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下最后一件里衣，伏九潇一步步朝池水中心走去。
温热的水流荡起一层涟漪，逐渐没过脚踝，膝盖。
伏九潇矮身沉下去，任凭池水吞没胯骨和腰线，将发尾沾湿成随波飘摇的细绸。她倚靠在打磨光滑的玉石上，惬意地舒了口气。
她决定暂时原谅玉衡宫的所有缺点，并决定多待几天。
伏九潇透过水纱看着头顶朦胧的日光。
细细想来玉衡宫的确是个清净漂亮的好地方，一旦魂魄回归，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打上三十三重天，把这处宝贝宫殿攻占下来，然后囤满烤兔子。
那花云涧呢？她突然想。
她的魂魄回去了，这具身体怎么办？
花神尊真的死了吗？
目光渐渐回落，她不自觉低下头，看着池水中映照的冷俊的脸。
热气在冷白的皮肤上灼出一层浅浅的红晕，或许是伏九潇的性情本就温和，那张脸看上去也多了几分柔气，不再像第一眼见到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伏九潇盯着池水怔愣了半天，又忍不住去看瞳眸里那朵黛粉色的花。
她将身体前倾，慢慢向池水靠近。
突然，她动作僵停。
暖池里的水清澈见底，不光能看到水面的倒影，水下的光景也一览无遗。
刚刚她移动身体，水面的影子被涟漪搅动成细碎的光点，水下就变得更加惹人注目了。
她缓缓抬起手，摸向花云涧没有一丝赘肉的腹部，目光却落在腹部以下的位置。
腿部线条流畅优美，双腿之间。
伏九潇移开视线。
本就泛着红晕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她将一只手贴在脸颊上，发觉那处皮肤竟比池水还要滚烫。
人间好像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亲”……
可她不是人，是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大魔头害什么羞！
她狠狠地痛斥自己。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子而已。
长得好看一点儿罢了……
她兀自回想着，越发觉得确然没什么大不了的，总归她现在接管了这具身体，早晚都是要看的。
目光游离了一圈，还没再次垂下，突然，石台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一个清脆柔软的声音猛地出现在身后，“拜见神尊！”
伏九潇的身体倏然僵住，血液几乎凝固，她猛地转身，呼吸凌乱的看向声音来处。
树影将日光剪得细碎稀疏，离暖池几米之外，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子端端正正的立在原地。
水纱遮挡着视线，伏九潇只能朦胧看清一头雪堆似的白发和艳红的眼睛。
亏得那水纱遮挡，互相之间看不真切，伏九潇稍稍舒了口气，平复着砰砰直跳的心脏。
那人又开口了，声音比先前那句还要软，“我叫眠眠，是广寒宫里的人，封月神君叫我来侍候神尊。”
默了默，又壮着胆子道：“方才是吓到神尊……”
伏九潇匆忙否认，“没！没……”
玉衡宫还是得设道门。
她慌乱地打发这人去前殿候着，手忙脚乱穿好衣服，回去前殿时，眠眠已经贴心地泡好了茶，恭恭敬敬的递过来。
又是苦得难以下咽的茶，相比而言，伏九潇更愿意喝清水。
可玉衡宫里能入口的东西能有这茶，想来花云涧极爱这口。
是以她还不得不接着，摆出死人脸抿了一口，被暖池泡糊涂的脑子霎时清明了。
不同味道的茶。
真是各有各的苦法。
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调整好了状态，懒声道：“封月叫你来的？”
