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方顾眉头轻皱,微眯的眼睛不轻不重地打量着,犹疑了一会儿,说,“我们手里的鱼佩不会正巧放得进去吧?”
岑厉轻笑一声,淡淡道:“试试就知道了。”
试试就试试。
方顾从岑厉手里接过半枚鱼佩,与他手中的另外半枚拼合在一起,鱼腹中间残缺的刻字重新合体。
原来是“守陵”。
方顾默默看着在掌心里精雕出的两个玉字,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
他抬眸瞥向青铜门上旧迹斑驳的凹槽,睫毛在眼睑投下冷锐的阴影。
方顾忽然旋身错步,整个人如猎豹一样弹跃而起,
足尖蹬上门扉嶙峋的凸起,借势卸力的瞬间腰身拧转,苍劲的指节擦过门沿时带起一阵破风声。
他抓牢门上甩缠出的一截青铜穿山甲尾巴,右手精准地将那块完整的“守陵”鱼佩镶入了凹槽里。
竟然严丝合缝。
方顾眉毛微挑,有点意外,又有点该是如此的了然。
咔哒~
清脆的锁扣声震起了凹槽上黏附的铁锈,双鱼佩尖峋的鱼鳍与凹槽缝隙扣合。
方顾清晰地听见了青铜门里铁链拉动齿轮的沉重钝响。
“站远点儿!”方顾朝下甩出一句话,脚一蹬,整个人如离弦的箭,飞射退回。
岑厉站开三米外,方顾一肩越过他半头,右手横刀立于眼前,警惕地盯着那扇缓缓洞开的青铜巨门。
沉重的齿轮缓缓转动,拉开了尘封已久的腐朽辉煌。
方顾眼皮狠狠跳了一下,握着三棱匕的手背暴起青筋。
他抬起一步,轻轻说了一声“走”。
“小心。”岑厉跟紧在后面,清润的声音被冷风吹散。
两道人影似两尾鱼晃了进去。
鞋尖触到地面,微末的气劲震散了门内凝滞的空气。
悬挂两边的壁灯倏然跃出明火,一点蓝光从方顾的脚掌下蔓延。
蓝光如经脉一样四射辐散,顷刻间就将整个地下空间铺满,如同在黑暗里开出了一片幽冥荆棘。
凝滞的时间仿佛从此刻开始重新流转。
光照亮了这片广袤的空间,迷雾一样的蓝将黑暗吞下,吐出穹顶上闪烁的明亮。
钟乳石凿制的巨大鱼尾在壁顶上铺开,棱锥一样的尖峭骨刺上零星钻开了些许圆孔,甩出斑斑点点的疏漏光束。
这些光束精妙地编排成一张网,投射到地面,与地灯射出的绿色光束相接,将正中纵横十米的空间囊括,构筑起一个奇异的光阵。
光阵中心,十米祭坛上,供奉着一具庞大如山的巨型鱼化石。
而在祭坛之下,却奇怪地陈列着数百个罩着黑布的圆状物体。
方顾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扔过去。
石子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弧的抛物线,精准地砸中了其中的一个圆状体。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圆状体倒地,黑布滑落一角,露出了里面一只干瘪褶皱的手指。
“人?”方顾惊疑。
他和岑厉对视一眼,双双迈开步子,默契地朝着中央的祭坛走过去。
还剩三米远的时候,两人停住了脚。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他们看清那些黑布下的光景。
无一例外,他们全都是“人”,只不过却是死人,更准确地说,是干尸。
一股无言的血气悄悄弥漫。
方顾狭长的黑眸缩成一条竖线,他谨慎地开口:“这是……屠杀?”
“不,”岑厉冷然开口,幽深的蓝眸里充斥着浓郁的戾色,“这是一场祭祀。”
岑厉的声音很轻,冷清的声线在空旷的岩壁上荡出回音。
“祂就是沙漠龙王。”
轻飘飘的话音落到地上,仿佛增加了一层重量,将蓝绿相间的光束染上了一丝浓烈的暗红。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顾感觉刚才岑厉在说出“沙漠龙王”这四个字的时候,鱼化石上那只巨大的石眼好像突然闪了一下。
“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方顾下意识问出口,却又猛地想起他询问的对象也是大姑娘上花桥头一回,恐怕是不知情。
可岑厉不仅知道,还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自杀。”
冷淡的声音里笼罩着一股说不清的哀戚。
岑厉凝望着那些俯首跪坐的人,语气淡淡,“百年前,尹挞俪人将甲鲇鱼奉为龙王的第七子,尊称其为沙漠中掌管水源的龙神。”
“每隔几年,尹挞俪人就会举行盛大的献祭仪式,以此来感谢沙漠龙王赐予他们的生命之泉。”
“所以这里其实是一个祭祀场?”方顾明白了。
墨黑的眼珠在四周墙壁上镶嵌的珠宝上转了几圈,一边感慨古人类的穷奢极欲,一边又哀叹其愚昧无知的思想。
“也不尽然,”岑厉的视线从祭台上高耸的巨躯移到垂悬于穹顶的鱼尾上,
“你可以把这里看作是泰山封禅那样的可以沟通天地鬼神的地方。”
“那条尾巴又有什么说法?”漫不经心的声音从斜对面传来。
岑厉看过去,方顾已经绕过半个祭台,走到了他的对面。
岑厉也跟着过去。
“一首一尾,首尾相衔,意为生生不息,无穷尽也。”
“无、穷。”方顾嘴里咂摸着这两个字,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在心里翻涌。
无穷,又是无穷,从罗布林卡雨林到涸泽沙漠,他们好像陷入了“∞”的怪圈,
无论走到哪里,总会遇到与“∞”有关的东西,就好像在无形中被标记了一样。
深长的目光看向岑厉,方顾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背着光的人晦暗不明,岑厉看不清方顾的眼底,只感觉此刻的方顾好像突然长出了一身刺,平时妥帖收敛起的尖锐警惕又冒出了出来。
“怎么了?”岑厉走近他,温声问,“是有什么发现吗?”
