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宅庭院连通东南西北四院,院中一株千年海棠树,座下并四方石椅,不远处,凿井上溢满水纹,倘若在夜间,便能瞧见里头的满月。
青杉幽幽,蓝湖上白鹤飞舞,奇花异景如山包团聚,将整座谢宅围绕在花团锦簇之中。
然而这幅宁和景象可算在今天到头啦!
无数黑焰散落到天边,院内院外,山林阁楼,全被黑鸦般的曙色笼罩,冷雾幻化出邪灵虚像,狰狞着往四方境内攀爬,头顶上空的护阵结界上被撞得砰砰直响,溅起金丝般的火花。半空中,林檀越和谢锦鸿缠斗,一黑一白如长龙般飞舞,海棠树宛如被暴风催折,落花簌簌而下。
眼见山林间珍奇异草毁于一旦,谢锦鸿心头肉痛不已,他一掌劈过,林檀越却不仅不避,反而如幽灵般直挺挺撞向那旋涡灵光之中,谢锦鸿不想得罪林家,更不能让林檀越在谢家出事,慌忙收住灵力,往后倒退,脚踩在一处灯观之上。
他在惊讶之余,又多了几分忌惮。
人体内灵力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相反,耗损太多或过满过溢,对修行之人来说都是种不小的伤害,前者可能会伤及经脉,后者则更加严重,因为灵力满溢通常出现在升阶之时,若是灵气充沛还不知其原因,换句话说,大概终其一生也只能滞留在此等境地了。
林檀越的魔气是谢锦鸿与列位家主打散,是他亲眼所见,无可辩驳,可就在这短短数息之间,他体内魔气又重新聚拢,甚至膨胀的爆炸开来,着实是让人匪夷所思。
哪有魔雾入侵驱除不尽的?
这分明是与魔气同源啊!
一瞬间,他生出了一丝还未泯灭的良心:此人或许并非良配。
但想起方才谢知吟的话,谢锦鸿又把这念头按了下来。
这逆子说:“爹,你不肯给我宝库钥匙,那我只好把吟水符解开,叫你看看林公子退婚的决心了。”
于是他从各处采来的灵花苑尽数化为乌有。
比起林檀越,他家大儿更不像是良配的那一方……
但眼下将这个混账弄死也无济于事了,他大叫道:“林三公子,我不想伤你,但你若是再敢伤我大儿,休怪老夫不客气了!”
回应他的是泼墨般的浓焰在半空挥洒一圈。
谢知吟在庭院外东奔西跑,林檀越便如鬼魅般瞬移到他跟前,往往少年人前脚刚走,地上便砸出窟篓似的深坑。后方的父子俩吓得够呛,拼命跟上,须臾,一截火焰烧到了谢知吟的衣角,他“啊”的叫唤一声,扑倒在地上。
谢锦鸿道:“阿吟!”
谢知寐道:“谢知吟!”
此刻二人已跑到林幽深处,谢知吟轻嘶了口气,摔了个狗吃屎。
刚才滑倒的地方有个水坑,谢知吟身上靴上落满泥尘,然而等到他扭头,那远在一里之外的少年已然临至面前。
林檀越抓向他,青衣随魔雾翻飞,墨发斜飞,玄铁骨锁叮当作响,脖颈下方几道血痕若隐若现,这张狰狞的脸现在眼前,灼灼锋利,刺激眼球,谢知吟心头一凉,往后倒退几步,将地上的草扯断了几根。
他吞了吞口水,静静的看着少年。
本以为用吟水符算是拿住了他的命脉,可谢知吟却觉得,或许在颂咒的旦夕间,这人就能杀了他。
被数名修门高手抽干魔气,又**到骨肉相连,体无完肤,这也就罢了!修为被压制,竟然还能冲毁谢家先祖防范于未然的仙防大阵,将他赶至如此狼狈……
此人简直比小强还可怕啊!
谢知吟都要跪了。
作者啊,你为什么要把男二设定的这么强!
林檀越走到他面前,并未说话,却好似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他伸出手,黑焰宛如一道道脓毒的羽箭,蓄势待发的环绕在手臂上。
按照道理,林檀越能顷刻间杀他于无形,可不知为何,他迟迟没能动手。
他扫过这张脸,脸庞红绮如花,身子瘦弱无骨,慌张躺在树木下,发带垂落脚边,神色惊惧,叫人不自觉生出怜惜之心。
若非朝夕相处,或许会为这等假象所迷惑。
可谁都不知,此人绝美皮囊之下,藏着的却满是脓毒歹毒的心计。
十八年来,林檀越囚困于那等杳无人烟之境,断情绝爱,漠视苍生。
他坐在高高的瞰下方围观魔人厮杀血斗,时常忆起的,不是闵月瑶,不是庄无尘,而是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发妻。
他虽给不了谢知吟夫妻之实,但他自问从未苛待过他!
