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锦屏刚从小厨将饭菜端来,一进门只瞧见萧淑蕴立在坐塌前,目光在屋子里来回的看了看,方才迈了进来——
“萧姨娘,饭得了。”
萧淑蕴这才回过神儿来,瞧着碟盘里的炙肉,摆了摆手——
“清哥儿回屋去了,你把饭菜端去罢,且盯着她多用些。”
“清哥儿她——”锦屏想着今日射箭之事,又想到方才王爷的到来,莫不是又挨训了?
萧淑蕴叹了口气“你去劝劝,清哥儿她听你的话。”
锦屏不再多言,欠了欠身子,随即端起托盘退了出去,调转方向去了霍启清的屋子。
待锦屏人走后,萧淑蕴将屋子里其余的下人全都屏退,又吩咐关上了房门,这会儿才露出些疲累来,手撑着头,背倚靠在软垫上,抬眼瞧了瞧这宽敞明亮的屋子,华美精致的装饰,眼中是说不出的孤寂。
外人常道——平南王府如何华贵如何显耀,可在自己看来,这个地方喘口气,都异常艰难。
如履薄冰的十几年,萧淑蕴早就将谨小慎微养成了自己的本能。
可为何要如此小心呢?
一个是府中侧室,一个是府中幼子,本就人丁单薄的平南王府,即便是要区分嫡庶,却也不用这般区别对待吧?
这事还要从十四年前霍启清出生的之前说起。
萧淑蕴曾是平南知县之女,虽然家世谈不上多富贵显赫,但胜在书香门第,又有至亲疼爱,再加上她生的极美,如此一来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本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却不曾想灾祸说来就来,一首祖父所作的诗集,被别有用心的人故意曲解,寥寥不过几个字,就让一家人全被下了大狱,一夜之间,昔日的掌上明珠成了阶下囚,往日的幸福生活,也一并全被推翻。
那段日子,萧淑蕴不敢想也不愿再想。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接连上了断头台,就在萧淑蕴以为自己也逃不过的时候,谁能料到霍曙允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大名鼎鼎的平南王要从大狱里捞人,谁敢阻拦?
就这样,家破人亡的萧淑蕴逃过一劫,摇身一变成了平南王府的侧室,而当初那故意设计陷害之人,被送上了断头台,一场冤情在滔天的权势面前得以平反。
萧淑蕴抱着一颗感恩之心入了王府,平南王府如何显贵,这是外面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恩赐。
可她做梦也没想到,洞房的第一晚,元帕竟雪白无比,不管自己如何解释,似乎都无法证明清白。
早听说过有女子天生不落红,但这样的几率少之又少,怎么偏偏就落在了自己头上呢?
那时候她想到了以死明志表清白,就在命悬一线之时,霍曙允却又将自己救了回来。
但萧淑蕴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来,这个男人不再那般柔和,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肚子里的那块肉。
当时若不是老王爷久病无医,想要借孙冲喜,恐怕今日就没有什么霍启清了。
也是老天爷要捉弄她们母子二人,千方百计隐瞒住了霍启清的女子身份,却在她诞下没多久,老王爷的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急转直下,不就便撒手人寰,从此霍启清便也多了一个命硬的头衔。
而霍曙允对这个孩子,更是多了忌讳,少了疼爱。
即便是滴血验亲,都不能挽回。
至于萧淑蕴,为什么还能一直留到现在?
