在静谧的风中飘散，未得到任何回应。言羽凌的脑海里只有韩炡空洞的心口，湖水打湿了他的鞋袜，刺骨的冰冷他完全感觉不到。鞋尖绊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他踉跄了一步，摔倒在碎石滩上，手掌被尖锐的石头划出深深的伤口，血瞬间便流了出来，可他看都没看一眼。
警告音忽然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耳畔。夕阳不断向湖面坠落，夜正势不可挡地袭来。
“回去吧，回去好不好？”一个声音在恳切地说着。
“不要再走下去了，前面不安全。”
“天快黑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你受伤了，别再继续走了。”
“求你回去吧，我会心疼……”
言羽凌像是猛然被人一把从回忆的世界里拉了回来，顿时停住脚步。他向四周看了看，努力让自己进入现实。
“Leo？”
“是我。”
“你一直跟着我？”
“是的，Taylor教授把我连接到了你的手环上，我一直陪着你，但这里已经快要超出通讯范围，所以你现在只能听到我的声音。”
言羽凌低下头盯着腕上的手环出了阵神，那只是一个由一段段代码构成的非生命体，甚至连个像样的形象都没有，可这一刻他还是觉得有它陪着真好。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看着前方的森林没入黑暗，最后终于转身朝着基地建筑的方向走去。
“你觉得冷吗？”Leo的声音充满关心。
“本来还行，被你一说开始觉得冷了。”言羽凌裹紧单薄的衣衫，加快了回去的脚步。
“要是我能抱抱你就好了。”
言羽凌诧异了下：“我还以为你要说根据现在的室外温度以及我现在的穿着，我的体感温度应该是多少多少呢。”
“我应该那样说吗？”
“一般AI都会这么说。”
“那看来我不一般。”
“嗯，确实不一般，看来星云的AI技术也远远领先于外面的世界。”
…………
言羽凌坐在餐桌前，吃着由机器狗送到房间的晚餐。或许是星云的科学家们太淡泊身外之物的原因，这里的饭菜虽然营养配比绝对科学，可味道却寡淡至极，言羽凌对着盘子里那健身达人看了都要叹气的食物，像是没有味觉般机械地咀嚼着。
“你的手还疼吗？”Leo坐在对面问道。刚才在回来的路上Leo就通过内部系统通知了医护人员，言羽凌刚一回到基地就被带去了医务室处理伤口。
“还好，幸亏伤的是左手，不影响吃饭。”
“等你吃完饭，我会提醒你吃消炎药。”
“好。”
半透明的人形在桌对面，脸上是虚无的空白，像是时刻等待被人赋予它色彩。可言羽凌就是坚持不给他任何个人色彩，以此来时刻提醒自己这个“人”只是虚拟的，不存在丝毫真情实感。
“你刚才为什么一直往前走？”虚拟人问道。
言羽凌用叉子戳着那没滋没味的饭菜，沉默了片刻。“因为愧疚。”
“为什么愧疚？”
“他是因为我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以他的本事根本不会受那么重的伤，是我拖累了他……他本来已经解脱了，不用继续在这世上受苦了，可我却为了自己，硬要把他拉回来，还允许别人任意对待他的身体……”言羽凌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你说的‘他’就是今天你在实验室见到的那个人吗？”
“是，他是我最爱的人。”
Leo的形象做出低头思考的动作，静默片刻后它抬起头：“什么是爱？”
言羽凌看着没有面孔的Leo摇了摇头：“爱是人类最难定义的一种情感，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你是AI，或许我该让你帮我从数据库里总结一下答案。”
然而Leo并没有如言羽凌预料的那般去搜索“爱”这个词条然后给他念一堆生硬的概念，这个“不一般”的AI继续追问道：“那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嗯……对于我来说，就是希望生活里一直有他，想见到他拥抱他，把一切有趣的事都分享给他，想要照顾他，会心疼他，欣赏他的许多地方，有时会因为他太好了而觉得自卑，当他能回应我的感情时我会感到十分幸福，当他对别人好时我会感到嫉妒……还有很多其他的，一时间很难全都说清楚，总之就是快乐和痛苦并存，有时甚至会希望自己没有这种情感，但一旦真正拥有了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手。”
言羽凌说完这些话之后，Leo沉默了很久，久到让言羽凌以为是他说得太过复杂，导致Leo宕机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他有一天居然会跟一个没有感情的AI大谈爱这回事，看来他的精神状况是真的糟糕到一定地步了。
“他也一样爱你吗？”Leo忽然又打破了寂静。
“是的，如果我对这个问题有那么一丁点犹豫，都不会这么不顾一切地想要把他找回来。我不知道我死后到底还能不能再见到他，所以就算只有一线希望能让他回来，我也必须要拼一拼，哪怕这样做自私透顶，我也还是要去做，因为我相信他一定也想再见到我。”
Leo沉思了一阵：“他会回来的，你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你说这话是基于实验数据，还是基于你所学到的安慰人的方法？”
“是基于我自己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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