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南池整理着桌上的书册,一个人径直走入屋中。
“你是……季副将?”解南池在记忆中搜寻出这个人物,和立在自己桌前的身影对照之后开口,“你家将军要你来的?”
季征鸿应了一声,表情看上去十分别扭。
解南池笑笑:“怎么?看不起我?”
“先生说得哪里话,既是将军吩咐,又岂敢轻视先生?”季征鸿垂首抱拳回应。
解南池倒是不在意季征鸿对自己的尊重只是出于楚山孤的命令,只是他刚燃起一点逗人的心思,听了季征鸿的回话,又忽然不想了。他想,同为将军,这副将说话和楚山孤比起来煞是无趣。
“院子收拾了吗?”解南池问他。
季征鸿:“没有。”
他刚刚还想问,怎么一进院里就看到一地死人,也没个人收拾,但想着自己初来乍到,还是没有多嘴。
“那你先去收拾了吧。”解南池说。
“是,”季征鸿应完,又慢半拍道:“啊?”
“不方便?”
季征鸿:“……没有,属下这就去。”
季征鸿冷着脸走了。
他因为解南池信中的一句缺人,就被楚山孤派到这里,说心中无怨必然是假的,他和将军一起出生入死数载,将军待他恩重如山,他也从未辜负过这份恩情,他和将军就算没有上下级关系,他也心甘情愿为将军两肋插刀,可是——
解南池不过是一个先生,一个文人,就算曾经是帝师,如今还倔着一身脾气不肯为将军所用,又哪里有什么价值?将军做什么让自己过来保护他的安危?
他从军营到解府,一路上天人交战,终于理智略胜一筹,他勉强揣着点恭敬进了屋回了话,又被解南池指使下人的语气弄得气结。
解南池托着下巴看着他气冲冲地出去,随手从旁边扯来一张信纸,懒懒散散地写了几个字,折好了放到一边,等到季征鸿收拾完回来复命,他将信纸递给他说:“给你们将军送去。”
季征鸿:“……是。”
一炷香后,楚山孤手里拿着这张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将军,你这位副将和你一样,也不喜欢我。
楚山孤:“……”
“你做什么了?”楚山孤头疼地掐掐眉心,问季征鸿。
季征鸿:“打扫院子。”
楚山孤:“……”
楚山孤叹了口气,将信搁在旁边的木匣子里,匣子里面同样放着一堆大同小异的信纸。
“将军,他怎么天天给你写信啊?”季征鸿半是不满半是疑惑地问。
“闲的。”楚山孤说完也提笔开始写字。
季征鸿:“将军你这是?”
楚山孤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我也闲。”
季征鸿:?
自从有了份“同生共死”的微妙关系后,这两人消停了半月,却多了些书信交流,初时还是些正常的对于内忧外患的计谋,但渐渐的,解南池写给楚山孤的信里会偶尔多上一两句和正事无关的话,谈不上亲近,更像是在逗人,一般情况下楚山孤会选择视而不见,只回复正事。但如果像今日这般,一张信上没有什么重要内容,楚山孤便不会回复了。
解南池发现这个规律后,每一次逗人的话就都埋在了字里行间里,楚山孤慢慢也会回上一两句,虽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过解南池每次看到都会不自主地弯起眉眼。
可惜这第一封楚山孤给予回应的闲谈的信到底没能送回解南池手中,季征鸿回到解府的时候,整个府邸已经人去楼空,解南池也不知所踪。
长邑州衙,陆岩一手执剑架在解南池颈侧,解南池双手空空,站在他前方。
“怎么,陆家要毁约吗?”解南池面色不变,目光甚至算得上温和。
“不敢,”陆岩半分不让地说,“陆某虽不过区区刺史,也当遵循先人之言,以解家人为首的前提是解家人初心不改、尚可有为。”
解南池问:“所以陆家认为我心已变?”
“你对自己的能力倒是自信,”陆岩说着收剑入鞘,“你初心变没变对我而言都没有区别,你就算是为了那个位子,也得先平乱世安民心,我不信的是你的能力。”
解南池用指尖蹭了下脖子,擦去那丝凉意,道:“看来陆家的消息有些慢啊。”
陆岩:“什么?”
只听府门外吵了起来。
陆岩看了解南池一眼,解南池已经自己寻了位置坐下了,有人来报,说:“刺史,季副将来了。”
“季征鸿?”陆岩蹙眉,“楚家的将找我做什么?”
话说完,陆岩的视线又落在解南池身上:“找你的?”
“谁知道呢,”解南池说,“不若请进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事。”
陆岩挥挥手让人去了,不一会就听到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季征鸿疾走进门,上下扫视了一遍解南池,看这人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接着他又注意到这人是神情自若地坐在那里的,而陆岩才是站着的那个,不由得暗暗吃惊。
季征鸿心底那一点不服气敛了,他恭恭敬敬地拱手向解南池行了一礼,然后又向陆岩抱了抱拳。
季征鸿向陆岩抱拳却不行礼,是因为他以为陆岩是楚山孤的人,那么他和自己就是平级,抱拳示意便可。
但这一抱拳,陆岩也误会了,他以为楚家也是解家的棋,而且先他一步还权于解南池了,登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有楚家的兵马,解南池又如何不能成事?他细想起之前探子带回的程奉与楚家暗中联系的事,那解南池此刻定是兵和钱财都有了,又何愁平定不了乱世?