眠眠乖乖点头，“是。”
“为何叫你？”伏九潇打量着那双清澈灵动的红眼睛，“你有何特别之处？”
眠眠支支吾吾了半天，把自己从出生到此时此刻的所有履历回想了一遍，实在没琢磨出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脸色微微一红，诚实道：“我也不知，封月神君今日一回广寒宫，就立刻召了我们所有兔子，问有谁不认得花神尊。除了那些未开智化形的，没一只兔子不认得花神尊。封月神君于是又问，有谁没见过花神尊，我和另外几百只站了出来，封月神君挑拣了一番，选了我过来。”
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到底有什么要紧事，也不敢问，只乖顺地将封月神君的话复述给花神尊，一个句号也不敢疏漏，“封月神君说让我好生侍候，封月神君还说，若是用不习惯，神尊只管将人退回来，他再另寻几个。”
伏九潇听得嘴角一抽。
什么东西还用不习惯，不过是寻个人聊天解闷而已。
她颇有兴趣地看着眠眠，“你是兔子？”
眠眠立刻点头，恭敬道：“广寒宫五百只玉兔，有三百三十只开智化形，其中二百八十四只从未踏出过广寒宫，因此……亦无从见过神尊。”
她的脸色逐渐煞白，话未说完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神尊恕罪。”
“你有什么罪？起来。”伏九潇哭笑不得，“本尊……咳，我不过是想寻个人来聊天解闷，你怕什么？”
因为没见过本尊就吓成这样，花云涧本人到底有多残暴，居然比她一个堂堂魔尊都要凶神恶煞。
话又说回来，这么凶恶无情的神尊，居然会怕头脑笨到没下限的玄凰鸟。
伏九潇想到这儿又没忍住一声笑。
眠眠被她笑得浑身一颤，眼里居然泛起一层雾气，“神尊恕罪……”
“快起来。”伏九潇道。
眠眠不敢懈怠，立刻爬起来，怯生生地抹了把眼泪，脑袋垂得很低。
伏九潇依旧打量着她。
兔子好，她馋兔子馋了好些个时辰了。
但开智化形的兔子，她有点下不去口。
广寒宫五百只兔子只有三百三十只开智化形，也就是还有一百七十只可食用兔。
伏九潇盘算着哪天去广寒宫捉几只回来，不过眼下就算了，她才把那帮神仙打发走，实在不想再把封月招惹回来。
她缓慢转着茶盏，问眠眠：“会做汤吗？”
眠眠一愣，又立刻点头，“我这就去做。”
伏九潇叫住她，“没有食材。”
眠眠再次点头，“我去取。”
伏九潇又叫住她，凝眸正色道：“……悄悄的。”
吃归吃，千万不能让外人挑出端倪。既然花云涧向来不吃饭，她也最好偷偷吃。
眠眠愣在原地。
三十三重天的神仙都能辟谷修行，只不过活得久了免不了枯燥无趣，总要找点乐子打发时间，于是也会每日吃一顿，甚至时不时办几场宴席。
真正辟谷的只有第三十三重天的五位神尊。
不过这五位也各自有不同的喜好聊以解闷，比如北海神尊好酒，花神尊喜茶，陵山神尊酷爱养蛐蛐……
倒没听过哪位神尊突然想喝汤，尤其是花神尊，平日连糕点都不碰的主儿……
若非这五位都是悄悄的？
眠眠灵光一现，恍然大悟。
这就解释得通了！
想来神尊也免不了口腹之欲，只是碍于高高在上的位子，面上不好提，于是只叫亲信的侍从偷偷取了食材回来做。
神界第三十三重天只住着五位神尊，除了天帝、零星侍从与各路神君外，闲杂人等皆没资格上来，神尊在自己宫里做些什么，其他神仙自然无从知晓。
是以花神尊想喝汤可能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她以前不知道而已。
这种私密之事以往必然由江晴神君负责，只不过江晴神君近日去了北荒，于是不得不另外指派人手。
这份重担就这样落在了她身上。
理清了前因后果，眠眠顿觉使命沉重，重重点头，“是，眠眠记住了。”
伏九潇微微一笑，觉得她可爱乖巧极了。
*
