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谷梁坚说错了。
就算是我,在好久好久以前、即是某些可称为前尘往事的曾经,也是真心爱过一个人的。
若要追溯事情的起由,便是我对当时大自在殿的佛子一见钟情了。
说是一见钟情,也不过我单方面见了一张画像。
彼时我初入江湖,年岁尚不足百,日日厮混于宗门师兄弟之间混吃等死,偶然间瞥见好事者编纂的名人榜单,排在第一的居然是个和尚。
和尚是传言中的圣莲化身,变异冰天灵根,已至大乘大圆满境界,心系天下与佛经,生的剑眉星目、正气凛然,天生一副假正经的死相。
不夸张的讲,我对着那张画像直接傻眼,回到宗门就开始日夜不休四处打听,为了丁点线索东奔西走茶饭不思,连美容觉的时间都舍不得留。
那感觉简直像被下了蛊,比中了宗门秘传的情毒还要叫人抓心挠肝。
悠悠师姐平日与我最为要好,偷摸着在宗门大课上和我咬耳朵,说要想见佛子,得先找魔皇。
一个还没结丹的黄毛丫头想见佛子与魔皇,讲出去真要叫人笑掉大牙。
可我便真的只身一人深入五毒腹地、勾搭上几名魔修,顶着修为受损的风险随他们进了魔域,从魔人睡到魔将,再从魔将睡到城主。
没办法,合欢宗功法路数如此,总有聪明人和我各取所需,也总有傻子心甘情愿当冤大头。
这期间和尚在榜单上的地位仍旧不可动摇,我每日偷偷抓他画像来看几眼,对着魔域这帮歪瓜裂枣温言软语妖娆作态好像也不怎么难熬。
终于有一天,某位魔将说要引我觐见魔皇边玄。
我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想看看这只大绿头龟长什么样子,是要带我薅药王谷的草还是闯修仙世家的门、看一望无际的毒花还是点点消逝的腐萤,魔域人翻来覆去这么些路数,我早已烂熟于心。
奈何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当任魔皇是个姐姐。
我还记得那天专门挑的罂红色裙子,层层叠叠丝绸质地,中看不中用,顶着魔域终年不变的黑月光和魔城大殿的阴冷煞气,直冻得我瑟瑟发抖。
那十三层阶梯往上的王座阴影里便传来笑声,一道高瘦人影踩着轻而缓的步伐拾级而下,浓黑短发,猩红瞳眸,英气清丽的眉眼,冷白皮肤上蜿蜒的魔纹和有规律地碰撞出闷响的素黑薄甲。
最后她站定在我面前,伸手拿食指骨节托起我的下巴,似有若无笑着端详。
“好标志的小女修。”我听见她这么说,“以后就留在王城吧,本皇罩着你。”
……
边玄姐姐待我甚好。
尽管仍是看腻了的毒花薅秃了的药草,但每日与美人作伴,心情怎么也不会太差。
我二百岁生日那年,恰逢魔域千年轮回一次的月食,边玄特意摈退左右,翻出来一坛好酒,扯了我千里迢迢跑去冥渊河畔赏月。
冥渊河算是魔域境内仅有的一条河流,周遭常年环绕阴寒冷雾,雾里滋养着诸多神奇的腐萤,一缕缕都是缥缈迷幻的幽蓝色,隔着那雾朦朦胧胧地交织缠绵在一起,美得颇有几分不真实。
好看的东西大家都喜欢。这就意味着所有魔修都将这儿当作幽会定情之地、每个我交往过的魔域大人物最终都选择带我来这里诉诸衷肠,一次两次三五次,再美的景色也会有厌烦的时候。
但今天晚上不太一样。
好似永恒不换的黑月亮染上血红的阴影,清凌凌的绯色光华渗进雾里,腐萤随之盘旋而上,晃晃悠悠愈升愈高,被那匹练似的月光洗礼成越发空灵的颜色,最终轻飘飘地消散殆尽。
“知道那是什么吗?”边玄问我。
我老老实实摇头。
边玄就笑起来。
“上古时期正魔两道曾有浩劫一战,星辰都因此陨落,大地险些裂成两半,魔域就诞生在那动荡的时空碎片里,而所有战死的亡魂随之坠落,汇聚在一起就成了如今的冥渊河。”
她说着伸出手,我愣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万千飘忽萤火竟都是一个个迷茫的灵魂。
