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一行人站定在江朝朝面前。浣珠和上官清霜很有眼色的退到一旁,只留了皇上和杨茂站在原地。
两人一动,江朝朝也从冗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这一刻,她的心依旧跳动的很快,甚至在待会儿要如何称呼他这一问题上犯了难。
是皇上?还是舅父?
可当她与他四目相对,看着他蒙上一层水汽、与自己的眼睛生得一般无二的琥珀色眼眸时,她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
她三两步奔到黎越面前,脱口喊了声:“舅父。”
“哎,好孩子。”
黎越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保持稳定,但应她这声,依旧能够听出几分颤音。
早在第一次敲门没人回应时,黎越的心里就生出一抹忐忑:她到底想不想和他相认?如果不想,那他该怎么办?
同时,鼻腔也泛起阵阵酸涩,蕴在眼睛里的水汽也越来越多。
他不想让江朝朝看出异样,抬手将她抱在了怀中,顺势用指腹抹去眼泪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是舅父的错。舅父无能,没能早日将你从澶州接来,这些年你受苦了。”
说这话时,黎越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比平日说话时的声线要温柔一些。
他的这番话,落在殿内其余人耳中。
杨茂没什么反应,倒是一旁的上官清霜和浣珠震惊得瞪大了双眼。在她们眼里,平易近人的皇上已然很难得,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能够听到他认错。
江朝朝伏他的肩膀上,淡淡的一抹龙涎香萦绕在她的鼻息。
听到他这么说,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她摇了摇头,闷声反驳了句:“舅父没错。”
话落,她又担心他听不清她的话,从他的怀抱中脱离出来,泪眼朦胧,重复道:“舅父没错,也不无能。承蒙舅父挂念,每个月不忘差人送东西至澶州,若非如此,朝朝怕是——”
早已被江府那些人给磋磨死了。
这句话,在齿关打了转,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初初见面,她不想给人一种‘背后说人坏话’亦或是‘背后告小状’得错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另外一种说法。
“若非如此,朝朝怕是不能活得那般肆意。”
在场的诸位,虽不说全是人精,也都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就连浣珠,也是极其聪慧的存在。
更何况,她那所谓的‘叔叔婶婶’的德行,在场的所有人里,也就黎越没有亲眼见到过。
但那日,他却听到了杨茂分毫不差的描述。听完之后,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派了两队暗卫出去。
一队去了澶州城,去调查这些年江朝朝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另一队则埋伏到了江府周围,观察江府人日常的行径,暗访府中多年的老仆,试图通过邻里、老仆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的过往。
这样的一群人,又如何会听不出她骤然改变的话锋。
上官清霜也终于意识到,她竟在不知不觉中窥伺到了皇亲贵戚的阴私秘事。
尽管,朝中、民间仍暗暗流传着皇上雷霆狠厉手段的传闻。耳听为虚,上官清霜更加相信眼前所见、心中所感。
在繁宁殿的这三日,她看到了皇上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也通过浣珠之口了解到一些昔日江朝朝为了家族和睦而不得不做出的一些隐忍和牺牲,揣度出她是一个温婉的性情,心里竟没有半点有可能会被威胁、甚至是灭口的惊惧,反而生出一丝丝的怜惜与同情。
看着斟酌词句的江朝朝,黎越的心里越发难过。
她是阿姐唯一的子嗣,应该活得潇洒、肆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说句话都要反复斟酌、小心翼翼。
杨茂和浣珠就更不必说了,满心满眼都是对她的疼惜。
于是,江朝朝一抬眸,便收获了四道充满了怜惜和爱意的目光。
一时间,她有点无所适从,眼睛里的泪光却越来越多,视线逐渐模糊。
看着近在咫尺却泪眼朦胧的江朝朝,黎越眸中的疼惜更加明显。他抬起手,试图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珠。
可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啪嗒啪嗒的往下落,打湿了他的手背。
断续落下的眼泪明明没有重量,但黎越却觉得,像是有一块接一块的石头,重重砸在他的心口。
黎越的情绪被她断断续续的眼泪给调动起来,声音喑哑道:“好孩子,不想了,都过去了。以后,你就待在舅父身边,皇宫就是你的家。”
说话间,黎越甚至生出了一种让江朝朝舍弃父姓随母姓的冲动。
在他看来,江这个姓氏,没什么好的。而且,他觉得,黎朝朝这三个字连在一起,也挺好听的。
话语临到嘴边,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江宗保的脸。
想起和他在澶州城的过往,想起他每次同行伍里的兄弟们说起那个皮猴子一般的宝贝女儿时骄傲又自豪的神情,黎越晃了下神,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罢了,过分的是江氏的其他人,和江宗保没有半点关系。
何况,江宗保就她这么一条血脉留存于世间,他还是不同他抢了。免得百年之后,江宗保与阿姐联手暴揍他。
最重要的是,以他如今的身份,就算她不冠皇姓,他也能够让她过得很好。
只要她想。
忽然,黎越灵机一动:既然她的名字要维持原状,那他可以在封号上动些心思啊。
依他看,黎阳郡主这个称号,就极好。
黎阳黎阳——不仅赋予给了她皇姓,而且蕴含黎民朝阳之意。
身为她的亲人,他希望江朝朝这一世,能够如她的名字一般,似朝阳初升,绽光芒万丈。
身为万千黎民的君王,他希望他治下的黎民百姓,如朝阳般百折不挠,生生不息。
