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望舒冷然起眼,双手撑在椅背上,将阿沅困在方寸之地,蹙起的眉头好似在努力克制什么。
他这是生气了?
虽然他素来冷冰冰的,但一旦真动了气就连阿沅都要憷上三分,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拿眼偷看他,心里忖着:这是气我闯了祸啊,还是气我要走啊?
一时拿不定主意,他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不吭声,气氛变得凝重又尴尬。
好在没一会儿小桃就回来了,她头发上落了一层密密的雨珠,脸上挂着的不知是雨还是汗,小脸通红喘着气双手捧着药油上前。
郁望舒一个眼神扫过去。
小桃随即僵在原地,一路都不觉着冷的她忍不住瑟瑟发抖,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郁望舒长臂一伸,取走她手里的药油:“出去。”
小桃如释重负地跑下楼,脚步仓促凌乱。
郁望舒拉过绣墩坐在阿沅身前,将她的袖子一寸寸仔细卷好,露出五彩斑斓的小臂,如上好的瓷器因入窑的温度不对,烧花了色。
他微垂眼眸,看不清眼底的情绪,灯光从高挺的鼻梁上打下来,落下一片晦暗难明的暗影,更加显得神秘莫测。
“这药凉。”他惜字如金。
阿沅乖乖点头,内心却不以为然,再凉能凉过结了冰的河水?她可没那么娇气。
深褐色的半透明液体,顺着斑驳的皓腕蜿蜒流下,修长的手指将冰凉的药油均匀地抹开,没一会儿手臂就开始发热,随着按揉,阿沅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郁望舒眼里的寒冰终于有所融化,一抹笑意一闪而过。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阿沅觉得差不多了睁开眼要喊停,却盯着他的手看个不住:二郎的手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细长的手指一勾,轻巧地就能圈住她整个手腕,随着按揉的动作,漂亮饱满的掌骨伸展再收缩,斯文中又蕴含着一股稳重和坚强的力量,掌心却不漂亮,指腹、虎口处有些细茧,触碰到肌肤时有粗粝的摩擦感
—陌生的、阳刚的,独属于成年男子的触感。
细雨敲在栉比鳞次的琉璃瓦上,轻轻重重轻轻,敲乱了阿沅规律的心跳,她挣了一下。
郁望舒随即停下,抬眼望她:“疼?”
阿沅摇摇头,张口道:不疼,别揉了。
郁望舒也不坚持,起身走到架子上的铜盆前,弯腰倒了些热水,绞了面巾,然后覆到阿沅的手臂上,做完这一套,才道:“这件事我会给你个公道。”
他的眼窝极深,眼型流畅饱满,合该是一双深情缱绻的眼,但比一般人都黑的瞳孔看人自带几分煞,显得极不好惹,此刻更是氤氲着山雨欲来的阴沉。
阿沅对他笑了一下,妩媚漂亮的桃花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光:【我还是走得好。她是你继母,不要为了我闹僵。】
事到如今,她再单纯也看出来周氏是故意借她下他的面子。
二郎要是出头,周氏一个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了她也没吃亏,犯不上。
褐色的眼眸平静地看过来,跟温柔的眸色不同,里面含着坚毅的光芒,她已经想好了,倒像他的挽留很孩子气,令人心里升起一股烦躁。
郁望舒本就不满她连商量都没有说走就走,当下就沉了脸:“离开我你准备去哪里,是去山里那间小破屋,还是准备去投奔崔大婶那个不靠谱的娘家?”
阿沅沉默了。
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所以你宁愿风餐露宿,四处漂泊,也不愿留在我身边?”
