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萩原研二是个身材高挑、有着堇色眼睛的帅气青年。他留着艺术家似的半长发，垂下眼睛的时候有一种忧郁的故事感。
但眼睛眨动之间，那种属于警察的引而不发的锐利又平添了几分英雄气。明明身形高大，但身材比例好，视觉效果是精瘦的，所以不会带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和旁边的“看上去比□□还□□”、“帅哥但是臭脸”的松田阵平形成了鲜明对比。
察觉到她的视线，萩原研二把双手放在餐桌上。在三人的注视下，他那双在A看来好大的手正不自然地抖动着。
“啊，”萩原研二有点苦恼地说：“今天手特别不听话。”
“明明昨天还很轻微呢。”青年有点抱怨，用略带撒娇的语气说。
松田阵平嗤笑了声，把他的餐盘端过去切牛排。“这时候耍什么帅啊。”
少女未发一言。伴随着刀叉清脆的叮叮声，松田阵平平淡的声音响起。
“hagi醒来之后，这双手就不听使唤了。轻微的时候还好，严重的时候，无论是车钥匙、笔还是筷子都握不住。更不要说钳子了。”
他扯了扯嘴角，说：“也是托了这双手的福，从爆处班转职很顺利。”
“小阵平不也去刑事课了嘛。”无所事事的萩原研二朝幼驯染wink了一下，手托着下巴，好脾气地说：“我现在可是店长哦，店长。时间别提有多宽裕了。”
A眨了眨眼。她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很少，很多言外之意需要慢慢想才明白。
救人不像犯罪，A没有追踪被救助者的习惯。她只是模糊地感知到她改变了他们的时间线，但……
当原本英勇牺牲的英雄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刀剑；
当热血燃尽、回归平凡；
当脱下制服，重回人间烟火，
尘世的琐碎仿佛古书伴生的虫蠹，每天噬咬着他们的灵魂。
A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双手震颤是现代医学至今未探明原因的疾病，很难说具体是心因性的还是病理性的，A凝望着青年，从时空的长河中看见他在友人和亲人的陪伴下拜访各大医院，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扬起的笑脸和黯淡下去的眼睛。
但无论如何，他活了下来。现在的萩原研二坐在A旁边，朝她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虽然他的一部分彻底沉寂了下去。但他还是活生生的，会呼吸、在心跳的。
“说起来，A酱现在不是医生了吗？”萩原研二语带好奇地问道。
A是个漂亮的近乎绮丽的孩子。和小阵平说得一样，性格内向，很会藏，萩原研二稍不注意，就有种抓不住她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微妙。并不只是说少女偶尔放空的眼神、神游天外的表情。除此之外，她的气息会不自觉变得很淡很淡。
萩原研二社交属性，比起她和松田阵平来说，简直是点满了。他在饭桌上不会冷落任何一个人，但当他下意识地和幼驯染说话时，名为A的少女的存在感，会减弱到接近于无。要不是hagi笑得开心的时候回头发现少女实在是漂亮得重新拉回他们的注意，这两个警察职业的人未必能第一时间意识到她的特殊。
……真的好有趣。没想到有着这么神奇力量的超能力者，实际上是用这种方法躲在人群中的。
萩原研二不合时宜地想到，如果zero在的话，一定会用无数种方法试探她能力的边界，并试图控制起来。这两个朋友也不知道潜伏到哪里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A迟疑了一下，含糊承认：“唔。现在不是。”
她并不是很有事业心的医生。并不是说她不喜欢救助生灵，但最近天南海北满世界跑，她发现自由职业者的时间真的超级充裕！
比呆在医院里朝九晚五有意思多了！撒欢很开心的A顿时有点抗拒回到过去。
不知道她能不能做那种，就是，呃，想救人就救人，不想就放大假的工作。她现在应该算有钱人了吧？
松田阵平还以为是案件的缘故。他安慰了一句：“高桥法子的判决快出来了。”
A点了点头，也不好跟两位警察说“我最近接手了个混黑组织”，想了想，换了个话题。