这一念起,黎越心神大悦,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更没有立即提出来。
今天,就只是重逢日,不适合谈及其他。
更何况,她如今默默哭泣的模样,估计也听不进他的话。他不想给江朝朝的心灵带来更多的震撼。
江朝朝今日像是魔怔了一般,她明明是想和舅父好好说说话,想要给他营造一个至少不那么糟糕的初印象。
可眼泪一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纵她已经活了一世,当众垂泪哭泣这种事,她仍觉得羞赧。
情绪一上来,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们进来得急,江朝朝身上没有手帕,袖口很快被打湿。止又止不住,江朝朝也不急了,干脆让它彻底流干。
丢人就丢人吧,坏印象就坏印象吧,日后她再好好挽救就行了。
江朝朝并不知道,她如今这涕泗横流的委屈模样,落在其他人眼里,他(她)们只会觉得她之前受尽了委屈,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个真心待她的长辈,便再也忍不住才哭泣的,完全没有她所以为的嘲笑之意。
江朝朝专注把积攒了两辈子的坏情绪都发泄出来,并没有注意到殿内的其他人对时不时对她投来的复杂眼神。
好一会儿,江朝朝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黎越和上官清霜几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收回落在江朝朝身上的目光,唯独浣珠,还泪眼汪汪地望向她。
浣珠自幼和她相依,最是知道她的艰难。可在此之前,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家小姐哭过这么长时间。于是,她也在不知不觉中,红了眼眶。
江朝朝并非神经大条之人,她敏锐察觉到殿内的气场有点奇怪。
若有似无的视线在一众人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因为憋泪把鼻头都憋红的浣珠脸上。对上她满含担忧的视线,江朝朝冲她笑了一下,示意她不要担心 。
藏在眼眶里的最后一层水汽随着她这抹浅笑凝在一块,在根根分明的下睫毛悬了一瞬后,顺着肌肤滑落。
黎越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江朝朝身上,见她落泪,下意识抬手,用指腹帮她抹去。好不容易掩去的心疼、怜惜等情愫,又一次浮上眼眸。
江朝朝的视线也从浣珠身上挪开,看着近在咫尺的舅父以及他眸中的种种复杂情绪,愣了一瞬后,扬起一抹更真挚的笑意。
黎越看着乖巧如斯的她,心里更是泛起阵阵酸楚,也越发自责。
他郑重打量了她一眼,确认她没有要继续哭的意思,下意识松了一口气,沙哑开口: “舅父跟你保证,从今往后,舅父在一日,便会庇护你一日。日后,你便安心在繁宁殿住下,舅父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话音未落,一阵清晰的肠鸣声响彻殿宇。
大殿瞬间安静下来,其余三人的目光尽数落在江朝朝身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的江朝朝,面色羞赧。
不等她去细看所有人的反应,耳畔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是舅父的不对,只顾着寒暄,忘记了我们的小皮猴子还饿着肚子。”
随即,黎越吩咐道:“杨茂,差人备些膳食来。”
领命离去的杨茂,嘴角仍噙着一抹浅笑。江朝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昵称羞红了脸。
小皮猴子......
上一世,舅父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叫过她,但她的脑海中,却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一座不大但温馨的小院里,小厨房炊烟袅袅,乳母忙着烹制膳食,暂时顾及不到其他。
半人高的女娃走到院中,仰头看着院中那棵硕果累累的歪脖子枣树流口水。
她扭头看了一眼正在厨房忙活、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乳母,蹑手蹑脚绕到树后,动作麻利地攀爬到繁茂的枝桠上摘枣子吃。
忽然,外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先后走进来两个男人。
坐在树上专注吃枣子的女娃听到动静,扒开繁茂的枝桠,看到来人,脸上登时有了笑意。
清甜的枣子塞了一口腔,两边的腮帮子填得鼓鼓的,话也因此说不清晰。
“得得,小奏奏,泥们肥来了——”
两人听到动静,不约而同顿下脚步,仰头看着树上那个冲着自己挥手、掌心里的枣子却因为她的动作骨碌碌滚落到地面上的小丫头。
“你个小皮猴子,怎么又爬到树上了,当心摔下来。”手上提着一刀五花肉和两坛子酒的男人一脸焦急,冲着树上的小人喊道。
小人听着,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越来越兴奋。
她想说些什么,又察觉到嘴巴里的枣子实在耽搁说话。她手舞足蹈得嚼了两下,把果肉咽下去,枣核吐出来,说话终于变得清晰:“爹爹,小舅舅,吃枣子,甜的。”
说话间,她挣扎着便要从树枝上站起来。
男人脸上的焦急神色更甚,他上前两步,准备把手上的东西放到属下的石桌上,再亲自把她从树上揪下来。
身后的男人先他一步,借着石凳的力,一个飞跃,把树上的小丫头抱了下来。
稳稳落地后,仍抱着她不放,宠溺笑道:“我们朝朝才不是小皮猴,只是饿了对不对?”
小丫头鼻尖冒着汗,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扯着男人的衣领,道:“小舅舅,还要飞飞。”
......
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人的面孔逐渐和眼前人重合,江朝朝脸上的笑意渐深,呢喃了句:“小舅舅,朝朝才不是皮猴子,只是饿了。”
闻言,黎越的神情也变得恍惚。
他也想起了那段时光。那时候,她的父亲还在,她也并不喊他舅父,而是小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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