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床上的“怀乖”听了陆离那番珍宝言论,默了一瞬,伸手将陆离推了一把,将人推到了旁边。忿忿道,
“再珍贵的宝物,也不过是个玩意。可我是个人,不是物件。”
陆离道,“好,是我说话欠妥了。别生气了,睡吧。”
“怀乖”没再说话,似乎睡着了。
寂寂寒夜,将陆离重台心莲的香气更加催发出来。
黑暗中,暌违多年的幽淡暖香突然席卷了在凳子上坐着的怀乖。
他看着陆离,轻轻拍着“怀乖”的背,像哄小孩子睡觉那样。
如同在南风馆初见,自己被陆离买下的那一夜一样。
谁又能知道后来大恩如大仇呢?那个时候,他对陆离,只有单纯的感激。
见“怀乖”沉沉入睡,陆离伸手,弹出无数个冰珠,熄灭了房间内所有的烛火。
——
怀乖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在绮珍楼中,手中还捏着那颗珠子。
虽然他心中有些莫名酸涩,但到底弄清楚了,镜中的怀乖和陆离关系,目前看起来,比他和陆离的关系,要融洽亲密。
这是一件好事。
有利于他在这个世界长久而体面的苟活。这是他唯一关心的事。
这么想着,他起身前去无相竹林。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层层卷起地面松软丰盈的积雪。
霏霏漠漠又散还凝,吹向周围的竹子。
竹条南北交互,枝干高低相倚,
竹影在雪面上婆娑弄姿。
无相竹林中的忘忧亭中,怀乖怔怔地坐着,
呆望白玉四合天地,听风摇雪落青玉枝,
只觉心胆都澄澈了不少。
如果手中一直在把玩的那颗玄绀珠能再给点反应就更好了。
他迫切需要知道这个“怀乖”和陆离更多的事情,可惜从绮珍楼到无相竹林,他盘了这珠子一路,全然不见半点反应。
“该不会是个假珠子吧!”
正当怀乖心中暗骂时,几片竹叶随风落在手边,他随手抓了一片。
这时手心的玄绀珠突然变热,怀乖大喜,连忙闭眼,脑中果然出现了画面——
是怀乖小时候,陆离在手把手教他用竹叶编织小舟。
他背靠在陆离怀里,觉得自己就是一叶扁舟,游荡在一弯香远益清的池水中。
舟身想靠近一朵灼灼无尘净莲,却碍于朵朵荷叶不得接近。
随着陆离折竹叶的手指翻飞,水波潋滟。
小舟顺势潜入水下,湿漉漉地撞向莲花。
荷叶上几颗露珠溅落,正是
“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然后画面变黑。
怀乖只得睁眼,果见玄绀珠已变得冰凉,便将竹叶扔了出去,懊恼道,
“什么啊这都是……这件小事倒是和上一世自己的经历一样,可——当此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是搞风花雪月的时候吗?啊?”
怀乖一边握着玄绀珠轻轻磕在栏杆上,一边质问它。
珠子自然不会回答他。
怀乖无能狂怒了一会儿,又不敢真的砸碎珠子。
一阵风雪吹来。怀乖敏锐地闻见一股淡淡的莲花香味夹杂其中。
——陆离快来了。
怀乖只得快速施法将珠子没入自己掌心,方便日后随时查看他的经历。
怀乖起身整了整衣襟。忽然计上心来。
其实此刻最重要最急迫的是,弄清楚陆离是否和他一样,带着降真镜外的记忆,来到这个镜中的平行世界。
如果没有,一切都可徐徐图之。
而陆离一向是冷面冷心,对讨厌的人从不假辞色。
若他一切都记得,
若他记得上一世如何和自己决裂,如何冷战了十年,又如何最终亲手杀了自己。
那他如今见了自己,定然没有一点好脸色!
如果他假装不记得呢?怀乖想,那就干脆再加把火,我就像以前一样讨好他,撩拨他,从而观察他的反应,岂不是更能试探真假?
怀乖不相信,以陆离的性子,面对多年的仇人突然撒娇搞暧昧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反正,抓乖弄巧,察言观色,自己从小就擅长。
怀乖拿定主意,便隐了身形,想突然出现吓他一跳。
风雪似乎小了很多,怀乖得以看清前面。
陆离披鹤氅裘,执一伞涉雪过竹而来。
只见他且行且赏竹,这无相竹是他心爱之物。
多年悉心照料,如今绿筠绕岫,雪拂翠篁,一派朗清疏落,特别是仿佛还有几分天地灵气暗蕴其中。
这时一支利箭破风而来,陆离耳边传来一声“小心!”