谢知吟骄纵傲慢,奢华无边,林檀越便将自身家当倾数给他,还连通了二人的纳戒,金银珠宝法器灵石尽数取之。
谢知吟爱慕他人,他便成全他二人私会,为此扫清身边闲言碎语,护他周全。
就算待在魔族,他亦时刻派人前去探查,谢知吟若有所需有所求,便想方设法为他谋来。
对这个不爱的道侣,他心中常觉亏欠,但向来问心无愧。
可后来,他被人围堵在北域魔境汐月境下,却是谢知吟一剑捅进了他的胸膛。
当真是背叛的鲜血淋漓!
疯癫邪笑脸慢慢重合成眼前的少年,林檀越神色一厉,心头的怒火暴涨几圈,氤氲在黑焰中,竟有几分失真。
谢知吟吞了吞口水,见他神色又是厌恶,又是自伤,不知怎的,忽然心头有了个主意。
他仰起头一笑,冷冷道:“林檀越,你有种就杀了我!”
这句话叫两人惊呆了,谢锦鸿和谢知寐同时叫道:“谢知吟,你疯了吗!”
他二人被黑雾隔绝在外头,不能进来。
林檀越正是盛怒之中,捏起他的下颌,神色难辨。
这时,周遭一切都仿佛静止了,脑海里的系统也响了起来:“警告,警告,宿主有自杀的念头,警告,警告,请宿主不要作死。”
谢知吟颇感无奈:“我不是作死。”
系统道:“那也请宿主不要对反派说出挑衅之类的词汇,反派目前黑化值非常高,极有可能做出不利于炮灰的举动。”
谢知吟道:“你懂什么,我正是要让他做些坏事。”
系统:……
从谢知吟接管开始,它就一直没搞懂这个宿主的脑回路。
谢知吟根本不用旁人来理解他的思维。他抬眸,林檀越一袭青衫与树荫交融,日光下,幽冷的鬼火上覆满光泽,好似被洗刷的崭新明亮,而他眉眼清隽,唇红齿白,虽则黑眸里潋滟怒意,但一举一动无不透露世家公子的隐忍克制。
越是美好的事物,越容易叫人恻然,谢知吟心想。
比起熟悉的人,人是很难去讨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
按照之后的进展,林檀越失亲失友失爱医一无所有,他的剧情注定跌宕起伏,极不太平。谢知吟不是个天生的坏人,比起原主恶毒的心安理得,他更希望剧情由林檀越主导。
换而言之,林檀越对他恶一点,坏一点,这样林檀越以后虐他才不会有心理负担啊!
所以他就对林檀越说:快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这样我就好恨你然后促进你黑化了。
但林檀越可不知他的心思。
他直接将谢知吟这一番话当成了挑衅。
谢锦鸿二人都在外头,眼下谁都救不了他,林檀越冷然道:“真以为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方才谢知吟在殿内巧言令色,句句看似胡说八道,实则都踩在了他的痛点上。
虽不知他从何得知他的喜好,可这些都不重要,上一世此人忘恩负义作恶多端,这一世倒不如将此人提前解决,永绝后患。
心头一动,已然动了杀机,他伸手,黑雾铺盖到那红衣身上。
谢知吟捂住脸,魔焰还未至身上,嘴巴倒先痛呼起来。
“救命!”
“救命啊!”
嗓音铺盖到了树林深处。
谢知吟心想,自己为了这个任务算是豁出去了。
林檀越在此刻伤他,那他日后面对少年黑化之时,也有了借口。
其实他怨念很重:个死系统,虽然是他选择的男二,但他一点不想干缺德的蠢事!
林檀越那么善良的小白花,为什么非得是黑化的任务?
虽然他不是良善之人,但也没什么害人之心啊!
但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安之。
唯有林檀越伤他一次,那日后谢知吟伤他害他便能没有愧疚之心了。
只是,那怪焰看着就恐怖,打在身上一定更疼,妈呀,他得好好护着,不让这些黑焰伤了他的俊脸……
唉?欸?
想象中的痛楚没有到来,他将手从脸上拿开,眼露诧异。
林檀越身上的黑焰原是魔境中的一种恶蛊,由死去的魔物身上所化,里头装满了恶灵。林檀越被推下阴风崖后,误打误撞来到魔域至阴之地城月坡,便染上这等毒物。
此等火焰焚烧林森,毁坏铜铁,全都不在话下,但这只是一般效果,它最厉害之处,便是焚烧人的灵魄,摧毁人的灵智。
但谢知吟望着红衣上的火焰,心头只有落差。
这就是传说中呼风唤雨的莲火吗?
怎么感觉一点都不一样?