或许是因为这张脸吧,呆望着铜镜中的面容——
过甚的美貌也是一种罪过。
深叹了口气,萧淑蕴缓缓地闭上眼睛——
不要权势滔天,不要荣华富贵,不要才貌双绝。
只要安稳一世。
“姨娘还没用饭呢,多少也用一些吧。”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尚妈妈来了。”萧淑蕴摇了摇头“我吃不下,晚些再用罢。”
尚氏乃是萧淑蕴的乳娘,萧淑蕴的生母去的早,是她一手将萧淑蕴带大,就算被下了大狱也是她在外鸣冤击鼓四处奔走,即便再过凶险也没有将其抛下,后来萧淑蕴进了平南王府,她自然而然也就随着一起进来了,如今萧家死的死病的病,也就剩她们二人了。
十几年来的苦楚,别人不知道,尚氏是最清楚。
“清哥儿才十四,还是个孩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萧淑蕴深叹了口气——
“她是我生的,我怎么会不知她的性子,这么多年一直压着她,就是怕她藏不住自己,说到底还是怪我这个做姨娘的,家中无权无势,就是想给她依靠,都没办法。”
“有母在,有儿在,互相陪伴就是最大的依靠。”尚氏将凉透的茶水倒入盆栽之中,重新续上热的,又端了过去“清哥儿是个聪明的,假以时日,总会明白您的苦心。”
萧淑蕴接过尚氏手中的茶盏,轻轻吹去浮在表面的茶叶“明不明白苦心不重要,我只希望她能一世安稳便好,不要像我这般。”
“清哥儿是个有福的,定然一世安稳。”
————
锦屏端着饭菜,推开了半掩的房门。
此刻的霍启清仰卧在床榻上,身上还穿着早晨外出射箭时的衣衫,鞋子被踢的东一只西一只,两只手交叉叠在脑后,两条腿高高翘起,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床顶的香囊,不知在想什么。
“清哥儿,该用饭了。”
锦屏姓南,八岁那年从临县逃荒而来的,萧淑蕴看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比霍启清年长六岁,面相里清秀透着股聪明伶俐的劲儿,第一眼便随了自己的眼缘,随后就将她从人牙子的手上买了下来,让她专门照顾霍启清的起居饮食,是除了萧淑蕴跟尚氏之外,王府里唯一一个知道霍启清身份的人。
事实证明萧淑蕴的眼光没有错,南锦屏不仅是个忠心的,更是个聪明的,自打进了王府做了霍启清的贴身侍女,就开始自学医术药理,除去勤奋以外,还有刻苦钻研,不知不觉竟然无师自通,霍启清但凡有个头疼脑热,不用费尽心力寻觅大夫,她就能来医治,每每都是药到病除。
虽说表面上她们是主仆身份,可私底下,霍启清早已把她当做了亲人对待,但凡自己有的,定然都要给她也准备一份,所以在林怡阁中,上至管事嬷嬷,下至洒扫丫鬟,都对她都是毕恭毕敬,更有好事者传言,南姑娘日后必然是要做夫人的。
不过对于这些,南锦屏并不理会,最多一笑了之。
霍启清听见有人进来正想发怒,可下一刻耳朵里却传来南锦屏的声音,刚还恼怒的龇牙,这会儿竟又咧嘴展开了笑颜,这变脸的速度比翻书都还要快。
“我就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进来,原来是姐姐啊~~~”
南锦屏放下手里的托盘,将里面的菜肴一样一样呈到桌上,转过头,轻声道:“哥儿,快来用罢,凉了就不好了。”
霍启清猛地从床榻上一跃而下,只穿着锦袜就跑了过来。
“有炙肉啊,我还真想这一口了呢。”伸手捏起一块就送进了嘴里。
锦屏找来被她踢得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蹲下身去,替她套上。
“春捂秋冻,不穿也罢。”霍启清扯着南锦屏的胳膊就要将她拉起来“姐姐陪我一起用。”
南锦屏摇了摇头“春捂秋冻,也不是这个冻法。”说罢又将胳膊抽了出来,硬将鞋子替她套在了脚上,方才又起身“哥儿难道没听过寒从脚入。”
瞧着她吃着碟盘里的炙肉,南锦屏又道:“知道哥儿喜欢吃炙肉,姨娘专门吩咐小厨做的,哥儿一定得多用些。”
霍启清嚼着肉的嘴顿了一下,手里的筷子也跟着停住了,边嘟囔着边往下咽——
“姐姐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跟姨娘使性子了。”
南锦屏挽着袖口,抬手为霍启清布了几筷子青菜解腻,方才出声道:“哥儿,不论什么时候都要记着,姨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哥儿好。”
霍启清瞬间像个泄了气的皮囊“我不是生姨娘的气,我是气的是——”
“哥儿!”
