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的神鸟庙前,青铜鼎里的龙脑香燃得正旺,青烟如柱,直直冲入云层,却散不去庙前广场上凝结的惶惶戾气。千余名百姓身着素麻布衣,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为首的几个老汉捧着写满血字的请愿书,额头磕得红肿,不住地朝着庙门叩拜。
“仙尊慈悲!求仙尊降天罚,除墨鸟!”
“那黑鸟是灾星转世,毁我家园,夺我亲人啊!”
“若不除墨鸟,我等百姓永无宁日!”
哭喊声响彻山谷,惊起林中宿鸟,扑棱棱掠过庙顶玄冰,投下仓皇的影子。庙祝缩在朱漆大门后,手指绞着道袍下摆,望着殿内高坐神坛的雪鸿,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雪鸿一记冷冽的目光逼退。
神坛之上,雪鸿斜倚在白玉神座上,月白广袖垂落,腕间半块黑玉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他今日未着常穿的流仙袍,只一件素白中衣,墨发松松束在玉冠中,几缕碎发垂在颊侧,衬得那张本就清俊的面容更添了几分苍白。琥珀色的眼眸半阖着,长睫在眼下投出阴影,瞧不出喜怒。
但殿内的小道童能看见,仙尊搭在神座扶手上的指尖,正微微蜷缩,指节泛白。自三日前墨羽在九嶷山巅被仙门追杀,又被天帝神谕警告后,雪鸿便再未展露过一丝笑意,周身的寒气一日重过一日,便是殿内常年不熄的暖玉炉,也驱不散那股子彻骨的冷。
“仙尊……”庙祝终于忍不住,颤声开口,“山下百姓……闹得凶,说若您不答应,便……便长跪不起,还要……还要拆了神庙……”
“拆了神庙?”雪鸿终于抬眸,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玉案上,却带着冰棱碎裂的寒意,“他们信的是我,还是他们自己的恐惧?”
话音未落,庙门外的哭喊陡然拔高。一个披麻戴孝的妇人被人搀扶着,踉跄着扑到庙门前,嘶哑着嗓子哭嚎:“仙尊!我儿昨日染了怪病,浑身起黑疮,分明是前日见了那墨鸟才……求仙尊为我儿做主啊!”
另一个老汉拄着拐杖,颤巍巍举起手中的木牌,上面用锅底灰写着“墨鸟滚出人间”,唾沫星子混着泪水飞溅:“仙尊您是神鸟,是来救我们的!那黑鸟与您作对,就是与天下苍生作对啊!”
雪鸿缓缓起身,月白中衣曳过神坛台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走到殿门前,玄冰门框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清瘦,晨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被那身素白吸尽了暖意,只余下冰冷的光。
山下的百姓见他现身,顿时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仰望着他,有敬畏,有期盼,更有根深蒂固的恐惧。他们看着雪鸿腕间的黑玉,窃窃私语——那妖异的黑玉,莫不是被墨鸟蛊惑的证据?
雪鸿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那个哭嚎的妇人身上。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儿所染之症,可是高热不退,周身起红疹,三日方愈?”
妇人一怔,止住哭声,连连点头:“是是!仙尊明鉴!就是这样!”
“此乃东夷之地传来的‘赤斑症’,”雪鸿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半月前,有商队从东夷归,将疫气带入境内。你可知道,三日前,是谁在疫区上空盘旋九圈,以自身灵血逼出了潜伏在水井中的疫鬼?”
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有人迟疑地开口:“您是说……是墨鸟?”
“除了她,还有谁会在你们避之不及的疫区,以身为饵,引开疫气?”雪鸿的目光转向那举木牌的老汉,“你说前日见了墨鸟,可曾见她落于何处?”
老汉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嗫嚅道:“在……在村外的乱葬岗……”
“乱葬岗下,埋着三日前暴雨中淹死的牲畜,”雪鸿的声音陡然转冷,“她在那里布下结界,防止腐尸滋生瘟疫,你却视之为不祥?”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白衣在山风中猎猎作响,每走一步,腕间的黑玉便越发灼烫,仿佛在呼应他心中翻涌的怒火。那些百姓被他的气势所迫,不由自主地后退着,脸上的表情从期盼变成了惊疑。
“你们说她是灾星,”雪鸿站在人群中央,琥珀色的眼眸扫过一张张或恐惧或茫然的脸,“可曾见过她羽翼下为你们挡住的流火?可曾见过她以黑羽为你们净化的毒水?”