火焰铺在了他的红衣上,犹如衣衫上镶了一圈磷纹,有一簇上跳,缠绕圈住了他的食指。
谢知吟看着这个丑东西,颇有些一言难尽。
他记得这些黑焰如阴兵过境,横扫千军,烧了谢府至少大半个山头了,但他为何不受影响?
他疑惑的眼神令林檀越神色越发难看,但他不肯放弃到手的猎物,又拍了一掌攻击他。谢知吟往后滚落一圈,身后树木瞬间倒塌在地上,与此同时,被困在不远处的谢知寐叫道:“是同生共死咒!”
“同生共死咒?”谢知吟愕然。
谢知寐颇为幽怨:他以为谢知吟就此烧成一具干尸了,没想到他会这般好运。
他轻哼了一声:“你摸摸你的额头吧,那里有一朵灵花标记,这便是同生共死咒的标记了。”
谢知吟抚了抚,果然那处极为灼烫,再望向林檀越,果真他额头也冒出了花。
这其实是极为不衬的,林檀越阴骘俊美,然而那银花却缀在额心,不仅减轻了他眉宇煞气,亦让周身凌厉气场削弱,但这样一来,深藏在那副冷漠面具下的少年意气便缓缓浮现。
同生共死咒,顾名思义,便是叫人的性命如同船上的蚂蚱般牢牢捆绑,一人生,其余人生,一人死,其余人也跟着殒命。
这是寻常人使用的效果。似林霁月这样的宗师,稍微拂手,这咒术便又上了一个台阶,不仅生死囚于彼此,伤痛病残也一并同担,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绝不可相互为难残杀,否则损人害己,双双殒命。
林霁月轻飘飘而去,谁都没看出他是何时施法,却给二人使了这么大个绊子。谢知吟略一沉吟,便明白了他想让二人以此相互制衡,不再各自为难。
这林家主不愧是弟控,生怕他将林檀越弄死了似的,还给他上一层保护咒,真是想的极为周到了。
而这黑焰也同样感应到了同生共死咒,误将他当成了主人,所以才如此温驯。
想到此,他斜睨林檀越一眼:“这下,看你还拿我有什么办法?”
林檀越最恨这等小人嘴脸,身体绷紧。
他本就死过一次,能杀了这小人,这时豁出性命又有何妨?徒手一握,虚空中凝成一把黑剑,迅速刺向谢知吟。
谢知吟哪里知道他会梅开二度,连连翻滚,惊叫道:“你不要命啦!”
怎么不说还好,道出咒法后,这人战意更浓了!
林檀越提着他的衣领,直到两人并齐,他望向谢知吟,少年神色惊惧,身子瘦弱,不住的推搡他的手,然而这点力道对林檀越而言,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忽然,那剑悍然划过,眼看就要抵上谢知吟的胸膛,他紧急念咒,林檀越的持剑在半空中,不动了。
一股无形的阻力像是雕塑般悍然挡在他面前。
林檀越挣不动,脸色变得扭曲。他使劲挣扎,可吟水符的效力犹如沙漏般将他的力道付之一炬,须臾,他终是明白杀不了这人,黑剑消散。
他望着谢知吟,深深道:“你以为,你能躲一辈子吗,总有一天,我还是会杀了你!”
这是二人第二次见面,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语气极为平静,却全贡献给了威胁谢知吟。
然而谢知吟也不是好欺负的。
他最讨厌别人掐他脖子了!
反派又怎样?反派打人就有特权吗?
他冷笑一声:“那就到时候再说吧,我看你现在可是自身难保呢!”
反正任务走完,他不死也得走了,到时候林檀越就算对他的尸体各种鞭挞也不管他的事情了。
林檀越见他非但不害怕,反而脸色挑衅,心头更是怨毒,他恨然片刻,二人对视,又撇过头去。
身在外头的两父子见状,安静下来。
谢知寐又一次刷新了谢知吟幸运的程度。
试问这种情形下还不死,还能有谁?
他真是大开眼界,连下巴都要惊掉了。
谢锦鸿也颇感诧异。
但他并非诧异自家犬子的手段。
他拿出袖口之物,在谢知吟差点遇害时,这些玉签曾短暂的亮过,如烟火般闪逝。
奇了,这玉简八百年不动一次,怎会在此时被驱动?
或许是凑巧吧。
他将玉简重新放入袖口中,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声道:“阿吟,方才林家主从你身旁经过时,是不是交代了什么?”
谢知吟回想了一下,林霁月和谢锦鸿道完别后,的确和自己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他说:“谢公子,希望你和令弟这一月相处能愉快些,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啊。”
他依言道出。
谢锦鸿听闻,叹了口气:“林家主此举,也是叫你们莫要自相残杀,可谓用心良苦,你们俩就放下恩怨,好好生活吧。”
谢知吟哼了一声。
别以为他忘了剑库一事,他还没达到目的呢!
他可不会罢休!
就在这时,林宅中传来呼喊声:“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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