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宝殿后方,药王殿琉璃金顶流转华彩,殿中供奉着药王菩萨,慈眉善目,金身足有丈高。两侧楹联高挂:“五蕴皆空,一尘不染,感化归正觉;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精进证菩提。”
因着殷潜前日遇刺,殷夫人特意携全家老小上山,专程拜谒这尊“消灾延寿”药师佛。当苏绾踏入佛堂时,殷夫人已领着子女叩拜了数轮。
只见殷夫人翟衣铺展,三回九转虔诚叩首。身后子女们鸦雀无声地起伏,唯有苏家小公子苏尽欢缩在角落,歪斜的衣领沾着糖霜与杏仁碎,脖颈不安分地扭动,活似被香火熏疼了眼。
素色裙裾无声拂过青砖地面,苏绾悄然趸至苏尽欢身旁,寻了一方蒲团,端端正正地跪拜祈祷。
自打从苏夫人口中得知,端阳夜那场杀人事件,竟由苏绾全权策划,苏尽欢对苏绾的恐惧与日俱增,想起自己小时候没少欺负她,整日里如履薄冰,唯恐她会记仇报复他。
少年绷紧脊背,喉结滚动,结结巴巴道:“我、我这里挤,你、你去别处吧。”
苏绾斜睨他一眼,广袖滑落出半截皓腕,手肘用力撞向少年肋下,“你起开,不就有位置了?”
被她这么一推,苏尽欢向后一栽歪,翻身滚了一遭,衣襟擦地弄出些许声响,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殷夫人掌心沉香念珠停下,面露不悦:“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苏尽欢手忙脚乱爬起身,衣襟糖渣漱漱落地,也不敢告苏绾的状,灰溜溜地挪向别处。他还算有眼力见,明白在这殷府里头,没人会像在苏府那般护着他。
苏绾刚理好裙裾,忽觉香灰骤起,迷了她的眼。她低头揉了揉眼睑,再抬头时,却见苏夫人飘飘然跪坐身旁。
才从殷潜那里听得娘亲身世,此刻她对苏夫人打心眼里憎恶,全然无心与苏夫人同处一处呼吸。
苏绾厌恶地甩了甩裙摆,正要起身离开,听得苏夫人一声冷笑:“怎么,见了母亲,连礼数都忘了?还是说,你根本没脸见人?”
听她这么一说,苏绾反而不想走了,垂眸道:“母亲这话说的,女儿怎敢忘礼?怕扰了母亲的清净,反倒显得女儿不懂事了。”言毕,她挺直腰板,双手合十,开始认真祷告。
“啧。”苏夫人丹凤眼微眯,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袖中冰凉的磁石贴着腕骨,心内盘算着如何靠近苏绾——那小娼妇素来机警,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
猎人捕猎,须得耐心。
“阿弥陀佛。”苏夫人念了几句经文,忽然长叹一声,“女儿,从前你总说什么灵童克母,命弱女子抚养则反噬所出。我那时还怪道你胡诌,如今日思夜想,终于想通了这个道理。”
她顿了顿,黯然道:“想来你才是灵童转世,我含辛茹苦将你抚养长大,逆天而行,命里犯了煞星,落得个夫离女散、子伤家败的凄凉下场。”
那副矫揉造作模样,令苏绾心里作呕,冷声道:“母亲这话说对了一半,一来,我并非什么灵童转世,都是胡诌骗你的,好让你放过芸娘和宝哥儿;二来,您也不必口口声声讲什么哺育之恩。我自有娘亲养育,只不过……”
她垂下眼眸,声音渐低:“想来我命里亲恩浅薄,不过十年光景,福分耗尽,折断了亲缘这根线。”
“全拜母亲所赐。”苏绾一字一顿,声音冷得仿佛要将这满殿香火都淬成冰。
字字带刺,句句讥讽。
若在往常,苏夫人早就一巴掌招呼她了,眼前不得不强压怒火,袖里滑出一方丝绸帕子,拭去唇角的冷意,温声道:“你娘的事,确是母亲背了黑锅。你那时年纪小,童言无忌,不懂世道艰险,我不怪你。”
帕子掩住半张脸,眼角泪光闪烁:“这些年风风雨雨,咱们不也相安无事?母女一场,虽有误会,终究血浓于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苏夫人一反常态,绝对没安好心。苏绾冷眼瞧着她做戏,指尖在袖中掐得发白。
苏夫人话锋一转,惋惜道:“我为你操劳终身大事,替你寻了温侍郎这般良配。可惜啊,姻缘断了弦,有情人终成陌路。”
“良配?”
她不提温如初也罢,一提起来,令苏绾怒火中烧,她兀自站起身,裙裾翻飞,手指苏夫人,怒道:“母亲可不要再讲笑话了,真真笑死人了。与温侍郎的联姻,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权力的交易,可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从前我愚钝,任由你们摆布。如今我看清了,你们个个都是豺狼虎豹,只顾自己利益,何曾管过他人死活?”