小少女晃了晃腿，身体微微摇摆，她认真地说：“以前医院的事情，没关系。”
“找了新工作（指成为华国超越者），还有兼职（指接手黑衣组织），所以最近，有点忙。”她承诺说：“忙完了再帮你看看，手的问题。”
社恐人就是在不熟的人面前一言不发，在熟人面前颠得上天。A可以坐在琴酒怀里猫咪蹬腿，但和萩原研二确实不熟，说话都有点磕磕绊绊的。
她现在还没想起来当初为啥要救他们。奇怪，算算时间，那会她正忙着带孩子。
萩原研二笑眯眯地摆手：“嘛嘛这种事无所谓啦，下次我请——”
话音未落，三人都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异响。警察们脸色一变，松田阵平迅速站起，椅子腿擦过大理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去看看。”松田阵平急匆匆地说。
也站起来的萩原研二张了张嘴，被幼驯染重重按了按肩膀。“一切小心。”他郑重地说。
松田阵平头都来不及点就跑走了。A放开刀叉，让它们无声地摆在餐桌上。她微微歪着脑袋，看萩原研二呆立片刻，然后掏出手机给谁打电话。
“班长，是我，hagi。嗯，这里刚刚有枪响，二十楼是XX议员的宴会……对，尽快申请……”
A眨眨眼睛，听堇色眼睛的hagi向电话那头叙说情况。她在萩原研二快要挂电话的时候，补充了句：“有炸弹。”
萩原研二惊愕地看向她。这女孩的低存在感！
“别挂——班长，叫上爆处组！”他急促地说。
——————
A低头左右看了看，说：“枪手走掉了。没别人受伤。”
除了黑衣组织的老朋友XX议员，一枪毙命，看来这位老朋友的老朋友也挺厉害啊。
炸弹是另一回事。
“当年的同伙？”松田阵平难以置信地说。
A点了点头。干坏事的人还有朋友，虽然很不可思议，炸弹犯交友比A可顺利多了。旧朋友进了句子，转眼又交了新朋友。
A当着两位警察（其中一位前警察）的面，没敢说自己有点淡淡的羡慕。
……话说好像忘了什么……哦！她要不要问下琴他们有没有顺利撤离了。这次不是他们干的，可不能背这锅。
A拿眼睛悄悄看了看，嗯，走的很干净，除了波本。他发现了另外的炸弹，神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A搓了搓手指，停在监控视线死角的乌鸦振翅飞走。她用灵力凝出整座大厦的三视图，继续充当警方的金手指。
少女端坐在虚空之中，银蓝色长发如绸锦披散在她的肩头。她阖目，淡粉到透明的指尖在炸弹安装地方轻点。
似乎是前两次的不顺利让炸弹犯发了狠，大楼内部密密麻麻都是红色的小点。松田阵平本就是爆处组出身的拆弹好手，三两下换回防爆服。
A有点懵，想问他们为啥不能让自己动手。好歹我也是超能力者……？
但警察们的表情很难看，A顿时怂了，老老实实地做活点地图。
萩原研二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A看着他，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排爆专用工具箱，小心翼翼地推给他。
原爆处组警察、现汽修店店长表情空白地看着她。
A在他的注视下有点紧张，深吸了口气，然后从大楼里某处翻出炸弹，也推给他。
看你想拆，拆吧。小少女好像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就跟给猫咪毛线球一样。做完这些，她很放松地舒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萩原研二的手，随后继续神游天外。
萩原研二低头看着自己颤抖不已的双手，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这时候要是来根烟就好了。”他说着，堇色的眼睛一扫沉重，颇有些意气风发地抖着手翻开了工具箱。
A侧耳倾听着整座大厦里人们逃离的脚步声、遥远而轻微的尖叫声、警笛尖锐的哨鸣。他们处在大厦最高的楼层，淡金色极光在夜幕下流淌着，低头看去，能看到警灯把底层的商铺渲染成红蓝色。
人群在远离，很多警员们逆流突入，波本躲在大厦死角里，苏格兰和黑麦早收工了，站在对面的大楼里往这看。
琴酒的保时捷停在两条街外，A瞪了一眼他手上的雪茄。