眼前一阵急雪舞回风,陆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扑到自己身上时,已经被撞到身后的竹子上。
一时间万花摇落,飞琼漫天,二人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怀乖手中抓着一支冰箭,佯做来不及收力扑到陆离身上将其抱住,仿佛抱着世间至宝,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可惜怀乖此时不过束发之年,个子只到陆离胸口,使出全力想据为己有,却像个耍赖的小孩子挂在大人身上,只能闷闷地说道,
“殿下,你怎么才回来?你知道我每天独守神殿倚门卖笑笑不可支,有多孤苦无依一言难尽吗……”
说完就抬头看向陆离。
同时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稔自然,全是技巧,没有感情。
如果忽略那如擂鼓的心跳声的话,堪称完美的表演。
陆离回神看是怀乖,见他睫毛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雪花,将融未融。
大概是他在这冰天雪地里等了好一会儿的缘故。
又见他琥珀色的瞳仁亮晶晶的,透着亲密的促狭,像一片结了霜的蒹葭在暖风中摇曳。
眼角下的泪痣,为他俊朗的五官平添了邪魅,
可看久了偏又觉出几分莫名的可爱可怜。
听着他越来越没大没小,没边没际的话,陆离忍不住拍了他脑袋一下,没好气道,
“我看你这一年个头没长多少,胆子却大了不少,学的规矩都忘狗肚子里了,还不快滚下来!手里拿的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怀乖的错觉,他竟然从这训斥中咂摸出一点亲昵的味道。
正是这一点若有似无的亲昵,怀乖初步推断,他应该只是降真镜中的陆离。
可由于陆离多年积威,怀乖也只敢在他高兴的时候小心翼翼撩拨。
现在也是打着辨真假的旗号,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揩一点油过一把瘾。
眼下看陆离面有不虞,何况周围竹枝林立,怀乖可不想接风宴之前先吃一顿竹笋炒肉当开胃菜。
怀乖只好悻悻地放手,将手中箭矢奉上。
陆离接过来,轻轻旋转,端详着。
箭身乃寒冰所制,箭尾镶着一颗珍珠。
是陆珠的忘归箭。
这正是上一世陆离杀死陆珠的工具。
怀乖不着痕迹看了一眼陆离,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然而几乎同时,陆离将箭矢竖起来挡在二人中间。
所以怀乖只看见了,那锋利的箭头上穿着紫藤花瓣、竹叶等各色花草枝叶,异香扑鼻。
想是陆珠直接从梁园射过来的。
怀乖伸手轻轻拨开花团锦簇的箭头,却见陆离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箭杆。
怀乖定睛一看,原来上面还刻着一行小字,
“梁园花开,兄可缓缓归矣。”
怀乖见陆离把玩着冰箭,神色不明。
他暗自吐槽这人明明长着一张完美的仰月唇,即使自然放松的时候,嘴角也是微微翘起。
正是静如弦月出云岫,笑如朗月入怀。
可是一旦生气,又如寒月照冷江,令人两股战战。
这时忽听陆离笑道,
“难为她,总算练成了这百步穿杨,想来这一年应没有荒废。人还未见,竟先来邀功了。”
怀乖心中暗道,这哪里是邀功,是讨打还差不多。
等你过会儿发现她这一年只干成了这一件事,估计就笑不出来了……
但自己也不便揭短,只低头自顾整理衣服上的雪。
忽然怀乖感觉上方有一道冰凉的注视,抬头一看陆离微眯着眼睛静静看着他。
怀乖愣了一下,立马乖觉,小心翼翼伸手给陆离拂去头上、身上的雪,同时转移话题,谄媚道,
“殿下当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即使狗血,啊不,是白雪淋头,也如玉山之将倾,难掩殿下万千风姿之一二……”
“松手,我看白教你这些年。竟只学会如何嘴乖舌蜜了。”
不等怀乖废话完,陆离轻轻撇开他的手,收了冰箭。
又弯腰拿起刚掉落的伞时,发现左边衣袖被竹枝划了一个口子,冷风只往里灌,心里一股邪火涌起。
正准备继续训人的时候,怀乖失落惊慌的眼眸和茫然无措悬在空中的手撞入他的眼帘。
那颗泪痣仿佛将落的泪珠颇惹人怜。
陆离忽然想起小时候刚捡回来他,让他认自己当哥哥,他死活不叫,
只是又敬又怕地尊称“殿下”的时候,也是这幅神情。
他还记得当时宽慰怀乖:“没关系,来日方长,不过是个称谓,你若喜欢叫我什么都可以”。
好在陆离“对敌”经验丰富,知道怀乖自小心思敏感、执拗。
更知道什么时候该哄,什么时候该强势打压。
这次二人许久未见,陆离不忍苛责,于是解下氅衣披在他身上。
见怀乖还微低着脑袋,头上的竹簪因为刚刚一番动作松散了一些。
靠近簪子周围的几缕发丝欲垂未落,更有几根发丝轻拂过少年因天冷而微微泛红的鼻尖。
这一抹红横冲直撞到眼尾,又倏忽散去,
颇为不甘地冲向后心,将脊背挺得更直,愈显倔强和稚气。
少年这幅委屈又不敢言的样子,从某种难以言说的角度取悦了陆离。
一瞬间他的心像被小猫尾巴撩了一下,随后食指弯曲向上轻轻蹭了一下小猫的下巴:“抬头,”
同时快速在领口处系了一个结,“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冷热,穿得如此单薄不冷吗?”
不等怀乖回话,陆离直接揽过他的肩膀往前走,
“好了,走吧,多谢小殿下不远万里、不辞辛劳走到大门口,来为我接风。
方才是我话说重了,为兄一会儿多敬你两杯还不行吗……”
怀乖感觉到整个身子被陆离温暖又熟悉的莲花清香环绕,
更觉察出头顶的伞几乎全偏到他这边,僵挺的背不由放松下来,唯有下巴处又烫又痒。
怀乖低着头走路,只觉脚趾抓地。
心中狠狠唾弃自己:为了试探陆离,他堂堂魔尊,虽然是英年早逝版的。
明明拥有三十岁的灵魂,身体却还要如此矫揉造作,真是可耻啊……
这时,怀乖感觉手心发烫,是玄绀珠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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