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近乎凝滞。
眉山心知,这八年来,凤苌泓这个名字一直是凤栖迟心底的禁忌,不能说,也不得触碰。
兴许因着看不见,在座中最应该有压力的罪魁祸首本人却笑得一脸坦然,尽管在那苍白的脸色看来,这笑多少显得有些虚弱。
凤栖迟未开口,他也就闭上了嘴巴,安安静静地喝了口还算热的茶。
良久,凤栖迟道了句:“缘由。”
早料到他会有一问,江行慢吞吞地道:“我是个孤儿,家在洋城洛书镇,自幼与兄长相依为命。”说到此处他一顿:“而八年前,凤苌泓血洗洋城,我兄长正在城中。只可惜那魔头死得太早了,我却未能亲眼所见。”
凤栖迟未语。
眉山哑然。
他发现了,不管是刚才被迫露出那双可怖的眼睛,还是此刻提及他自己的兄长,江行自始至终都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口吻,仿佛在讲述一段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深沉的爱也好,浓烈的恨也罢,都被压制在那苍白的皮相之下,寻常难以窥探,只在最后感叹魔头已死时,才露出那么一点端倪,少得如同一闪而过的错觉。
他没忍住问:“你眼睛也是那会没的?”
江行似乎不想谈这个问题,只是冲他老神在在一笑,才继续道:“那时我被他藏在后院的井中,勉强躲过一劫。可等我出来时,眼前只剩一片废墟。寻不到洋城,我总疑心兄长他还活着,没能亲眼见到,难以心安。”说到此处话音一转,反问:“凤谷主,这个缘由足够吗?”
末尾一句反问加重了屋内的紧张气氛,空中仿佛过了道闪电似的噼里啪啦。
凤栖迟短促地笑了声:“我凭何信你?”
“我又为何要骗谷主你?”江行不慌不忙反问,正对上凤栖迟择人而噬的目光,他一顿:“一者我如今一穷二白,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游民,单靠我自己得到长明灯那是天方夜谭,做梦梦到自己买到了还容易些,是故得寻个有钱人帮忙。二者我手无缚鸡之力,若不寻个强者依附,只怕还未找到洋城我便先丢了性命。我这人很怕死的,难道凤谷主还会畏惧我这种贪生怕死之徒吗?”尾音微微上扬,便显得有些嚣张。
这种嚣张在凤栖迟看来成了一种挑衅。
凤栖迟双眼微眯,说时迟那时快,不待江行反应便一闪而过伸手掐住了他纤细的脖子,力度之大,竟然将他从椅子上慢慢地提了起来。
疯狂的举动引得一旁眉山惊呼:“栖迟!”
凤栖迟恍若未闻,只看着江行。
手底下的脖子纤弱微凉,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直接掐断。
喉咙的骨骼间发出咯吱的响声,江行被掐得喘不上气,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即使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江行也没有挣扎,反倒是抓着凤栖迟掐着他脖子的手,断断续续地笑:“现在、凤谷主相信我、确实毫无还手之力了吗?”
窒息的感觉持续了一会,将时间拉得无限漫长。
江行头脑渐渐昏沉,强撑着等待凤栖迟的回应。
凤栖迟倏地松手,睨着跪在地上急促喘息的人,缓慢挑起一个笑:“我这人生平最恨旁人骗我,尤其还是你这种同我毫不相干却抱着目的靠近我的人。”
江行的手捂着自己的脖子:“那是当然。”
凤栖迟有时候确实有些不近人情。江行当年也是被那表象迷了眼,当年凤栖迟待他好时,是真好,大多事都纵着他,否则以他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在如今的凤栖迟手里,只怕没死个一千次也有八百次。
眉山关切地问:“我们何时出发?”
江行道:“明晚,我认得路,可以带你们前去。”
眼前的男子身体的确很虚弱,经方才那一大起大落,他的精神是显而易见的疲倦起来。
凤栖迟长身玉立站在窗边,手中掂着支通身碧绿的长笛,他甩了一袋银钱在江行面前,睨着他道:“现在夜色已深,你便去找个客房休息一会,可莫要等到明天没精神出去。”
江行从地上爬起来,抓起那袋钱,冲凤栖迟道了声谢,随后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出去。
自从他昏睡醒来已经一月有余,能很好的适应失明后的生活。只是现在他确实也该休息上一会,和故人对峙实在对得身心俱疲。
眉山看着男人离去的身影,悠悠地笑道:“你从前不会迁怒无辜的人。而如今仅仅只是因为他提起了你的……”
后面的徒弟两个字眉山含在嘴里没有说出来,江行无知可以乱来,他可知道这个名字一直是凤栖迟的禁忌。
当年他听闻凤栖迟将凤苌泓逐出了神医谷,还颇为惊讶,以为凤栖迟二十年来终究是对自己这个徒弟腻歪了,打算以这样的方式为两人划下结局。
凤栖迟没有想到过后来会再见面,也没有想到再见时竟然是正邪的两端。
本以为凤栖迟会生气,可凤栖迟望着窗外,默不作声许久,才低声说了句:“他曾经问过我信不信他。”
眉山闻言一怔。
凤苌泓曾经问过凤栖迟,信不信自己。
凤栖迟自认为自己虽没什么特别的优点,可在看人这一方面上从不会出错,所以他从始至终都是信任着凤苌泓的,毕竟这人虽性子顽劣,但那不过是少年心性,心底却是一片柔软坦荡。
只是信是一回事,将信任表现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冷眼旁观着凤苌泓滋生心魔堕入魔道,如过街老鼠一般被世人追杀讨伐。
神医谷凤家世代相传,传到他这一代差不多传歪了,传得天性凉薄。
众生皆苦,旁人的七情六欲同他又有什么干系?