话还没说完就被南锦屏厉声打断,缓了缓语气,复又压低了声音——
“隔墙有耳,不可乱说。”
说罢南锦屏便起身走向外屋,果然——
关着的房门外有人影闪动,两道横眉顿时就竖了起来,扬起手猛地推开门去,只见一个梳着花苞头的婢女,乍得抬头瑟缩了下肩膀,似乎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门开吓了一跳。
“南姐姐。”
南锦屏认得她,年前才进府的新婢,不知怎的就被安排在了林怡阁,瞧着她晶亮的眼眸,想来耳朵也是极好的罢。
“秋卉是吧?”
“姐姐有心了,奴婢正是。”
南锦屏虽面容清丽,但却透着冷清,尤其是敛着嘴角,不苟言笑之时候更为甚之——
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婢女,目光所及之处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压迫,看的直叫人头皮发麻——
“下去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是,奴婢这就退下。”
谁都知道在林怡阁中除了萧姨娘跟霍启清,第三个不能惹的便是南锦屏,她虽面上不言不语,但内里却是个厉害角色,若是惹急她,她便会时刻盯着你,直到将你赶出王府为止。
秋卉自知理亏,低着头不敢多待,匆忙转身离去。
南锦屏瞧着她走远了,又转头在院子里四下瞧了一番,确定没有人在了,才又进了屋中,抬手便拴紧了房门。
等再折回里屋之时,就瞧见霍启清嘴角勾着笑,一点不放心上的模样,南锦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都十四了,谨小慎微的道理也该明白才对。
故而,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清哥,霍王妃善妒,林怡阁内眼线不断,说话做事,您该小心才是。”
霍王妃不是别人,正是霍曙允的正妻,霍启渊的生母,平南王府的当家主母,是除去霍曙允以外的第二个主人。
瞧着南锦屏小心翼翼的模样,霍启清却只轻笑一声,无所谓的摇了摇头——
“姐姐以为刚才我要说什么?”
南锦屏一愣,难道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她不是气的不是王爷?
霍启清撑着桌沿深叹了口气“我是气自己罢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姨娘受罪。”
南锦屏顿时松了一口气,望着眼前这个深沉的少年,眼中露出心疼。
“我时常在想,这样忍气吞声,真的就是解决办法吗?”霍启清想到霍曙允最后临走时说的那句话——‘还是渊儿类我’
拳头不自觉的又攥紧了——
“父亲眼中只有大哥,何曾有过我?不过也是一个冲喜失败的孩子,谁能喜欢呢?”霍启清又自嘲的笑了笑“他不过是知道我命硬,便这般厌弃,倘若有一天他知道了我不是我,恐怕我跟姨娘就都活不成了罢,到那时,难道还要忍吗?”
随即抬起头来,侧面的太阳穴隐隐跳动——
“姐姐,我真想问问,难道孩子就不能长得像母亲了吗?”霍启清忽的神色一变,扬起拳头来紧紧的攥在半空中“若我是个真男儿,我真恨不得去争去抢,待我翻了身!我就要看看!看看谁!还敢这般瞧不起我们母子二人!!!”