思及此,陆岩扑通一声跪下,拱手道:“属下陆岩,见过主上。”
解南池起身扶起他,托着他的手臂道:“你我共事多年,我自是明白你心中顾虑,无需因此生分。”
陆岩道:“是。”
季征鸿这时才意识到不对来,但陆岩跪都跪下去了,他还能说什么?只能面色不虞地盯着解南池,而后者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明显心情大好。
季征鸿不禁更气,联想起不久前解南池写给自家将军的信,他怒道:“我承认我的确之前看轻了你,但我家将军什么时候不喜欢你了?他分明喜欢你喜欢得紧!”
陆岩惊讶地微微张开嘴,“啊”了一声。
解南池:“……”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季征鸿:“……”
解南池和声和气道:“季副将不要乱说。”
陆岩乖觉低头道:“属下什么也不曾听到。”
解南池当天就入主了州衙,季征鸿趁着人来人往跑回军营,和楚山孤通风报信去了,解南池也不管他,他安顿好殷舒,回到屋中脱去外衣躺下,却睡不着。
距离那场大火,已过去月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渐渐找到了新的平衡。
百姓逐渐适应了这个乱世,他们在怨恨世道的同时努力求生,逝者已逝,活着的人依旧要继续生活,他们还是会难过心痛,但不会再有当初那般哭天抢地的绝望。绝望又能怎么样呢?还能真的不活了吗?
大梁最后几年本也民不聊生,而国灭于百姓而言,不过是加重了这一点而已——认识的人里死的又多了几个,刚找到的居所又没了,还得换个地方求生,其他的和之前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各大世家仍然是暗潮涌动,之前是想谋权篡位,现在是在想方设法成为新的霸主。
楚家变化也不大,除了楚山孤这队人离开了边境,其他人还是守着边疆。
时间奔流不息,不会因为生命的流逝就停下,每个人都在浪潮里,聚散半点不由人,无论是谁,都只能朝前走。
谁都在向前走,除了解南池。他也在按部就班地做着一切,到如今,忆起故人的离世,除了恍惚也不觉有什么了,他认为自己接受了,不再难过了,但很奇怪的,他好像还是和人间隔着一层膜,他好像没有办法融入回来了。
不是他脆弱,只是曾和他有关的除了解家之外的人,他的朋友、下属、盟友,都死光了,曾经的势力和人脉也都不在了,剩下的人与他有过的交集少之又少,他像是失去了和世界的联系,再连不上了,哪怕他做着和曾经一般无二的事情,谋划清平盛世,步步为营,他都是格格不入的。
曾经可以简单做到的事情,现在再做不到了。
昔时他有朋友一样的下属,他理着局面,他们在外游走,也会有人受伤,有人离世,但一切都不会有大的偏差,但现在这条路上只有他了,他一个人,没有一点势力,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走。
大梁灭了,带走了那个一身素衣、临庙堂、指点天下的帝师,只给这世间留下了一个一无是处的解南池。
可是解南池还有什么呢?他什么也没有,只能装腔作势——
装腔作势。
屋中那样静,明明开着窗,却听不到一点风声。
他睁开眼,眼底晕着红。
当初楚山孤来找他,说他府中怎么只有一个小厮,他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让他以为是因为什么人多眼杂。其实他就是没有人了,不然一个别人派来的奸细他为什么要留这么久?
他一直没有动作,难道真的是什么蓄势待发、养精蓄锐吗?
不是的。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是只能走一步是一步,靠着伪装过日子。
他没人,没势力,只能靠着小聪明,靠着似是而非的话和算计,一点一点凑齐人手,一点一点拉拢过来解家留下的棋。
拆东墙补西墙,一次次藏住不堪,堪堪维持住体面。
每一次胜券在握的壳子底下,都是害怕和不安。
每一次都是。
他怕被人发现自己的无用。
怕保不住最后一丝体面。
怕一败涂地。
他什么都怕,什么时候都怕,所以他笑着遮住了所有,看起来仿佛什么都不怕。
他装得很好。
可装得再好也是装的,假的到底不能变成真的。
一个多月了,他除了和楚山孤达成了一点心知肚明的默契,仗着救命之恩留下了魏明修,靠自己的身手去世家走了一圈,了解了他们的大致动向外,他什么都没做成,程奉的把柄他抓不到,其他人只有这最后把长邑收归囊中才算是向前迈了一步。
真窝囊。
他想,太窝囊了。
可又能怎么办呢?除了虚张声势,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放落帷幕,把自己塞进被子里。
他很冷,寂静的屋子里心跳声都那样清晰,一下一下,撞得让他发疼。州衙的床比解府要软,躺着更舒服些,可他却不得好梦。
他曾扬言救民于水火,铸就一个海晏河清的人间,于是他下了山,那时候李景澈还是个人人都能踩一脚的皇子,拜他为师时连茶都没有,在身上挑挑拣拣出一块糖,红着脸递给他。
他不大记得那颗糖的味道了,应该没有很甜,岁月轮转至今便只有苦了,他受不了,想将这种苦吐掉,但那颗糖在他心里生了根,他咳嗽着吐不出,空留一口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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