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是万兽宗宗主。
他依旧穿着淡黄法袍,对襟绣虎纹,腰间缀着金色的丝绦。
苏一尘见过这位宗主。
万兽宗,灵兽一脉,神宫玉牌记下的正统。上灵境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他占一福地。
对这样的人间宗师,就算倨傲如神宫弟子,也要恭敬喊一声“宗主”。
万兽宗主也对他十分客气,礼貌打招呼,喊一声“神使”。
苏一尘心知,宗主修为远胜自己,如此态度,不过是他依仗神宫之名。
太一神宫就像高空中悬挂的灼灼烈日,一块再普通的石头,借它一寸光,也能化作人们景仰的一颗星辰。
但他们所尊敬景仰的,真是那块石头吗?
不。
只是太阳放出的,一寸光而已。
苏一尘并不蠢,对此心知肚明。
他没有再露出神宫弟子的倨傲,朝万兽宗主客气道:“宗主为何来荒境?”
万兽宗主低低叹了口气,“因为我的侄儿。”
苏一尘注意到,男人眼里布满血丝,一位仙门大能,居然在瞬息之间,显得憔悴而无助。
万兽宗主声音低沉,有些沙哑,“我的兄长与大嫂,皆死在魔动之中,只留下一位侄儿。这么多年,我因怜他年幼失怙,对他有求必应,或许宠溺太过,让他养成了骄奢任性的秉性。”
“但那孩子,本性并不坏。”
他如同一个慈爱的父母,细细数着孩子的优点,就算在其他人眼里孩子有千般不好,他也只能望见那一点细微的闪光,并无限扩大。
父母之爱,如山如爱,山海能擎起青天,也能溺毙生命。
苏一尘只好笑了笑,问:“令公子也来荒境了?”
万兽宗主攥紧掌心,眼中布满血丝,低声说:“他向往神宫,就像仙门的普通少年一样,渴望能入神宫的眼。因此,这次缉令中的抓拿蜃兽,他也参加了。”顿了顿,他的声音异常嘶哑,“他的命灯已灭。”
苏一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朝夕渊?”
这倒霉催的,遇上朝夕渊的魔修?不然,谁能取他的性命?
苏一尘心里暗暗说了好几声“倒霉”,安慰道:“令公子一家,也算满门忠烈,都死在与魔的对抗之中。”
万兽宗主看他一眼,对他这声“满门忠烈”心情复杂,不知该说“我还没死呢”,还是“多谢你不走心的安慰”。他叹气,“天意城主帮我卜算过,不是魔尊下的手。”
苏一尘忽然紧张,“我和星宿剑府的长老在一起,并不曾去蜃兽出没的地方。”
万兽宗主点头,“我在想,如若身怀蜃兽之人,必定会与我侄儿的死相关。届时,我会亲自出手,请神使不要阻拦。”
苏一尘自然不会阻拦。
抓到蜃兽,也不能一步登上青天,荒境散修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只只妄想登上青天的蚂蚁。
他们自以为,拿到登仙令,前往上灵境,就能一步登天,但蚂蚁毕竟是蚂蚁,生出双翅,飞上青天,也还是蝼蚁。
他垂下眼睛,看在雨珠跳动的水面,想到那截邪骨,开口道:“宗主,恰好发生一件奇怪之事,我想,或许与令侄之死相关。”
他说起了遗失的邪骨,和突然爆发出的凛冽杀气。
“刑之远入魔以后,不知为何,修为比以往要增进许多。我们杀他颇费力气,他自投火山而死,我一时疏忽,没有下去搜查,不慎遗失一截邪骨,叫人带了出去。”
“哦?”万兽宗主掀起眼帘,一副感兴趣的模样,“修为增进?”