他抬手,指向西方天际:“庚寅之乱十三年,南瞻部洲战火不休,那日有天外陨石坠落,若砸中城池,便是万劫不复。是谁在陨石落地前,以全身灵力撞击,将其碎成齑粉?是她!可你们只看到那一日黑云蔽日,便将战火归咎于她!”
又指向东方:“去年东海海啸,巨浪直逼沿岸城镇,是谁在浪头前张开羽翼,硬生生将海啸逼退三十里?是她!可你们只看到她退浪时掀起的墨色水花,便说她引来水灾!”
雪鸿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悲怆的怒意,回荡在山谷间:“你们的稻田丰收时,可曾想过是她在暗中驱散了蝗群?你们的孩子病愈时,可曾想过是她在深夜引走了病魔?”
“不!你们不想!”他猛地抬手,一掌拍在身旁的青铜鼎上!
“咚——!”
一声巨响,青铜鼎剧烈震动,里面的香灰四溅,缭绕的青烟瞬间紊乱。雪鸿的胸口微微起伏,素来平静的琥珀色眼眸中,此刻翻涌着骇人的怒火与失望:“你们只在灾祸降临时抬头望天,看见黑云便咒她,看见阳光便颂我!你们将自己的无能、自己的贪婪、自己的愚蠢造成的恶果,尽数推到一个默默承受的生灵身上!”
“她替你们挡下天劫,你们骂她带来雷火;她替你们净化瘟疫,你们咒她散播疫病;她替你们承受业火,你们叫她灾星墨鸟!”
他的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全场,那些曾高声请愿的百姓,此刻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那个哭嚎的妇人瘫坐在地,脸上血色尽失;举木牌的老汉拄着拐杖的手不住颤抖,木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你们这群愚钝的人!”雪鸿的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割伤他自己,“自己没用,便推脱责任到别人身上!自己懦弱,便将希望寄托于神明!可你们可知,这世间真正的灾厄,从来不是某只鸟,某片云,而是你们这颗自私凉薄、黑白不分的心!”
他抬起左手,腕间的半块黑玉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光,那断裂的边缘仿佛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你们问我这黑玉为何物?”
人群中有人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回答。
雪鸿的目光柔和了一瞬,那是想起了某个身影,眼底的怒意化作了深沉的温柔与坚定:“这是信物。”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传遍九嶷山的每一个角落:
“是我与她,比翼双飞的信物。”
“她是墨羽,不是灾星。她是我的妻,是这世间与我同担祸福的唯一。”
“你们可以骂她,可以怕她,但从今日起,”雪鸿的目光再次变得冷冽如冰,扫过所有震惊的面孔,“若再有人敢对她出言不逊,敢以污秽之手伤她分毫——”
他周身的气息骤然爆发,白玉般的肌肤下隐隐有白光流转,那是神鸟真身即将显现的征兆,强大的威压让所有人都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我雪鸿,不介意与这天下为敌。”
最后一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如同九天惊雷,劈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山风穿过寂静的人群,卷起雪鸿的衣袂,也卷起地上那面写着“墨鸟滚出人间”的木牌,将它吹落在尘埃里。
神坛之上,白衣神尊的怒斥还在山谷间回荡,而那些曾信奉他、祈求他的愚民,此刻只能伏在地上,感受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前所未有的怒火与……决绝。
他们这才明白,那只被他们唾弃的墨鸟,在这位神鸟心中,究竟占据着怎样的分量。
也才明白,他们所指责的灾厄,或许并非来自天际的黑云,而是来自他们自己蒙蔽了双眼的内心。
雪鸿站在原地,看着伏在地上的人群,琥珀色的眼眸中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无尽的疲惫与悲凉。他知道,今日的怒斥或许能震慑一时,却无法改变根深蒂固的偏见。
但他不后悔。
为了墨羽,便是与这世间的愚昧为敌,他也在所不惜。
腕间的黑玉依旧发烫,那是她在远方传来的回应,带着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暖意。
神坛之上的怒斥已然落幕,但属于他们的抗争,才刚刚开始。而这九嶷山巅的风雪,似乎也因这场对峙,变得更加凛冽了。
有人在雪鸿座前哭诉,言墨羽引来了洪灾。他素来温和的眼骤然冰寒,白玉案几被神力震裂:“河伯渎职,川泽泛滥,尔等不寻根源,却将罪责推给一只护佑你们的鸟?”满殿仙门噤声,唯见他腕间黑玉,因怒意而泛起微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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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神坛之上,怒斥愚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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