她声音不高,字字如针,刺得苏夫人面色骤变,“你、你怎能对长辈如此不敬?我全是一片好心……”
“好心?”苏绾嗤笑。
“母亲的好心,便是将我娘逼上绝路,将我当作棋子摆布?若不是看在苏君识曾给我娘一处安身之所,我连这些话都懒得与你说。真要算起来,你这条命,怕是不够还债的。”
苏夫人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像是被剥去了金玉华服,露出内里的不堪败絮。她从未被人指着鼻子骂得这般不堪过,更没想到从前那个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木头桩子,竟变得如此锋芒毕露,专戳人的肺管子。
苏夫人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反驳。她一辈子养尊处优,从没学会温声软语服人。她既放不下身段乞求谅解,又不能当场撕破脸皮。
苏绾见她这般畏惧模样,好似一拳打在棉花团,她叫不准对方端地是何歹毒心思。
绝对有诈。
苏绾抬手揉了揉眉心,透出几分倦意:“我有些乏了,要回去歇息,母亲再会吧。”
眼见苏绾旋裙欲走,苏夫人心内一急,五指遽然扣住她的手腕,声音拔高:“女儿,女儿,你莫走。你听我说,我真的抓到你娘偷人的证据!”
苏绾心头一震。
众人听到动静,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
“你干什么呀。”苏绾试图抽回手,却被苏夫人攥得更紧,硬是将她拽扯到金殿红柱后面。
苏夫人压低声音,语速飞快。那是八年前的一个雨夜,管事嬷嬷匆匆来报,巷口停了一辆黑色马车,整整一夜未动。车里下来一位披着斗篷的男人,身形高大,帽檐压得很低。他在府外徘徊许久,翻墙进入九香就寝的西厢房。
苏夫人闻讯,立刻带着心腹前去查看。透过窗棂缝隙,她看见九香和男人相对而坐。烛光下,九香抓着他的袖子,低声诉说着什么,而男子背对苏夫人,沉默不语。
苏夫人屏息细听,依稀听见九香恳求他:“带我走。”
男子抬手温柔地抚过她的发丝,始终不肯点头答应她。九香伏身投进他的怀抱,单薄的肩膀颤抖不已。
两人暧昧偷情的一幕,让苏夫人怒火中烧。九香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通外男,败坏苏家门风。捉奸须捉双,待男子宽衣解带,再冲进去抓他个现行。
男子似乎无意逗留太久,低声交代几句,随即翻窗而出。九香痴痴立于窗前,目送背影消失于雨幕。
苏夫人立即推门而入,九香情知事已败露,跪地乞求苏夫人不要声张。
错失捉奸良机,苏夫人手中并无确凿证据,只得暂且按下怒火,留待日后清算。
那一夜之后,男子再未出现,而九香,也没能熬过那个秋天。
若不是殷潜已将身世和盘托出,苏绾断然不会相信苏夫人这番“捉奸”的说辞。
苏绾:“空口无凭,任你如何污蔑,休想败坏我娘的名声。”
苏夫人:“我怎会无的放矢?证据就在我手里。”说着,她从袖中取出布包,露出一块黝黑圆润的石璧,表面泛着清冷的光泽。
“这是那奸夫遗落之物。”她将石璧递向苏绾,“你若不信,大可亲自瞧瞧。”
苏绾听闻男子留有物件,心中不禁一动,警惕之心松懈了几分。她伸手接过石璧,正欲凑近细看——
岂料苏夫人突然翻掌,趁她不备,“啪嗒”一声,将石璧紧紧贴近她的胸口。
苏绾猝不及防,背脊撞上红柱。借着身形微胖的优势,苏夫人将她死死抵住,令她动弹不得。
“娼妇,你的死期到了!”苏夫人狞笑着,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与大理寺狱神情如出一辙。
苏绾瞬间明白过来,那块石璧并非寻常玉器,而是玄铁磁石。苏夫人欲借磁力吸出她体内的银针,让她筋脉寸断,肠穿肚烂而亡。
苏夫人胸中积存了长达半年的恨意,顷刻间得以开闸释放,“没想到吧?你终于落入我的手中。你不是很得意吗?前日里,是谁不要脸地勾搭外男,靠卖肉来换取庇佑?”
“哎哟。”苏绾痛苦地挣扎,眉眼皱成团,体内仿佛遭千万毒虫啃噬。
“乖女儿,以后每年的今日,为娘都会烧纸祭奠你,让你在阴间继续做官府小姐。”苏夫人嘴角噙着一抹微笑,准备静静地欣赏,她七窍流血的惨状。
“啧啧,母亲真乃天下女子楷模。”苏绾忽然身子一滞,缓缓抬起头,“你以为,我会毫无防备?”