郁望舒的眼神降至冰点,瞳孔黑得令人悚然,明显是动了真怒。
这个时候讲理是没用的,阿沅本能地起身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然后顺势一下下往下顺,就像抚摸小猫后背似的。
从小到大,只要郁望舒生气,阿沅都用这个法子安抚他,百试百灵。
果然没一刻的功夫,一两春风柔柔地吹开了霭霭阴霾,冰面出现一丝裂缝。
屋外的雨已经弱了许多,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快。
郁望舒眉头缓缓舒展,狭长的眼角略带埋怨地扫了阿沅一眼,难得赌气的样子成功逗笑了阿沅。
【好点了?】
郁望舒轻轻挡开阿沅的手,她这是把他当孩子哄呢,他不高兴却又贪恋这种温柔
—无可救药。
他微微仰起头看向她:“留下来,哪里都不要去,我不会让嫂嫂受委屈的。”
阿沅温婉妩媚的眼角荡开一片芙蓉香,眼底透着顽皮的笑意,白白的指尖轻舞如蝶:【你呀,现在是王爷了,可不能叫我嫂嫂了。】
她的手拍了拍他肩,如蜻蜓点水般滑过,不带一丝留恋,何其温柔又何其残忍,郁望舒心底泛起波澜,不甘只有自己被触动,伸手捉住细细的手腕,看她瞪大懵懂的双眼,拉近了俩人的距离。
“那你喜欢我叫你阿沅还是嫂嫂?”
~
雨已经停了,瓦片里残留的雨水顺着滴水槽漏下,滴滴答答。
周氏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郁望舒,烦躁地在榻上翻了个身,明明消息都放出去了,忠伯不可能瞒着,这会儿他应该赶紧过来请罪才对啊。
一定要借着这次的事,彻底把他压得抬不起头来才行,还有那个贱人也别想跑了!
屋外终于有了动静,周氏立刻举起缠着厚厚纱布的右手扶额,一连串地唉声叹气。
“主子,”是霞初,她神色略有尴尬,“是传膳丫鬟问要不要用膳,天都黑了…”
周氏一下子撑起身子,随即皱紧眉头托着包得跟粽子似的手腕,没好气地道:“都这样了还吃什么吃,有没有一点眼色,给我狠狠赏她的嘴!”
看这样子,霞初把手背在身后摆了摆,示意大家退下,她亲自拿了美人捶,跪在脚踏上给周氏捶腿。
“主子息怒,犯不上为了那样的人气坏了身子。”
周氏侧过身子撑在半旧的墨绿色引枕上,眉头紧锁不展:“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连招呼都不打就把人接进来,分明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我要是再不立威,以后哪儿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当初老王爷就是不听我的,要是早早过继了喧儿,我至于受这么多委屈吗!”
说着就红了眼眶,霞初眼眸微闪没有多说。
又等了许久,郁望舒还是连个影儿都不见,周氏饿得心慌,让霞初端来一碗燕窝粥,刚喝了一口就听着门外的丫鬟通传:“王爷来了。”
“噗!”周氏忙把嘴里的粥都吐了回去,手忙脚乱地递给霞初藏在榻下,一抹嘴翻身倒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哀呼。
门帘掀动,玉声珊珊,随着脚步的靠近周氏叫得愈发起劲儿,颤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
“我看老王妃底气十足,想必没有大碍就不叨扰了,好好休息吧。” 郁望舒负着手停在三步外。
“孽障!”周氏气得一把掀开薄被,跟个弹簧似地弹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我被欺负成这样,你还说风凉话,我可是你母亲,你懂不懂什么叫孝道!”
郁望舒讥讽地盯着她蚕茧般的手:“我母亲出自颍川荀氏,在她的牌位前就算是你也要行妾礼,你可别搞错了自己的身份。”
周氏犹似被打了一巴掌,但若是此时退让,那更是面子里子别想有了,硬咬牙道:“好,你跟我说身份,咱们就来说说身份。我是你父亲明媒正娶的续弦,她呢,一个乡野泼妇又是什么身份,竟敢对我动手!不光她罪无可赦,你也别想逃得了干系!”
