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之势啊，向来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白须老者抹完桌子，弓着腰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就棚子底下乘着凉，水中倒映出他苍老的颓颜以及身后云遮雾罩的青山，他是祖辈都安在这荒荒渺渺的虚阳山之下的。
怎么说也是看了几代修真界天骄之子，甚或痴男怨女，生死别离，假使没有，那也是从亲眼见证过的祖辈那里亲口听说的，半点不作假。
赶路的人围坐在一起，一边拿出汗巾揩去自己黑粗脖上的汗滴子。
那虚阳道观是什么，其实干他们凡夫俗子何事，他们每日所做不过是运货运镖。
不过他们是在这太阳底下，凉棚底下待着歇脚，心底自然生出本能之下偷懒的惬意了，故此听个热闹罢了。
喝了口凉茶，浓眉而蓄着胡须的那位开口：“怎么？这江湖有变数了？”
“非也，然也……”那长须老者学着有幸见过的几位道长的样子，卖弄起玄虚来，吊着人胃口。
吃茶的放下了茶碗，全都看向这边。
“老朽听说，千百年前无界仙尊和有量魔尊二人争斗得你死我活，这本来在修真界乃至整个江湖也不是什么奇事，毕竟人人都看过他们打架，从地下打到天上，但是……但是，最奇怪的事情出现了！”
“这件事情到最后追查都没有任何下落和头绪，就是在他们两位大能在空中飞沙走石地打斗一阵过后，一道炫目的白光刺得人眼疼，待底下的人再去望，那天下之间，所有刚才哄闹的喧嚣全都平息。”
“甚至就连所有的……所有的打斗的痕迹，比如桌子被砍了一块，凳子腿被削断，酒坛子翻倒……等等等等，全部都竟然如初始一般。”
“人们都不知道变化如何开始，直到最后变化让他们打斗的痕迹什么都不剩，方才知晓事有蹊跷，我听说，所有的……他们打斗过甚至就连他们在各自门派里存在过的痕迹全都被抹去了，老朽现在讲这些还是觉得后怕。”
老者打了个抖抖，喝了旁边桌上一壶温酒压压惊，继续道。
“我记得，好像在那以后，修真界和妖魔界终于安分了几百年日子，百姓安居乐业，风调雨顺的。”
“可能也是人人心有余悸，谁也不敢说当年的事，大家全都一律避讳不谈。”
“直到近百年来，魔尊玄渊不知道是从哪一支哪一脉突然冒出来的新一代大能，那位也是后起之秀。而修真界剑道奇才雪千寻更是他强有力的对手，外加他本人还是绝世剑痴。”
“估计这天下哟，又要不太平咯……”刚说完，他眯了眯眼，抬手一指远处虚阳山：“暗红色魔气盘绕，血光之兆，诸位可见？”
霎时间，凉棚底下静了，连木箸都停在半空了。
虚阳仙境，后山，临清池界地。
“师姐，打水啊。”玉瑶正从门派后山一块自然化成的临清池里慢悠悠地汲水进竹木桶，刚揉揉眉心，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远远地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抬头就望见师傅三年前新收的弟子正也提着木桶下山。
哦，想起来了，这朝着她热情打招呼的弟子名叫言凿，要不是他两年前已经拜入其他宗派，她对他的印象说不定还能稍微深刻点。
说来也可笑，这小子当初逃难被师傅救下，当时就一脸严肃地发誓，说尽对于师傅月下舞剑英姿的崇拜敬佩之意，说什么此生一定会一辈子给师傅当徒弟报答恩情孝敬他老人家，然后学习剑法去江湖行侠仗义。
当时他那些言之凿凿的话语，自己竟然还如同历历在耳一般，但当他是自己同门的时候，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自己却是想不起来了。
不过，这货蛮会偷懒耍滑倒是真的。想来话语惯常是会具有很强的欺骗性，大抵是说笑耍滑而已，只能增添些趣味却难当真。
看他都已经入门两年却还是经常和自己这样的外门弟子一样需要干些粗使活计，估计境遇也不怎么，也罢，都是个人选择，也不好插手。
既然他有心客套，自己自然也不好冷场。
“啊，对对对，你也是啊。”
谁知那小子脖子仰得要比天高似的，粲然一笑，冷不丁朗声道：“我拜入逍遥宗主门下了。”得，师姐都不叫了。
玉瑶抱着刚汲完水的木桶，双手微微一颤，指尖微蜷。
她真的很无奈，真的想拍拍他肩头，摇头叹气跟他说一声：“傻孩子，你被骗了都不知道，人逍遥宗主要是真看得上你，也不至于到现在你连飞行咒都不会，还和我一样废。”
算了，人在追求名利的时候总是有视角盲区的，你愿意劝人不一定听，尤其是急功近利的。总之，先糊弄过去吧，懒得和他客套了。