苏夫人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母亲刺入女儿体内的七根银针,早被我取出来了,一根不差。母亲傻傻等待针破的尊容,真是有趣极了。”苏绾戏谑道。
“什么时候?”苏夫人松开扼紧的两手,脸色由狰狞转为惨白。
苏绾:“当然是立刻就取出来了,你一辈子没有男人爱,我可不一样哦,有的是男人庇护我。”
苏夫人:“你、你……不要脸。”
苏绾:“这才哪到哪,一会儿还有更不要脸的事,等着你呢。”
言毕,她脸色一沉,伸手一把攥住苏夫人的手腕,抢走她手里的磁石,同时将她往自己身上一带,高声惊呼:
“救命,母亲要杀我!”
殿内香客、僧人、随行家仆闻声赶来,眼前的景象令众人变色。
苏绾捂着胸口,柔柔弱弱,眸子里满是惊恐之色,障袂嗫嚅道:“母亲不知何故,竟用银针刺我。我以磁石抵挡,拼死挣脱。诸位请看,这银针还吸附在上面。”
说着,亮出掌心握着的玄铁磁石——磁石表面,赫然吸附着六根银针,令人不寒而栗。
那六根银针,原是苏绾在倭寇据点时,秦欢用以封锁毒香的手段。她悄然将其收起,本打算伺机刺向苏夫人,以报刺骨之仇,未曾想竟提前派上用场。
她素来信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道理。苏夫人既要利用银针害她,她便顺势而为,反其道而行,让苏夫人自食其果。
众人指责苏夫人心肠歹毒,佛门净地公然行凶。幸得苏绾随身携带磁石护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现场一片哗然,颇有重现纳征之日,苏绾被人诬陷通奸的落魄既视感。
苏夫人一看舆论风头不对,颤声辩解:“不,不是这样的。银针不是我的,磁石才是我的东西。”
她打眼瞥见人群中的苏尽欢,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儿啊,快告诉大家,这块磁石是你从热河为娘寻来的护体奇宝。”
苏尽欢怯生生地看了苏绾一眼,正对上她那冰冷决绝的目光,顿时胆战心惊。他又看向磁石上面森然排列的银针,针尖仿佛正扎在自己脑门,身子一软,竟不敢作声。
殷夫人喝道:“孽子,还不赶紧交代实情!”
这一声呵斥,如重锤砸在少年心尖。他缩起肩膀,抱着脑袋慌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冲我来啊!”
苏夫人见亲生儿子不肯替她开脱,连忙转向其他人求助,可殷夫人根本不瞧她。
无奈之际,苏夫人隔着人群,向远远观望的殷潜求救,“哥哥,我是冤枉的!苏绾那小娼妇诬陷我,她害我!你快叫人拿下她,让她下大狱!”
殷潜早已看透他这个妹妹的本性——尖酸刻薄,阴毒狡诈。他心中揣着一把怒火,正愁无处发泄,哪怕苏绾真有几分算计,他也懒得再听苏夫人诡辩。
“休得胡闹。”殷潜沉沉吐出四字。
一向依赖仰仗的兄长,竟然对自己见死不救。苏夫人脸色瞬间晦暗,目下逡巡大遍,无人愿意替她开脱;而仇人手持磁石,朝着她森然阴笑。一时间,绝望与愤怒齐齐涌上心头,恨不得立刻杀死那个婊子。
苏夫人伸手拔下发髻金簪,恶狠狠威胁道:“娼妇,我今日就要刺死你!”
说着,直直朝苏绾心口刺去。
“不要啊。”苏绾惊呼着,身子疾步一侧,险险避开攻击。簪尖擦着衣袖划过,留下一道细微的裂口。
这一击落空,苏夫人来不及收势,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哎呦”。
“母亲小心!”电光火石之间,苏绾假意伸手去扶,实则暗中蓄力一推。
苏夫人踉跄几步,微胖的身体碰翻了檀香木架,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砰——”
木架剧烈晃动,长明灯随之倾覆,琉璃灯罩碎裂,灯油泼洒,火光骤起,如金蛇狂舞。
殿内惊呼四起。
“救命!”苏夫人被滚烫的灯油烫得惨叫连连,脚下灯油打滑,整个人失控后仰跌倒,后脑狠狠撞上供桌的棱角。
剧痛如雷霆般在脑中炸裂,她双目充血,四肢僵直瘫软倒地,脸颊扭曲,喉间发出“嗬嗬”气音。
众人怔然失色。
苏尽欢这才慌了,扑上前拼命摇晃苏夫人,“娘亲,娘亲!”
苏夫人口不能言,身子抽搐不已。
殷夫人惊呼:“小妹她、她中风了!”
众人四处寻医,可惜秦欢不在。
苏绾平静地睇着眼前一幕,隐在衣袖内的手心,紧紧攥着磁石。
“佛堂之内,谋害女儿,天理难容。”
她施施然拂去袖侧沾染的灯油微尘,似喃喃自语,又似判官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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