像他们这样的人间宗师,修为早已停滞,登峰造极,往前一步便千难万难,通过寻常手段,无法让修为更进。
再往前一步,就是与神宫中那位相似,近神了。
苏一尘点头,“按以前的经历,入魔修士虽会杀念更重,疯疯癫癫,如同一柄只会杀人的兵器。可修为如这湖中之水,入魔至多是使书沸腾起来,如何能使其更加精进呢?”
万兽宗主淡淡道:“只有蜃兽能回答。”
在蜃兽编织的梦中,走马观花看一次刑之远前生回忆,才知他为何入魔,又为何悟道。但……
“听说,他是因一只半妖入魔?”
苏一尘微微怔了片刻,点了下头,惆怅叹息:“可惜了这样一个人,居然为情所困。”他说完这句话,看见对面的宗主,脸上露出抹不着痕迹的笑。
风中夹杂几点冷雨,洒在小亭当中。
苏一尘后脊蹿上凉气,忽而觉得有些冷。他心中打定一个念头,便假装未曾看见男人唇角那抹笑意,继续说道:“刚才,我感觉邪骨中迸发的杀气,肯定是有人用血唤醒邪骨。可是,不过短短瞬息之间,当我放出剑气查看时,一切已经平静。短短时间能做到如此,想必那人身上,携带着蜃兽。”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那人身怀蜃兽,又与邪骨相关,说不定,真是杀死万兽宗主侄儿的凶手。他心中打定主意,想把这位修为高超的人间宗师,拉入邪骨之事上来。
万兽宗主也顺势说道:“那么,邪骨杀气在哪里爆发,我去看看。”
苏一尘微笑:“我正要前去查看,可敢请宗主同路。”
“神使,请。”
苏一尘起身,掩不住嘴角的笑意,有这位宗主在,一切就变得容易许多了,“仙门亲缘淡薄,”他真心夸赞道:“没想到宗主竟愿意为令侄来荒境奔走,实在是护犊情深。就算亲父子,也未必有你们之间真切的情分。”
“轰隆——”
一声惊雷过后,顷刻夜雨滂沱。
万兽宗主望着淋漓的夜雨,长袖被风吹得鼓起,低声说:“他不止是我的侄儿。”
******
“轰隆隆——”
惊雷乍起,修士们各自拿出避雨器具。长青吓得一激灵,身体弹起,看了眼被劈成两半的天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一柄雨伞出现在她的头上。
偏过头,苍白手指攥紧黑木伞柄,三十六根伞骨撑起墨竹潇潇的伞面,伞面倾斜,豆大的雨珠坠了下来,摔在地面的水潭,溅起细小的水花。
宴浮光执伞,伞面全向长青倾斜,笼住她的身体。
流云宝衣上生出淡淡的光辉,让女人如行走朦胧月光里,雨珠在快要靠近她的时候,如同触及到无形之物,纷纷弹开。
“是流云宝衣,”那位女修看见,目光闪烁,高声道:“水火不侵的宝物,听说,只有上灵境的仙子才能穿这样的宝物,仙衣坊可要十万灵石一件呢,还是有价无市。”
长青眼睛一亮,心想,原来魔尊曾经这么有钱吗?