“弄不清状况的是你。”郁望舒低头转了转扳指,眼底森凉,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嫂嫂相提并论,“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都要看我怎么认。你若安生当你的老王妃,我不介意留你在王府养老,总归就是一口饭的事;你若节外生枝,我这就给皇上写一封折子放你归家,坐享天伦。”
“你说什么?!你失心疯了,我是你说放就能放的?” 周氏瞳孔震动,却对上他寒气逼人的目光,脚下一个不稳栽回了榻上。
他凉薄的唇抿出一抹残忍的弧度:“用无后这一条好像不太行,嗯,那就只能加上你与令侄…”
“你滚!”周氏突然尖声打断了他的话,手指向门外大叫,“你给我滚!你这个野…”她憋得脖子都红了,才堪堪把最后一个字憋住。
郁望舒负手上前一步,一身笔挺的蓝底鹤纹圆领袍衫,腰间束着白玉九环带,更是衬得肩宽腰窄,骨子里天潢贵胄的威仪震慑四方:“说啊,为何不说?有本事去当着陛下说啊。”
周氏气得浑身发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是恨的,也是怕的。
郁望舒高高在上的目光视她如视蝼蚁一般。
“知道怕以后就不要再来惹我的人,否则身败名裂都是好的。”他乜了缩在门边的霞初一眼,淡淡地道,“今日动手的是不是还有你?”
霞初只被看了这么一眼已是肝胆俱颤,身子软面条似地跪下,哆哆嗦嗦地道:“奴、奴婢知罪。”
“霞初自去领三十大板,晚一个时辰加十板子。”
三十大板?!就算皮糙肉厚的男子都得好几个月下不来床。
“你敢动我的人?”周氏想站起来,奈何双腿不听使唤使不上力,差点一头从榻上栽下来。
“这叫以牙还牙。”郁望舒斜睨周氏,忽而一笑,“齐嬷嬷我已经退回荀家了,荀家的人轮不到你管,其他婆子也不用你费心,当然你非要管,我就把人都退回周家。”
退回周家,要不就是她跟大荀氏一样死了,要不就是她和齐王府再无任何关系…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周氏气得生生折断了小指指甲。
“不好了,不好了,主子大事不好了。”周氏的管事嬷嬷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不料郁望舒也在,忙把壮硕的身子往墙脚一贴,强行挤出一抹谄媚的笑,“参、参见王爷。”
郁望舒再不理会他人,径直离去。
那婆子颤着一身肉颠到周氏身边:“主子,王爷把咱们的人都绑了,罚了每人六十板子,生死不论!”
“什么!?”
周氏再也支持不住,眼一黑从榻上摔了下来。
~
刚回书房,郁望舒人还未坐稳,忠伯就呈上密信:“最近除了二殿下,颜家的动静也不少。”
郁望舒打开密信草草读了一遍便放下,带着扳指的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信封。
颜家,太子的心腹…
郁望舒心里顿生一股烦躁,一个个的都不消停。
自古天家无亲情。
这句话还真是没说错。
~
过了几日,阿沅才知道郁望舒竟然把那些婆子都打了,周氏脸都丢光了干脆称病闭门不出,这一下子,阖府再没有人敢乱噘她的舌根。
原来他说的不让她受委屈是这个意思。
小桃看着坐在美人靠上闷闷不乐的阿沅,心里纳闷,说实话她现在出去都觉得腰杆子可别多硬了,说话都多了三分底气。
“夫人,你有心事啊?”
自那以后,小桃就一直唤她“夫人”,阿沅听着别捏,却也不知道该让她叫什么才好,便随她了。她是发愁误会了二郎,原来他没有看不起她,也没有不认她,当初那样对他现在想想实属不该。
阿沅问道:【你说要是跟人有了误会该怎么办才好呀?】
她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的人,现在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再提就太刻意了,不提憋在心里又不舒服。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小桃已经大致摸清了阿沅的脾气,看着软和实则要强,眼珠子一转便道:“那当然要赶紧解开才好呀,不能拖,误会越拖越难解,最好是寻个什么由头俩人见上一面,见了面随便说点什么,对方有意合好就会顺着台阶下来了。”
这话说得在理,可是寻个什么由头才好呢,她起身边走边琢磨着:不能太刻意,不然好像是在巴结他,也不能太随便,好像不把他当回事…
走着走着,头顶忽然投下一片阴凉,一抬头,只见一簇簇黄澄澄的果实,硕果累累,压得树枝都弯了腰。
原来她无意中走到了荷花池旁的枇杷林下。
阿沅双掌一拍:有了!