“魔域人叫他们腐萤,倒也没有说错。千千万万年来他们都在这河上徘徊,沉沦得腐烂,又化作星点般的萤火,唯有等到千年一次的血月、魔域和现世相隔最近的时候,才能趁着月光挥洒下来的天地恩惠获得超脱的机会。”
许是我表情太过滞愣,边玄忽然笑着揉了把我的脑袋,又动作轻柔地为我捋好耳边散乱的发丝。
“小长月,这魔域不是生来就是魔域,魔人也不是生来就是魔人的。”她看着我的眼睛,明明在微笑,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更郑重,“正魔两道之间太复杂的事,其实本皇也未曾真正懂得,但冥渊河水不可涨潮,成为魔域和现世之间的屏障——这便是所谓魔皇真正的职责。”
刹那间,好像所有其他的声音都在淡去,我能听到能感知到的只有边玄的话语和我自己的心跳。
“小长月,”她叹息,“你要一直记得。”
真是怪事。
我明明是来攀附魔皇、借着荫庇好见到佛子的,如今佛子没有见着,魔皇本人却煞有介事地与我说什么职责,这实在滑稽得有些出格。
可血月下的边玄背对万千幽魂,美得太纯粹也太迷人,色令智昏,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
月食结束后未满半年,边玄道行圆满,飞升了。
魔修逆天而行,招惹来的雷劫蔚为壮观,她一人一剑却好似战无不胜,那身披轻薄黑甲的高瘦身影从始至终挺拔,比漫天的雷劫还要孤傲。
最后她站在天道洒下的洗礼金光中回头看我,我不知怎么的就朝她伸出手——想也知道只抓了一把空——她仍是如初见时那般笑着向我摇头,比着口型,应该是与我说了什么。
至于她到底说的什么,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再后来,当年带我觐见边玄的魔将赏冰接任做了新的魔皇,喜气洋洋找我要再续前缘,我却琢磨着他未曾觉醒真魔之血地位不稳,暗自挑了个看得顺眼的小魔人培养起来。
接着几年便又是千篇一律游山玩水,期间一个药王谷呆子一个大自在殿秃驴先后追着赏金要取那小魔人性命,被我一剑一个干脆利落杀了。
哪曾想这两人都有厉害的师尊,爱徒被杀悲痛欲绝,与我结下仇怨势不两立。
我倒也没太放在心上,照旧跟着赏冰跑人间肆意逍遥,为那繁华烟火气着迷。
是日,赏冰在一座边城受了凡夫俗子冲撞,惹得他勃然大怒起了杀意。
我见那女孩小小一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苍白小脸哭得梨花带雨着实可怜,便做一回和事佬吹耳边风,心中不免念起边玄的好。
本来嘛,堂堂魔皇,又何必与凡人置气?
赏冰那时被我迷得简直不分黑白,这点小事自然依从。我得意之余,也觉出一丝索然无味来。
便在那时,我对上一双清澈透顶的眼。
佛子苏堂隆云游至此,特来阻止魔皇屠城,见那绿头龟当真因我几句花言巧语收了杀意,合十一礼说句“女施主功德无量”后转身离去。
当真温润如玉,绝代风华。
这回轮到我被迷得七荤八素,连夜卷了铺盖从魔域跑路,守在大自在殿禁地外头巴巴地候着只为看他一眼,再奉上成车的凝灵软玉九棱玄晶,美其名曰信女的香火钱,其实不过是听闻了他正在闭关炼化本命剑的传言。
后来他出关亲自与我道谢,我打蛇随棍上,此后日日寻了千奇百怪的缘由上门拜会,为他庆生,听他诵经,年复一年,全然忘了大自在殿还有个与我势不两立的仇敌。
泡在佛门禁地的第七年,当年那位痛失爱徒的长老杀来找我寻仇,千钧一发之际,数日来对我避而不见的佛子现身,低垂清隽的眉眼轻诵佛号,袍袖一挥,弹指间已然救我一命。
长老含恨退下,我又惊又喜,然而回头一看,却哪里都找不见佛子的踪影。
往后两百年,他数不清多少次从那两个仇敌手下救我,我见不得他受伤,想着自己变强些就不再需要他保护,不计代价提升修为却渡劫失败,又是他为我连挡两次雷劫。
我说苏堂隆,你若不喜欢我,就莫要管我。若要救我,何不救人救到底与我在一起?
