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寸寸黯淡,苏月行将巫山云灯放在枕边,取了一滴心头血,置于灵焰上静静等待。
半步飞升境已超脱凡体,他早已不需要在睡眠中得到休息,只是遵循苏望的安排,以睡眠作为划分一日的界限,才不至于迷失在魔域漫长的黄昏。
记不清是十二岁的哪一天,他为了一块扔在街头的肉与另一个男孩野狗一样互相撕咬,他得到了吃的,也被打断了一条腿,抛到了赤江边。
等他被一阵疼痛惊醒,发现自己半身浸泡在水中,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落在他身上,正争抢着吃他伤口上的腐肉。
他抓住一只食腐鸟的翅膀想要把它赶走,随之而来的是更剧烈的疼痛,尖锐的鸟爪陷入他的肩膀,把伤口搅得鲜血淋漓,加重了他的伤势。
雨打树叶的声音逐渐响起,雨幕中赤江开始涨水,苏月行动弹不得,一阵又一阵涌上岸边的血腥江水向下拖拽。
平日里苏月行唯恐被人梦中袭击,总是睡在树林中的树枝上。像这样一动不动,平躺在水中很舒适,永远睡着也不是坏事。
他逐渐闭上眼睛,半昏半醒之中,江水甚至更温暖一些。
突如其来的灼热亮光擦过他面前,在潮湿的空气中炸出一道鲜明的火线,附近的雨水被烧得滚烫,蒸腾出一片白色水雾。
温热的血落在苏月行脸上,他得以艰难抬起头看清来人。苏望的黑衣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身上,她拄着一把长刀,刀身的血水混着雨水流下来,在地上蜿蜒成线。刚才正是这把刀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将停在苏月行身上的鸟群被划为两段。
在凄清月色下的江边密林中,他与苏望警惕地两相对望,像两只受伤而戒备的野兽。
苏望盯着他,端详片刻后,露出一个带血的笑容:“愿意拜我为师吗?”
说完,没等苏月行回答,径自带走了他。等他再次醒来,苏望在魔域找到一处住所,将他安置在床上,连伤口都一一处理过。
苏月行自生在魔域,不知生父生母,也不属于任何族群,只凭借直觉和本能生存,和临江城外森林中的野兽几无不同。他知道魔族也可以有师承,有人教养,只是那样温和的世界离他太遥远,他先得活着。
眼下遇到苏望,他不去寻根究底为何苏望突然出现,为何要收他为徒。他活了下来,甚至有时间感受风是如何穿过指缝,整个魔域不会有比他更幸运的人了。他懂得适可而止,过一天算一天,不费心去想明天会怎样。
直到伤势基本痊愈,苏望没教他修行之法,而是要求他按时晨昏定省,分季加减衣裳。
如此数日,苏月行才明白苏望为何这样要求。人生世间无非吃饭穿衣,除此之外向上求,才是修炼的野心。苏月行没过过正常的生活,他的心始终漂浮,无从扎根。
必得心怀渴望与野心,有逆天而为,不顺时事的决心,不惜为此付出相当的代价,才算作定道心。
一月后,苏望问:“你可以选择。以寻常魔修之法,你会进益很快。或者心修仙门之法,身行魔修之术,一开始很痛苦,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帮助,但究竟结果如何,我不能保证。”
苏月行仰望着苏望,目光落在她的衣衫。有时苏望来检查他的伤口,衣衫的纹理擦过苏月行的手,他握紧那块布料,就像终于能把阳光中的微尘攥紧掌心。
他把手轻搭在苏望膝上,仰望着这个会改变他命运的人:“我选师尊。”
回忆在脑海里循环往复,扰人清净。苏月行凑近巫山云灯,将手指放在苍白的火焰上。滚烫的灵焰缠紧他的指尖,阵阵魔息嘶叫着逸散,他只觉得僵冷,连痛楚都麻木又模糊,甚至不想躲开。
魔族修行往往率性而为,虽为兽性所累,也因此获得更敏锐的感知,更鲜明的顿悟。苏望传授他定道心之法,教他将仙门心法与魔族体悟结合,才能养出身在魔域,神智始终清明透彻的苏月行。
