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家不日便对外宣布了继承者的人选，结果让别院的客人毫无悬念，是大公子葵渊淳。若不是经历了这样的事，定不能叫二公子心服口服地接受这样的结局。此次终于定夺了下任宗主的继位事宜，也算是喜事一桩，在葵宗主的盛情挽留之下，客人们都留到了冬日庆典的最后。
楚曦然本打算在事情澄清之后就立即启程返回，可迟迟不能割舍心中残留的眷恋。葵渊淳多次向他赔礼，以为他还在为遭受欺瞒而生气。楚曦然却道，以他对葵家大公子多年的了解，又怎会不能理解这一保全表妹安危的良苦用心呢。
他心中放不下的，不是他们对他的欺瞒，而是那个叫他日思夜想的人。
情绪沉淀了几日，恼怒早已褪去。
葵渊淳向他坦诚，事出虽是归于谋划，但他打从心底认为若是真能撮合他二人，那也是再好不过的，奈何两情相悦之事由不得他人，他道若是有机会重新来过，为时亦或不晚。
重新来过，想得是不错，可若是少女再拒绝他一回，他当如何是好？楚曦然不敢想。那日她的一字一句还清晰地烙印在他心上，她这样昭然的心思还能叫他如何是好？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在离开之前能再见一面，哪怕只是道个别也好。
他不想不欢而散。
葵渊淳担下了劝说之责，他游说牧梓澄临走前，再去与楚曦然见上一面。
牧梓澄问清明：“难道我那晚说出的话还不够决绝么？”
清明笑称：“反正在我听来是十分之不客气，任哪个男子大概都无法忍受那般对待。也不知道这楚公子到底看上你哪一点，能被迷得这般神魂颠倒——不过，”清明也劝她，“不必不欢而散。”
牧梓澄无心与他斗嘴，兀自想了想，的确那晚以来，心中一直郁郁不欢，便接受了邀请，一同与楚曦然去观赏这一晚最盛大的好戏。
她也还有一个别的心思。
清明远远地跟随在两个年轻人身后，与他们一道漫步在街头人群中。现在已经无需再担心有人会危及少主。人声鼎沸，他一点儿都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
“你不怕你父亲知道你与牧家之人往来，怪罪你么？”牧梓澄毫不避嫌地问他。
楚曦然笑了起来：“无妨，我不认为这有何不妥，父亲是父亲，我是我。”
“楚公子这么有主见，今后一定能成高远之事。”
对少女这样的夸赞，楚曦然觉得不甚惭愧。他并无什么高远的志向，就算再尽职尽责，也不过是继承父亲打拼来的家业，他的前路已被族人铺就，坦荡大道，一览无余。他眼下的愿望就更简单了，他唯一期盼的是与眼前之人有一个将来。
楚曦然以玩笑回应：“哪里赶得上你。你现在已成了天下皆知的名医了。”
此话意指葵宗主之前许诺要还她的一个人情。他久病初愈后便大肆宣扬，牧家医圣之衣钵传人治好了他的难症，为年少的医师立下了在北方地界中的盛名。
牧梓澄怎不清楚，此举实则是为了隐瞒实情，她自认没什么功劳，讪讪而道：“不过是宗族之间的人情往来罢了。”
听她这样说，楚曦然觉得她似乎并不领情，想她心中定是有一份对自己所从之事的崇敬之意，但凡有一丝弄虚作假都是对她至今所学的亵渎。转念一想，又实在是羡慕她，如此年纪就认定了自己的道路。他这时似乎感觉出了，少女现下并无心思在儿女情长之事上。
若是这样，他稍稍放心了。她年纪尚轻，或许还不太懂得情爱是什么滋味，他可以等，有朝一日总能打动她。
“这个，”他刚这般想着，牧梓澄递给他一个雕刻精致的木盒。
他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收着那支发簪，看来她是打算还给他，准备周全而来。楚曦然推了回去，他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还就着方才她的口气回道：“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你且收好，就当作是与我楚家之间的人情往来吧。我回去一定说服父亲放下当年的恩怨。”
他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牧梓澄实在不知如何回绝——清明说过，在江湖中多一个朋友便是好事——她只好说服自己领了这个人情。
凝视着手中之物，她想起了楚曦然曾是那样的开怀，不禁愧疚起来。到底自己还是利用了他的好意，这是不能狡辩的事实。
“你真的不生气了么？”她问他，神情紧绷。
楚曦然畅快笑道：“不怪你！渊淳大哥都告诉我了，都是他的主意。”
听来就像是楚曦然会说的话。但如果不能听他亲口说出这句话，牧梓澄无法放下心中的重负。楚曦然笑她未免过于紧张了，告诫她既然知道许多事情不可儿戏，像这样违背自己本意的事情，日后可不能再随意答应别人。
他不知少女应承下这样为难的请求，实则是经过了谨慎思量的。
听得楚曦然的谅解，牧梓澄这才为自己解释道：“若非大表兄性命堪忧，这样的事情我自然是不会答应的。大表兄恳言，若我不与他一同做戏，二表兄会不顾兄弟情谊，翻脸要他性命的。”
楚曦然一时懵住了，这怎与他听到的解释不一致？
“此为危急时保住性命，也能叫人理解。”牧梓澄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神情，继续说出了许多他从未听过的内情，“不过，大表兄真是好心思！我原先以为二表兄为谋取宗主之位，在葵家一手遮天，却没想他鲁莽多疑的性子，其实根本不是他大哥的敌手。你大概不知道那加害舅父的药材是何等稀罕之物，以二表兄的能耐，哪里能想到这样好的法子掩人耳目。竟也无人想过他从哪得来这药的用法，又如何能轻信它的效力？”