“好啊，你小子晋升了啊，”晃了晃水桶，“诶，有些沉，我得先快点上山去，先走了啊。”
言凿自然也没留她。
玉瑶提着沉沉的木桶走了不远一段路，本就消瘦的身形又没有强大内力加持，提到半路便呼吸渐重，停下歇息。
少女冷白细腻的面颊上不知何时早已沁出层层汗珠，脸颊微痒，忙抬袖要揩了去，却倏忽发现四周空气不仅沉闷凝滞，还隐隐浮动着丝丝血色魔气，像是一种不祥之兆。
鸦青浓密的长睫翕动，原地思忖片刻，最终拗不过自己贪生怕死的意志，雪白指尖轻轻划过暗黄符篆。
这符箓是每次出门她都会带着的通讯符，好巧不巧这月买的只剩下这最后一个了。嗯……本来有九个，另外的八个符篆都用来之前打水的路上问师兄路了。
说起来就气人，符篆是给师兄和自己共用的，打水的路线是相同的，只有她和师兄的脑回路是不同的。要是自己不是个路痴，平常通讯符不至于消耗这么快到只剩下一个，这一个通讯符也只够半炷香时间而已，面临这种险境真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符篆好像读懂了玉瑶盯着它眼神发亮中的期待，尽最后的力气逸散出耀目白光，努力联系远方山上的师傅和师兄。
“传讯条你撑住啊！你一定撑住啊！”玉瑶禁不住攥着符篆凑近小声低吼，好像生怕自己一下大声就会把符篆周身的白光给像蜡烛似的吹灭。
好在这符篆还算讲道义，那边过不久传来少年平稳镇定的嗓音：“锁魔塔出事，师门有难，原地等我，御剑接你。”
很有师兄的风格，大难临头还装酷。
“师兄快来快来救救……”
“嘟嘟嘟……”师兄把传讯符“无情”挂断。
不过，师兄这样也不是第一次了，别看他对自己面上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待会儿不还得顾念师门情谊，屁颠屁颠跑来救自己回去。
就像是之前有次自己在这虚阳山上傻傻地迷路，掉进捕妖洞里崴了脚，师兄还是一派镇定地把自己从洞里捞出，默默无言地背自己上山，当时她倚靠着师兄宽厚的脊背，无意间透过他被树枝划破的衣衫看到好几道狰狞的血口子，才知道原来师兄为救自己出妖洞的时候其实也受了伤，只是他一直忍着没有说。
师兄其实是很关心自己的，所以就算师兄挂了自己的传讯符，玉瑶也不着急，就随手摘一枝狗尾草乖乖地蹲在原地，手执树下断枝无聊到画圈圈。
她想着，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在自己画到第十圈之前，师兄一定一定会过来接自己的，但是不知不觉已经呆愣愣地画完了第十个圆圈。
师兄还是没有来。
四周明明原本是清早却转瞬间如同黑夜降临，空气阴冷潮湿，又暗又冷，邪门的很。
抱着膝盖，她垂下脑袋，小声颤抖地数着数，神情专注：“十，九，八，七……”她打算只再等师兄十秒，他若是不来，自己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躲魔族，先去逃命要紧。
刚要数到“一”，清脆的铃铛声就破空而来，穿过重重浓雾，一下下撞击着她的心脏。
她正垂着脑袋，澄澈的眸子里倏忽倒映出一双冷白的足，几只雕镂精致的青铜铃铛松松垮垮用红绳系在那人形状优美的脚踝上。
“无论你在等谁，你等的人都不会来了。”
慵懒的嗓音自她发顶上方响起，语气里满是上位者般的毫不在意和漫不经心。
她慌张抬眸，瞧见一人红衣墨发，赤足悬铃，面似冷玉，容色凄艳，额间盛放着一朵血色红莲，此时，正如同一竿修竹般伫立在她面前，手持霜色锦帕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染血长剑。
月色下，他额间的红莲像饮饱鲜血似的，愈发栩栩如生，红莲红衣，映衬出他清艳到雌雄莫辨，摄人心魄的精致面容。
一边擦拭手中银白长剑，他懒懒斜睨她一眼，缓缓开口补充道，
“本座已血洗天坤宗宗门上下，你等的人也自然不例外。”
他邪肆靡丽的嗓音透着严密的威胁之意。
霜白锦帕随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句，被他随手扬起，转瞬在空中便化为齑粉，湮灭了所有存在的痕迹。
言下之意：想活命，得好好配合，否则，让你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荒郊野岭也不是什么难事。
玉瑶无语地望望天，心里泛起一阵苦闷。
今天出门一定是没看黄历，自己是摊上什么大运气，遇到妖怪就算了，还遇到这么难缠的还看上去很有来历的大妖怪。