苏望是他的浮木,抓住苏望的手就抓住了正确的路,苏月行从没怀疑过。他的心从来依傍着苏望这棵参天大树,可苏望仓促退场,将那些丛生的枝条系数扯断。
与其说他的一部分随着苏望的离去而失能,倒不如说是苏月行偏要在漫长的岁月里刻舟求剑,他真正被作为一个人对待是从苏望开始,他认定苏望为人生的锚点,抓住了就不肯放手,不允许苏望以外的其他人在他的领地里来去。
任何人都不能打破这个规则,哪怕是苏月行自己。他失去了感知危险的尖锐触觉,对魔族而言是致命的,但他情愿为此道心破碎,修为渐散。
巫云笃信他能镇压瀛洲异变,因为这比他几十年来维系魔域安宁要简单得多,可今时今日的苏月行,未必做得到。
不知不觉,已过去了半个时辰,巫苏月行眼前并无一丝异变发生。他沉默了一刻,讽笑出声。
巫山以幻术见长,而幻境多多少少发源于现实。据说云灯造就的幻境中,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是来自窥见未来的一线天机。可巫山云灯里没有出现苏望。
失望在此刻堆沙成塔,苏月行面色如常地拿起云灯,起身的瞬间身形一顿,细细的血流顺着双眼和唇角落下,赫然是陨落之兆。
苏月行恍若未觉,他拭去面上血迹,施施然躺回床上,房间内一时安静非常。
苏南枝自来到房间内,还没来得及感慨苏月行的变化,就见他手持一盏灯神色厌倦,不知怎么忽然心血逆行,又不肯治,大有放任自流之意。
她想帮苏月行理顺经脉,偏生一缕神识无处依附,眼看苏月行的气息越来越弱,苏南枝急中生智,冲进巫山云灯的灵焰之内。
云灯无声地燃烧着,悄无声息与苏月行神识相连。
苏月行对自身境况心知肚明,他不打算理会,闭上眼睛甚至有些雀跃。
他曾打定主意在江水中长眠,做出现在的决定后,他的感受比那时更愉快。他在三界之中找不到师尊,这一次入睡,若能重逢最好,若不能,一切重归天地,他也不必再苦苦煎熬寻找。
等苏月行再次睁开眼,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他竟然躺在一个女人的身边。女人随意坐在床边,从他桌前拿了一本《正道心》翻看。
以苏月行的修为,三界内没有人能悄无声息地靠近他,更别说是以这样亲密的姿态。
苏月行想要立即起身,可身体直觉背叛了意志,放纵他懒洋洋地躺在一边,他感到磅礴的暖意和安全,一时居然不想离开。
对方的状态很轻松,暂时没有敌意,他快速地检查身体,尚且活动自如,对方可能是使用了无害的幻术。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
苏月行动作极轻地抬眼,蓦地僵住,眼前那张脸的主人,赫然是他上天入地遍寻不得的苏望。
在苏月行发觉之前,一行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下,滚进衣领。苏望转过脸,看起来有话要说,见到他的眼泪,诧异地把书一放,俯身凑近他的脸:“怎么哭啦?”
魔域中各族通婚不忌,血统庞杂,苏月行有部分蛇族血脉,导致通常他的体温不高,如一块坚冰。
而苏望身怀雷火,她本人就是一团炽热的火焰。此刻她呼吸轻轻,靠近时带着暖意,一切是那么真实,苏月行陷在她身侧,感觉自己逐渐融化在苏望垂下长发构成的牢笼——也差不了多少,因为他的眼泪确实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打湿了苏望的衣裳。
他情不自禁哑声道:“师尊,我真的好想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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