更远处人群的议论、手机拍照声，以及近处警方的通讯声嗡嗡地包裹住他们。A看到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正在专注地拆弹，萩原研二的注意力尤其集中，根本忘了A在旁边。
A感到平静、安全和放松。她换了个坐姿，继续刷新炸弹数量。
————
连拆了三个之后，萩原研二身上的肾上腺素开始慢慢消退。A把他转移到椅子上，用灵力锁住了其他炸弹。
这个数量，有不少是假的。但现场的爆处组成员数量太少，A又不懂炸弹，全部拿了过来。
萩原研二和她说什么震动会爆炸，A听得一脸迷茫，她想了想，对着酒杯吹了口气，展示冻住的香槟酒。她弱弱地说：“那我，全冻住？”
萩原研二：……也行。
他累得缓不过劲来，懒洋洋地看A把炸弹全部挪到这个包厢里。闭目休息时，萩原感觉到脸上痒痒的。
小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她好奇地伸手，小小的手掌摸上了青年的右脸。
他满身是汗，脸上还有黑灰。A摸他的感觉就像摸一只猫，手指非常轻地蹭着，带来如同羽毛拂过的酥麻。
高级餐厅的椅子不是用来瘫着的，萩原研二差点没滑下去。A把他放在豆袋沙发上，好像他是什么受了重伤的流浪猫一样。
全程青年没有做出有效反抗，A自觉得到了允许，继续上手摸摸他的头发和手掌。就像得到心爱洋娃娃的小孩子。
她澄澈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杂质，萩原研二有心说她，也只能以后再说。他喝了两口A喂的水，继续问排爆的事。
“松田在大厦外面，和‘班长’说话。”A朝外面看了看，说。
她继续翻来覆去地看萩原研二的手。“刚才，剪线的时候，没有发抖呢。”她说。
萩原研二一愣。在康复后的模拟排爆时，因为双手震颤过于剧烈，谁也不可能让这样的萩原再上现场。
没想到实操时还不赖。
他刚想说什么，忽然A松开他的手，抓住了什么。
破开落地窗的导弹顿时被不可知的巨大阻力硬生生逼停，从导引头到尾翼都在崩溃中颤抖，最终从内部爆发出刺目的火光。
伴随着隆隆的巨响，空间内部似乎短暂地孕育出了一轮太阳。
少女银蓝色的头发轻柔垂下，遮住朝萩原研二迸发出的光与热。A依然端坐在虚空之中，垂下来的银蓝色长发轻轻搔着萩原研二露在豆袋沙发外面的手指。
楼层断电，暖色的极光射穿了不断翻滚的烟雾。无数的灰尘簌簌落下，少女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神情竟带上了几分庄严的神性。
巨大的冲击波摧毁了楼层里耀眼的水晶灯、精致的骨瓷餐具、昂贵的大理石地面、富丽堂皇的装饰面。
萤火般的微光从少女的大袖衫里轻灵飘出，照亮了空间。A给萩原研二擦了擦汗，青年撑地而起，踩上了一地碎玻璃。
A给他指了指。萩原研二回头望去，发现她除了保护自己以外，还保存了之前弹的钢琴。
小女孩眼神亮晶晶，一脸“我想得周到吧”的表情。
堇色眼睛的青年不由失笑。
小少女也站起来，踩过高温熔化的玻璃碎屑，她再次执起了萩原研二的手。
“刚才也没有颤抖哦。”
她非常惊奇地说：“原来hagi的震颤不是害怕啊。”
“嗯？”青年发出好听的鼻音。
A朝他笑了笑。
心因性的双手震颤，但并不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
面对死亡，这个人类是很平静的。
恰恰相反，是出于对未能拯救的恐惧。
所以，当时A制止了爆炸，也制止了hagi那时候拯救其他人的行为。
至此之后，这个人类就一直生活在未能拯救他人的恐惧中，面对模拟的虚假，无法欺骗自己。
但，再次需要拯救他人的时候，是不会恐惧的。
——真是了不起的人类！
A由衷觉得，救了他的命，或许是件不完美的好事。
“我应该向他道歉才对。”A这样想着。“要是早点知道，就不会被困这么多年了。”
————
当漫天烟尘从大厦顶端倾泻而下的时候，松田阵平迅速卧倒。
“莫西莫西？阵平？”电话那头传来萩原千速的声音，“刚才那是什么，爆炸吗？研二在你身边吗？”
“是导弹……”伊达航喃喃说：“这个当量，再大的□□也不可能……”
（不懂军事，这理由我瞎编的随便看看吧）
“hagi。”松田阵平捂住嗡嗡作响的耳朵，“hagi他……”
他还在里面。
如同缠身多年的梦魇侵入现实，松田阵平呆呆看着天空，这个瞬间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他无数次梦到过的，那场烟尘和火光。