“清哥儿——”南锦屏似乎是被眼前这个激进的少年吓了一跳,急忙一把握住那攥在半空中的拳头,用了些力气往下压去。
许是感觉到了对方的诧异,霍启清僵了一会儿,忽然力气就泄了,不用对方压,便松松垂下。
眼眸一阖一闭间,又恢复了先前无所谓的模样
笑中带些痞气,带些顽劣——
“姐姐莫要担心,我说笑的,毕竟我是假的。”
语毕,又夹起一块炙肉放进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南锦屏越来越看不懂眼前这个少年了,时而顽劣,时而深沉,时而又狂躁,强压下心底的混乱,一字一句轻声宽慰道——
“怎么是假的呢,哥儿就是王府的少爷,以后还会是郡王,谁敢小瞧呢。”
霍启清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是点点头“也对。”
随即话锋一转,盯着南锦屏勾起了嘴角“若是日后我封了郡王,姐姐嫁我可好?”
南锦屏一怔,瞧着少年似笑非笑的面容,立马就回过神儿来——
“清哥儿又打趣我了。”
“怎么是打趣?”霍启清收起方才玩味的面容,一本正经的又说道:“我讲的都是真的,我喜欢姐姐,想娶姐姐,若是姐姐同意,我立马就去跟父亲说。”
瞧着她的模样不像与自己说笑,南锦屏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气氛顿时就沉默了起来。
大家都是自小长在一起的,南锦屏什么性子,霍启清最了解不过,每每遇到她不愿做的事,便是沉默以待。
片刻后霍启清说道——
“看来姐姐,不愿意。”
南锦屏摇摇头“哥儿还太小,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怎么不知道?!”霍启清不愿意了,抻着脖子喊道:“我每天都跟姐姐在一起,姐姐照顾我关心我,我也照顾姐姐关心姐姐,这难道还不是喜欢?”
没经历过情爱的人,想的自然都很简单。
南锦屏只是微微一笑“我每天也与轻容,素宣在一道,见她们的时间比不哥儿少,难道我也喜欢她们?”
轻容与素宣都是林怡阁的婢子,归属霍启清的名下,只是与南锦屏不同的是,她们只是普通婢女不能近身伺候,但平日跟南锦屏的关系也还算不错,都是聪明机灵的下人。。
“这、这怎么能一样?!”一句话说的霍启清竟无言以对,她没经历过情爱,自然不会明白喜欢与喜欢之间也是有区别。
良久后,有些不甘的舔了舔嘴角“姐姐这是给自己开脱呢,说到底还是惦记着那人罢。”
南锦屏心中一颤,那模样就像是被人揪住了弱点,一下就暴露出了原形。
霍启清虽不懂情爱,但却能分辨出什么是在意,只有提到那人时,南锦屏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不愿南锦屏为他人所动容,鼓了鼓嘴,赌气道——
“真想见见那人,究竟哪里好?竟让姐姐如此惦记,想来我与他到底差在了哪里?!”
此话一出,南锦屏才有些反应来,自己方才怎么就同一个孩子计较上了呢?瞧着她不过十四的年纪,别说弱冠就是及笄都还没有到,心里不住的摇了摇头,真是关心则乱。
于是又耐着性子,同她讲道——
“哥儿早晚有一天,会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只不过那人不是我。”
“不是姐姐,又会是谁呢?”
“一个与哥儿心意互通,心心相印的人。”
霍启清却自顾自的摇起了脑袋来——
“姐姐说错了,不会有这样一个人的。”
“何出此言?”
霍启清看着南锦屏不解的眼眸,倒也没什么好瞒她的,晃了两下脖颈,扭过头去,定声道——
“因为,清儿爱慕女子。”
试问有哪一家的父母愿意把女儿交到自己这样的人手里,而哪一家的小姐,又愿意同自己这样相处一世呢。
南锦屏神色淡然,并没一丝一毫的诧异,就连一丁点水花都没有掀起——
“我知道。”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倒是让霍启清僵住了脸色——
“姐姐你怎会知道?”
南锦屏抬手轻轻地抚着霍启清脸侧的鬓角,并不答她的话,只是轻启薄唇,淡然笑道——
“若是相爱,男女又有何妨。”
霍启清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横生与脑海中——
“姐姐心中之人,莫非也是女子?”
南锦屏抿了抿嘴“但愿还能再见到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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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爱慕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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