不对,以魔尊的性格,大抵这件宝衣是从仙衣坊抢来,或者是哪个可怜仙子身上剥下来的。
女修说完,众修士看向二人的目光,登时不同寻常。
长青挡在宴浮光身前,皱了下眉,心中防备。
这些修士却没什么杀人夺宝的想法,朝她们和善一笑,对她们的态度更加礼貌客气,大抵以为她们是某个宗门世家有钱的小姐。
长青跟在队伍最后,看大家在认真寻找邪骨,跟着装模作样找两下后,就站在伞下发呆,主打一个划水摸鱼。邪骨就在她的怀里揣着,无论怎样找,肯定是找不到的,就混个参与的酬金就好。
生活不易,魔尊叹气。
惊雷一声接一声,暴雨倾盆而下,狂风摧折树木,卷起她的衣袍。
纵有宴浮光为她撑伞,少女的脸上还是被雨水浸湿,水涟涟的,唇色稍稍苍白。她摸了把脸上的雨,漫不经心看地上被雨珠打弯的草叶,仿佛在出神。
闪电将天地照白,宴浮光偏头,静静看着电光中少女苍白的面孔,和异常明亮的眼睛。
长青忽然往前一步,在灌木丛里揪出那只小鼬。
小鼬全身被雨水打湿,毛发湿漉漉的,冻得瑟瑟发抖,贴在她的手臂上。它看起来有点怕长青,一被她抱起,就开始挣扎。
长青:“不许动,不然把你丢进锅里炖汤。”
小鼬浑身僵硬。
长青笑了笑,把它丢进灵兽袋里,让它和蜃兽去抱团取暖。做完,她拍拍手上冰凉的雨水,对宴浮光笑道:“我才不吃它了,它放屁可太臭啦。”
宴浮光:“我以为,松松讨厌它。”
长青扬眉,“讨厌它干嘛,”她垂眸,细细擦掉指尖的雨珠,语气冷淡地说:“这种东西,还不值得我讨厌。”
宴浮光心中一凛。
这种熟悉的语气,让她想起梦里的魔尊。
冷漠、乖戾、目空一切。
但随即,少女便抬起眼,朝她笑起来,乖乖地说:“要是连畜生都讨厌,浮光会觉得我很小气吧,我才不要!”
电光一瞬扯开黑夜。
宴浮光对上少女素白的脸,和弯起的眼睛,心中稍一恍惚,不自觉握紧了伞柄。
长青浑身被雨淋透,紫色长裙贴在身上,露出少女纤细又挺拔的身形。她甩了甩袖子,把雨水甩开,但冷雨很快当头浇了下来,一柄伞遮不住这漫天的夜雨。
宴浮光忽然松开了手。
纸伞眨眼被风卷起,高高飞在空中,伞面墨竹竹叶晃动,弹起飞旋的雨珠。
长青抬起头,看着伞卷上高空,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见雪白的柔光从自己眼前晃过,宴浮光解下了流云宝衣,用手撑起,挡在了长青的上空。
雨珠纷纷被弹开。
长青望着宴浮光,看她褪下外袍后,单薄里衣勾勒出的纤细身形,和敞开的衣领里纤细锁骨,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两人共用一衣躲雨,难免都溅上了一些雨珠。
宴浮光袖子自然往下垂落,露出瘦削的手腕,还有被雨水濯得粉红的剑痕。
长青眼神暗了暗,觉得这样不好,之前明明只有她一个人会被淋湿,她也早就被雨淋湿了,而现在,浮光也跟着淋了冷雨。
她扁了扁嘴,把内心想法说出,觉得浮光真是太笨啦。
宴浮光偏头看她,苍白面容闪过一抹浅笑,轻声说:“你在雨中,我如何肯独善其身呢?”
长青心脏骤然一紧,心中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抿紧了唇角。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弯了又弯,想到什么,忍不住问:“如果别人站在雨中,浮光会为她打伞吗?”
宴浮光想了想,说:“那要看是什么人了。”
她对上少女发亮的眼神,颇不自在地别开眼神,轻声说:“我也有被雨打湿之时,所以,见不得别人淋雨。”
何况,被雨打湿的少女,小脸苍白,荏弱可怜。
她一面心知这是魔尊,一面又忍不住,把她当成一个爱哭的女孩来看待。
长青夸道:“不愧是浮光,心肠这么好,自己淋过雨就不忍别人打湿,不像我,若我淋过雨,只想把别人的伞撕烂!”
宴浮光眼角微微抽搐一下。
心中如丝如缕与夜空水汽漫开的怜惜,转眼就被浇得干干净净。
她在心中惆怅叹息。
对不起对不起,昨天事情太多了,呜呜熬到现在才写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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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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