北荒，渭芒山。
江晴正苦着脸站在银狐族长的私宅里，伏叶同样苦着脸坐在一旁。
银狐族族长名叫司尘。
司尘还是狐族公主时，曾好心搭救过下凡历劫的花云涧，对于这件事，花云涧本人倒没什么表示，天帝寻渊却极愿意承情，常以报恩为由互相往来，两族情谊便越结越深。
前些年老族长得道飞升为仙君，更是促成了狐族向道修仙的良好风气。
是以即便领了花云涧的命令，两人也实在不好办事，还需与司尘从长计议。
司尘面上还摆着族长的沉稳，柳叶弯眉却已经蹙起来，实在忍不住追问：“你是说花神尊亲口发话要剿灭银狐族？”
伏叶严肃地点头，道：“神尊当着众神的面下了令，说要‘清剿干净’。”
“清剿干净。”江晴在一旁强调道。
司尘白霜似的脸上染了几分惊愕，“他果真这么说？”
“也是奇怪。”江晴纳闷道，“师尊向来不理万机，事不关己是常有的，只是这次情况特殊，魔族封印乃是他当年亲手设下，理应他来善后，所以他管一管也在情理之中，八荒史官也好得个由头夸赞。……可他非但没给出个所以然，还横搅一棍银狐族，这实在无从说起。”
伏叶也得连连摇头。
司尘又问：“我父亲说什么了？”
“狐老仙君倒看不出担忧，只道师尊此举定有深意。”江晴缓声说着，又思忖道：“可我总觉得师尊不大对劲。”
伏叶道，“此事确实古怪。不过类似的怪事先前也是有的，你记不记得天帝大婚时，花神尊抛下婚宴不去，反去参加了南裳海那劳什子什么鱼族长的葬礼？”
司尘：“南荒百岄鲤。”
伏叶点头，“是了。”
江晴却依旧紧皱眉头，“抛开此事不谈，他看我的眼神更有问题。”
伏叶听罢，却疑惑道：“什么问题？”
他努力回想着前日商讨会上花云涧的神色，“神尊不是一直这副冷淡模样，我看不出什么不对。”
江晴骇然，“他前后瞥了我三次！！！”
司尘听得心下一惊，立刻认真起来，“这倒真真蹊跷！我记得你说过，他从不拿正眼看你。”
“从未有过！”江晴惊恐道，“若是换了旁人，我都要怀疑是被夺舍了。”
司尘抿了口茶压惊，摇头道：“不至于此。放眼整个八荒，谁有本事夺他的舍？”
江晴：“就是说呢。”
伏叶提出另一种猜测，“有没有可能兹事体大，神尊刻意这般，就是想让你对此事细细考量，置办妥帖？”
“指令这么明确，还怎么考量？”司尘琢磨道，“银狐族灭族有什么好处？”
她看着院子里未来得及修剪的杂草，突然灵光一动，“有没有可能是诈术？前几日魔族闹出了不少动静，听闻新魔尊伏九潇继位当天就放下豪言，说要带领魔族破封印，打上三十三重天。近几日却没了动静，若非是在忌惮深渊边境的狐族？”
伏叶被她一点，立刻懂了，“若真是如此，只要狐族一灭，魔族便再无后顾之忧，必然会倾巢而出，到时候只需在深渊边境设下陷阱，准能将其一网打尽！”
江晴反应最慢，直到听到末尾，才恍然大悟，“原是师尊不想再加固封印了，打算一举剿灭魔族？”
司尘重重点头，“必然如此。”
既然要为魔族设下诱饵，自然越隐秘越好，越真实越妙，最好能瞒过所有人。
这便全然说得通了。
“只是……”江晴不解道，“魔族既然被封印在深渊，消息如何传进去？”
司尘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有何难？不过是隔了道封印，几盏茶的功夫准能传进去。”
说罢又重新考量着神尊的指令，“既然神尊如此重视，咱们也得把戏做足，我这就将族人召回狐狸洞，你们两个也在这儿多待些时日，待我将周围布置得荒凉凄惨些再回去复命。”
江晴深以为然，“还是你想的周到，那便有劳了。”
司尘笑了笑，“但大老远过来，让你们闲着也实在说不过去。”
她指了指院子里的杂草，“这样吧，既然要清剿，不妨替我把院子里的草清铰清铰。”
江晴伏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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