楚曦然正是她口中的旁人之一，的确没想过事情可能有这样一层内幕。少女怀疑得不无道理，可她有何证据佐证她的猜想？他与葵渊淳交好多年，心中自然是不愿意相信他有这样深的城府。
“你怀疑这一切是渊淳大哥唆使他干的？”
牧梓澄从他这一声尊称，就知晓了他的心思。他言下之意是质问她有何凭据，可若不是葵渊洸亲口告诉了她一些事，她也绝不可能得出这样的设想。
“无凭无据。二表兄并未言明是大表兄亲自为他出了主意。说是唆使未免过重，但引诱之举，或许是有的。前日他与我同去城西，我只好奇是哪位高人清楚这药的二用，便请教了他一二，他亲口告诉我说，这事是从大表兄那里听来的。我与这位二表兄虽相识颇晚，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绝不会对大表兄狠下杀手这一点。有些事，我总觉得说不上来，这不正是叫人生疑的地方么？”
少女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既然大公子能假借自己的性命安危，诱导她不得不应承配合做戏，那其他的事情，又怎知不是出自他的暗中策划呢？二公子已然失去了继任宗主的机会，再无故意说谎的理由。楚曦然忽然觉得心上一阵麻栗，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难怪葵宗主没有深究谋逆之事，他莫不是也看出来了？”
“你怎么想呢？楚公子将来也是要继承大任的人，必然比我看得透彻吧。”
牧梓澄轻笑，心想这是理所当然的，随即她就只剩一副把这些繁复之事都抛去九霄云外的释然之容。她岂会料想，这话如惊鼓敲打在楚曦然的心上，他沉吟良久，无法作答。
执掌宗族大业定要基于这样深重的心思之上吗？楚曦然忽然对自己未来的道路充满了忐忑，他断不愿意变成少女口中那双面人的模样。
他的脚步迟滞了，少女领先了他两步，发现他落下了，随即回过头来。在被映得红湛湛的夜色中，一袭淡青色衣衫的少女散发着出奇纯澈的气质，叫他望而却步。他知这小姑娘虽与自己同为宗族出身，却已半在尘世之外。祖上对她的期望是叫她一心从医，她大可一生都保持这份纯粹的心思——他想要与她待在同一个世界。
***
明月繁星点缀着夜的深邃，却不晓地下灯火绚烂，映得行人满脸红彤彤、乐滋滋。喧哗的灯火晚市从半月前就一直持续着，后七日的庆典，今夜将迎来最**的时点。
今晚一过，城里街坊就要回归到平日的家长里短，紧接着就要准备迎接不远的寒冬了。
本来各自打算离开景阳的两个人，此时却并排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欣赏着异乡的风情，被周围欢腾的气氛所感染，不自觉地沉醉在这美好的时刻。两人都默契地不再谈及种种俗事，只为不辜负今宵的良辰。
待到夜较深，人群开始聚集在城中广场前，今晚的重头戏可就要开始了。烟火匠人卯足了心力，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制得别出心裁的奇异烟花，就为了在这一刻大放光彩。男女老少都静静地期待着这一幕最美的画面，只为它片刻的绽放。
“没想到还是托渊淳大哥的福，才留到了现在，能欣赏一番中元时节的景阳夜色也是不枉。”楚曦然委婉地感叹，有了心仪的女子在身边，这景致才更加美妙，“我知道是他劝说你来的，但我还是很开心。”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一想到明日就要启程回家，牧梓澄心中也是有些不舍的。在这里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似乎再也不能回复到从前的心态。与楚曦然的奇异相遇也是其中的意外，但正如清明所暗示的，应当要好好作个告别，明日一别或许今生都不会再见，最后把好的回忆留在彼此心里，也不算是辜负了他人的好意。
“楚公子，谢谢你。”这声谢意，她希望楚曦然能听懂。
束束焰火从匠人手中冲上天际，在黑夜里溅开一圈圈绚丽的图案，周围人潮涌动，谈论着、赞叹着今年又出了些什么不同于往年的新花式。明明实质上都是一堆黑漆漆的火药屑子，却可以生出变化万千的活力来，人们怎么都看不腻这些新鲜的玩意儿。
望着这些美丽的烟花，楚曦然心中不禁升腾起一份美好的希冀，他想告诉女孩自己的心意，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耳边先传来了对方的声音。
周围的喧哗声是那么热烈，可他耳中穿来的话语声却清楚分明，就像此刻尘世中仅有他二人一般。得这声致谢，什么都不必再多说，在景阳的这一段旅程已终了。
女孩朝他淡淡一笑，头也不回地走向在远处等候着她的黑影。
焰火大会结束了，人群散了。
告别的话，婉拒的话，还将楚曦然留在原地。他默默地注视着女孩越走越远的身影，有些惆怅又有些欣慰——有缘自有再见时，又何须伤悲。
景阳秋意已浓，该是时候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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