早知道今天就不应该贪早起床的，要是赖床不起不下山的话，就不会独自面对这破烂事了。
持剑之人身形修长挺拔，立于皎白月光中，看到她这副满脸委屈又叫苦不迭的模样，瞬时，他唇角好似上扬起一个愉悦的弧度，笑眼弯弯地望向她，仿佛像一个天真纯洁的少年看到了稀世珍奇般富有探究意味。
而她透过他暗红色晦暗幽深的瞳孔知道，他眼底根本没有她，他的眼底是万丈深渊，是千尺寒潭，是世间所有的欲，也是世间所有的……罪。
他的笑容是少年的时候，但是停在少年时期的大概也只有他的笑容和他的皮相。
他忽而迈步上前，俯身凑近她，几乎与她呼吸相贴，停止了她的大胆打量，一字一字：“本座从不留无用之人。”
话音刚落，长剑一横，带出她颈间几滴血珠，既没有向前一分，亦无后退半步。
玉瑶垂眸瞥一眼长剑，心底有些后怕，脖颈微微朝后仰去，别过脸不着痕迹地躲开锋利的剑锋，一小缕轻柔的发丝没能逃过一劫被拦腰截断，轻飘飘地落地，让她本就沉重的心情越发沉重。
指骨如玉的手轻划过她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的双唇，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望向自己。
如同世间情人那般，他在她身边附耳低语，慵懒轻慢：“回答我一个问题。”
“石丘派在哪？”
听到他问起石丘派，玉瑶差点当场石化了。
自己和师傅师兄所在的门派不就是石丘派吗？这个大魔头不会要对师傅师兄不利吧……看他这样子会不会是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因为脾气太臭所以招惹了他前来寻仇的？平常石丘派可是门可罗雀，一派萧条也没见外人来啊。
总之，人在江湖闯，不能不撒谎，还是先扯谎瞎编，见招拆招吧。
“你要找石丘派是吗？我是天坤宗刚新收的小弟子言灵，我带你去找石丘派。”
长相乖乖软软的少女在月下展颜一笑，说完便作势提起淡绿色道袍裙摆，要“好心”给大魔头带路。
刹那间，眼前流光一闪，接着响起清脆利落的收剑入鞘之声，之前久久横在少女脖颈的威胁不复存在。
深呼吸一口清新的山林空气，少女仿佛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痛快，提着裙摆大步拾阶而上，往山上的路并不好走，她还时不时贴心回望一下跟在后头的大魔头的进度。
大魔头倒是很老实地跟在身后，而且脚步悠闲散漫得像去逛街游玩似的，四周只有他剑上挂着的玉佩发出脆响。瞥见他心情还不赖，趁这个机会，玉瑶止住脚步，转身回头望着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刚才就有点好奇了，这石丘派在衡山派来讲也就是个见不得人的小派，你找来做什么？”
空气静默了好几秒，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开口，四周只有两个人一轻一沉的脚步声，
“要是敢带错路，你知道后果。”
好吧，还是没松懈。
似知道她所想，他薄唇掀起讥讽的弧度，精致的眉头不悦地紧皱起，那柄剑不知何时又被他忽而警惕地握在手里，再次抵在她脖颈之间，让她不敢动弹。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或者说，是他根本不屑于向她解释许多，更没有耐心向她解释更多。
玉瑶见好就收，连忙脖颈后仰，一边往旁边躲开去，眼瞧着那柄剑和长剑的主人果真步步又逼紧，连忙摆手，慌张解释：“我没别的意思，这位好友别冲动……别冲动，我就随便问问的。”
真是个刺猬，她心底默默诽谤道。
而一边又暗暗庆幸，刚好地上有什么坚硬的物体就在她脚下，应该就是自己前两天跌入捕妖洞里的时候怕再次迷路留下的石子记号了，她作为修士掉入洞中只会受皮外伤，但是他就不一定了，这个捕妖洞是门派里面专门设了法咒的，起码能为自己逃跑多提供一点时间。
趁着此刻昏沉的月色，她足尖暗中微勾石子，迅疾踢向他膝盖，见他一时不察，膝盖果真一弯就要倾斜身子摔落到坑底，她唇角放心地扬起立马就要掉头跑开。
却在转身那一瞬被一股强大的力道狠狠捉住手腕，撞入他宽厚滚烫的怀抱，与他一同跌落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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