小桃不明白好端端的,摘什么枇杷,她刚走开两步要叫人来帮忙,就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
一扭头,阿沅已经跑到三四米高的枇杷树下,把裙子往腰间一掖,摩拳擦掌,趋势待发。
小桃顿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还不等她开口,阿沅纵身一跃,几下就蹿上了树,动作矫捷迅猛得连猴都自愧不如,令人叹为观止。
一口气摘了二十多个枇杷,用裙子兜着做贼似的跑去了厨房。
厨娘、丫鬟都无比好奇,但碍着之前的事,谁也不敢凑上来,一个个扒在门框上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瞧。
只见阿沅手脚麻利,碎叶滤汁,剥皮去核,几下就把捣碎滤渣的枇杷和叶汁一起上火熬上了。
原来郁望舒打小有个毛病,这个时节容易夜咳,厉害的时候整宿睡不了觉。
林家的钱都用来给大郎抓药看病,根本没有多余的给他,阿沅听说枇杷润肺止咳,就跟人学了枇杷露的做法。
别说,郁望舒喝了之后果然就好了。以后每年这时候,阿沅都会给他做枇杷露,反正枇杷村里多得是,随便摘不要钱,熬完了的枇杷露她还会分给大家,林家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阿沅让小桃把多余的枇杷露分给大家,把郁望舒的那份装好,拎去了临泉阁。
当值的人看阿沅眼生没有放她进去,正巧子影经过,他手里举着一只烤得焦黄喷香的…大鸡腿?!
阿沅瞪大了眼睛。
子影淡定迅速地把鸡腿放进油纸包,顺手塞进衣襟,阿沅直觉眼前一花,鸡腿就消失了。
他客气地让在一旁:“夫人请。”
下人这才知道就是晚照阁那位“大名鼎鼎”的夫人,忙点头哈腰地请罪:“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夫人莫怪。”
阿沅摆摆手,又向子影点头致谢,路过的时候鼻子动了动,嗯,真香,是王府自己烤得?
临泉阁作为历代齐王的住所,占地极大规格极高,亭台楼阁,曲水回廊,简直是在画里都没见过的景致。
阿沅在一座峻峭的太湖石假山前停住了脚步,一线瀑布飞流直下,假山上遍布粗壮的藤条,上面开满了喇叭状的小花,紫的、粉色,往往都是两朵并开,还怪好看的。
这花看着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阿沅兴致来了,拎裙顺着石阶而上,挑了两朵又大又好看的,凑在鼻子闻了闻,倒是没什么味道,顺手插在鬓边,下来的时候不慎被瀑布溅起的水珠迷了眼,一脚踩空,身子顿时扑了出去!
没有意料中的疼痛,她跌入了温暖坚实的怀中。
“小心。”沉稳的男声如泉击玉石,温柔动听。
泉水叮咚,夏日的风温凉又活泼,飘过藤叶,轻轻作响。
阿沅双手紧紧抱着食盒,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眼前的男子眉眼疏朗,春辰色的蜀锦云翔蝠纹团领袍衫穿在他的身上,清俊得仿佛竹子成了精。
他是谁?
茶眸微眨,眼里流露出几分茫然。
男人的眼中充满了惊喜,低头对她笑道:“咱们又见面。”
嗯?!
阿沅一头雾水。
“抱够了没有?”
一袭飘逸白衫的郁望舒似竹间漫步的白鹤,从男人的身后转出来,暗眸幽幽端望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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