他同样只能在原地等待。
“振作点松田！”伊达航摇晃着他的肩膀。他不愿见好友再次露出孩子般无助的神情。
“阵平！”不远处传来女性的尖叫。萩原千速跑得头发散乱，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知消息，又怎么来到现场的。
“千速姐。”松田阵平被萩原千速紧紧地握住了胳膊。她问得无比绝望：“又是和上次一样对不对？研二他在哪里？”
女人哭泣着，一边问着，一边凄楚地摇着头，不知道她想要是还是不是。
伊达航扶住了他们，萩原千速仍然没有站稳，身体一歪就要往下滑。
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
“喂喂，老姐，这样就不好看了啊。”
萩原研二低声笑着说：“你妆都哭花了。”
一个漂亮的黑发小女孩从高大的萩原研二背后探出脑袋，眨巴眨巴眼睛。
她看着萩原千速扑进萩原研二怀里，大哭起来。她于是用双手轻推萩原研二的腰，催促他赶紧想想办法。
伊达航最先反应过来，喜形于色：“hagi你没事！好，太好了！”
萩原研二扬起笑脸：“哦，我健康得很。班长你们怎么样？”
一边闲聊，一边用眼睛追着头发变成黑色的A。小女孩溜溜达达地跑到松田阵平面前。小阵平正蹲车后面抹眼睛呢，A撩了撩头发也蹲下来。
伊达航和他的默契仍在，也分出精力看了那个孩子一眼。他拍着他的肩膀：“你没事就好。”
松田阵平还没哭一会，就看见A蹲在他面前，用手指在他低着的脸上一抹，把他的泪水抹走。
“喂。”松田阵平沙哑地抗议。
“活着，是比较好吧？”A有点不确定地问他。
松田阵平猛然抬头。
A疑惑他的紧绷，还是继续确认：“如果活下来，但是不开心。但是，还是活着比较好吧？”
松田阵平没有说话。A越发疑惑。咦？难道不对吗？
她可没有制造死亡的爱好。生命之于他们，如果松田和萩原说不是，她也不会收回。
……最多以后还是少这么干了。
男人的阴影笼罩了A，伴随着让A永远也不会习惯的、浓重呛人的烟味。
卷毛的警察先生单膝跪地，俯身拥抱着她。他身上那股子焚烧过后的烟灰味，顺着他箍紧的臂膀似乎要揉进A的骨血里。
……好像他就是爆炸本身那样。
A能感受到他的眼泪，顺着脸颊埋入发丝，砸在自己的肩膀上。
“啊。”松田阵平说。
“能活下来，太好了。”
A眨眨眼睛。她想起来了。
————
“你，为什么在哭？”
映着血红的晚霞，一个小小的少女仰起头问萩原千速。
萩原千速眨动眼睛，泪水断线的珍珠般滚落。
那个小女孩有一双漂亮的绿色眼睛。她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悲伤与隐隐的关切。
“因为，”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我的弟弟他，今天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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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是为什么哭？”美丽的女孩温柔而又哀伤地看着她。
萩原千速说：“因为，喜欢过我的那个孩子，今天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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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遇到你，你都在哭呢。”A小小声地说。
看到她的眼泪，她看上去并不开心，眼睛垂了下去。
“A酱在说什么？”萩原研二弯腰，凑近了去看她。
A摇了摇头，但还是不开心。她很轻地摸了摸萩原研二的右脸，然后牵起他和松田阵平的手，在他们诧异的眼神中，把他们的手叠在萩原千速的手上。
“不要再哭啦。”A认真而笨拙地安慰：“他们不会牺牲了。所以，不要哭。”
不要哭，小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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