方顾没吭声,一双窄利的眼睛盯着他,半晌后问:“你还知道什么?”
浓郁的蓝在岑厉眼角晕开,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好吧,”方顾撇了撇嘴,“我只是觉得蹊跷。”
“你想想,我们从罗布林卡雨林到涸泽沙漠,这一路上,几乎都能摸到‘∞’的影子,我不信这会是巧合。”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那个一直追着我们的X组织更是将‘∞’奉为圣经,‘∞’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方顾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岑厉,那双浓墨一样的眼睛里看不见光,仿佛浓稠的黑水,只要望进去就会被黑暗同化。
岑厉默默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不咸不淡地:“无穷究其本源是代表无穷无尽。”
“在罗布林卡雨林和涸泽沙漠出现的“∞”,都与“生死”紧密联系在一起。它可以代表生,可以代表死,又或者还可以代表永生。”
“噫~”方顾恶寒地抖了抖肩膀,“说的我鸡皮疙瘩都钻出来了。”
岑厉轻笑:“不过这些生生死死暂时和我们没有关系,如今还是专注眼下的好。”
行吧,方顾眉毛耷下半拉,岑厉让他专注当下的事,当下有什么需要他注意的?
方顾琢磨着岑厉的话,这一琢磨,到真让他发现了点儿别的东西。
之前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祭台中央的鱼化石上,倒是没怎么注意祭台下面的这些干尸。
如今再看,方顾突然觉得这些干尸怎么看怎么变扭。
以他以往的经历,这种极具宗教色彩的封建活动,如果用人作为献祭,那么人的躯体通常是被用来充当器皿。
而实际上真正献祭的是人身上的某种器官,通常都是心脏。
可眼前的这些干尸,躯体完整,显然不符合常规逻辑。
“确实有些奇怪。”清凌凌的声音贴着耳廓炸响。
方顾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他竟然不知不觉间将自己心里想的全说了出来。
岑厉几乎贴到了方顾的背上,但他本人似乎全然不觉两人之间过分近的距离。
鸦羽似的长睫眨了一下,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盯着方顾:“你还发现了什么?”
湿漉漉的气息喷在方顾的脖子上,他突然觉得喉咙有些痒。
方顾忍住了没动,脊背绷成了一条直线,手指着面前的一具干尸:“你看他的手。”
两只干瘪的手臂交缠环抱在胸前,献祭者蜷缩在破烂的黑兜帽里,弯躬起腰背,垂头跪坐,似乎在守护着什么。
“像不像抱着东西?”方顾接着问。
“衣服挡住了,不能确定。”岑厉严谨地回答。
“那好办。”方顾哼笑一声,亮出了刀。
三棱匕轻轻撩开干尸胸前的烂布,锋利的刀尖在干瘪的皮肤上划了一刀。
一股奇异的香味儿从刀口涌出来,连带着扯出一滩深绿色的黏液。
方顾憋着气,举着刀在干尸干瘪的胸腔里搅。
突然,刀尖碰到了一块硬物。
方顾眼睛一亮:“有东西。”
薄刃沿着血管精细地划开皮肤,将粘附的深褐色腐肉剥离之后,整个胸腔就裸露了出来。
尸体内部的情况和岑厉想的一样,各种器官萎缩**,已经看不出完整模样。
唯有那颗心脏鲜艳,好像上一秒还在跳动一样。
不,它就是在动!
岑厉呼吸一滞,深蓝的瞳孔瞪大,不可思议地盯着那颗半透明的血红色心脏。
呼吸一样的轻颤在两人眼皮子底下逐渐急促,几秒的功夫,那软绵如细雨的动静就变成了鼓点一样紧密的节奏。
心脏表层上褶皱的清亮薄膜被里面蠕动一根圆柱状物体撑平,拱起乱七八糟的形状。
咔嚓~
细微的破壳声在两道均匀的呼吸音里格外清晰。
激烈鼓动的心脏突然不动了。
下一秒,一截尖细尾巴骤然破开心肌戳出。
沾着绿色黏液的尾尖绽开花苞一样的肉蕾,在接触空气的第一秒,亮起了幽暗的绿光。
紧接着,六条细足从心脏破开的肉|洞里拱出,蜂针一样的倒刺上还勾着深青色的神经束。
当它完全钻出来的时候,棱锥似的尾巴带出一串葡萄状的绿色液泡,蹩足碾过心脏时破裂,留下一条蚯蚓一样的深色痕迹。
刚钻出的虫像个新生的婴儿,两根蟑螂须一样的触角不断摇摆着,似乎在捕捉空气里的信息素。
“这是……”方顾拧着眉毛,嘴里的话好像烫嘴一样说不出来。
“干枯虫。”耳边低沉的声音上扬,带着明显的兴奋。
岑厉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只黑色甲虫,眼睛冒着绿光。
“哎哎,”方顾怼了怼岑厉的胳膊,邪邪笑着,“口水收收。”
岑厉当然没流口水,流口水的是那只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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