更何况情是最能扰人安宁的东西,譬如凤苌泓,幼时诸多快乐,年长后反倒留了一腔心事,将快乐都送进了狗肚子里。
他以为待尘埃落定后,事情便就如此过去了,热闹了二十年,不过又恢复孤身一人。
可每当午夜梦回时,梦到凤苌泓伫立在神医谷外的那双眼,曾经的流光潋滟逐渐暗淡了下去,狭长的眼尾带了点氤氲出来的红。
那是一种似哭又笑的神色,大抵是疼得狠了想哭,却又强忍着流不出泪来,显出种莫大的悲哀。
于是凤栖迟自梦中惊醒,不自觉地,眼眶泛起了点酸。
他情不自禁地想,也许,有那么点可能他高估了自己。
他在心底以顾念旧情为由欺骗自己,寻到凤苌泓,问他还愿不愿意回到神医谷。
凤苌泓不答,倒是反问他:“师父,你信不信我?”
容貌昳丽的红衣少年眼角带笑,声调缱绻,眼尾那朵红莲勾人的很。
可是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道:“我当然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凤苌泓眼里一闪而过是一丝复杂,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能是和从前一般撒娇的话,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师父,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怜悯。”
这声音说的太低了,凤栖迟没听清:“什么?”
凤苌泓轻笑:“没什么?只是回去就罢了。师父何必让我这个有罪之人去碍你的眼呢?”
他轻描淡写的接受了自己罪孽深重的事实,没有任何停留地和凤栖迟擦肩而过。
飘飞的红杉携来陌生的冷香,介于清冷与妖邪之间,轻柔地滑过凤栖迟的衣袖。
那日他没抓住那轻柔的衣袖,后来便没机会再抓住。
诋毁凤苌泓的人太多了,如今即使是迁怒一个无关之人也太晚了吧?
知晓凤栖迟脾气的眉山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他叹气一声:“罢了,事已至此。既然这少年疑心他兄长还活着,就在那洋城里,兴许你是对的,他也许也还活着。”
凤栖迟望向窗外,冬夜黑的深沉,寒风吹过,扯的他嗓音也有些清冷:“他一定还活着。”
……
凤栖迟给的钱挺多,江行睡了一夜好的,第二日起来,发现楼下竟然摆了戏台子在唱戏。
眉山在二楼找了个视野绝佳的位置,邀他坐下,还给他煮了壶好茶,递给他。
江行受宠若惊地接过茶。
眉山道:“凤苌泓是栖迟的小徒弟,他出了那样的事情,栖迟心里自然不好受,昨日他是一时情急,才做出了那样无礼之事,还请先生莫要怪罪。”
江行笑笑并不接茬:“神医谷谷主那样一个神仙人物,我一个俗人怎敢说怪罪二字。”
眉山笑而不语,转而问他:“还未请教先生名姓?”
江行道:“我姓江,单名一个行。”
眉山又问:“你从前家住在哪里?”
江行知道峨眉还没有完全相信他,笑着回答:“我从前住在洋城城郊。和我哥哥相依为命。”
眉山挑眉:“你哥哥也姓江?”
江行摇摇头:“他不姓江,我是他在路边捡来的。捡来的那一天正好遇上洋城下雪,哥哥刚从远方远行回来,故为我取名为行。”说着说着他竟然开起了玩笑,抱怨似地道:“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破名字,真的应了。他可知十年游子十年心,我倒宁肯他给我取名为归。”
眉山失笑,饶有兴味地问:“为什么不呢?”
江行叹气:“江归江归,总有种叫海王八的感觉,也太难听了,我不能接受。算了,还是叫江行吧。”
眉山噗嗤一笑,梅花扇面的骨扇摊开。
此时戏台上戏已经开演,江行凝神听了几句,发现这戏唱的竟是当年凤苌泓折枝同凤栖迟诉衷情。
这戏唱的人可少,人们一般喜欢听凤栖迟聚灵台大战凤苌泓。
本周第二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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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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