而他坐在佛像前闭目念经,身后堆满我送来为他调养的灵果,禅心入定,不曾言语。
其实我早该明白有此结局。
他在人世间已度过一万多个年头,恩泽天下,心如枯木,如今离飞升只一步之遥,又何必为了一个小妖女妄动凡心,徒伤功体。
悠悠师姐说你既如此通透,又何必空耗百年守在那石头人家门外?
其实我也说不清为何自己不愿放弃,或许单纯就为争一口气,或许因他三番五次救我不计回报,或许……只是想要亲眼见证他大道得彰、要那圣莲成佛前最后瞧见的人是我白长月。
我备好通天丹避雷符,寻思着再守一百年,死和尚要是还装正经就直接成全他送他飞升,也好彻底断了我的念想。
许是心境开阔,这段日子我境界飞涨,居然超过了那个死了徒弟的秃驴长老。
我清点了一下这些年送给长老求和、又被长老拒之门外的礼物,提剑杀上门去把他宰了。
老秃驴断了气,我本应十分痛快,当晚却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佛子那双清澈不染尘埃的眼,那句温良真挚的“女施主功德无量”,那丝丝缕缕因为我一时兴起救下的人命而露出的柔和神色。
第二天,我辗转联系上曾经睡过的魔域大能,斥重金寻来三颗九转还阳丹,把秃驴长老、还有当年杀掉的秃驴徒弟和药王谷弟子一起复活。
秃驴长老捡回一命,看我的眼神十分复杂,我懒得继续搭理他,挥挥衣袖要走,不曾想反被他拉住,还送我一本陈旧经卷,说读完以后可以清心静意,我年纪尚浅又有善根,回头是岸,以后莫要再对佛子纠缠不清。
我挤出一丝笑容道了谢,转头把那劳什子经卷垫了桌角,晚上给苏堂隆送灵果都没好脸色。
那一年我刚满四百六十八岁,遇见佛子恰好二百六十年,对那佛堂布局早摸得比谁都熟。
也就是在那尊我枯望了二百六十年的佛像前,从来都只知道闭眼念经的死和尚开了窍,在我反应过来前把我揽入怀中。
……
……
苏堂隆这一开窍不可小觑。
清心寡欲守了一万年的元阳说给就给,时不时带我去灵山山巅看不落的桃花,或是去禁地里面泡天然温泉,偶尔摆着那副假正经面孔给我讲经,甚至每晚都会洗手作羹汤摆一桌素宴。
比我能想象到的所有“最好”都要更好。
或许因为出家人身份,他无法堂堂正正站出来做我的道侣,即便我不在意也心怀愧疚,因而在平日细节处处补偿,无论我如何娇纵任性,他只管满足我所有合理不合理的要求。
那之后的百年比什么都漫长,也比什么都短暂,我为了他吃斋念经,他陪我练合欢宗的功法,我们之间甚至没有丝毫不快乐的回忆。
只是偶尔,真的只是偶尔,大概从在一起后的第六十五年开始,他会远远拿很复杂的眼神看我,有时那目光甚至阴沉得我背后发凉。
但当我转头望去,眼前人仍是温润如玉慈悲为怀的佛子,风华绝代,一如初见。
是小长月的傻白甜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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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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