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前的流程全都走完,已经是七月初。
医院安排专业医师给她们培训三天,便开始独自上岗。
约莫是医院人员紧缺,暂时没有专业医师带她,于洛主任认为她这方面的工作经验丰富,完全可以独当一面。
而同时招进来的另一名助理贾欣在张医师的疗愈室里工作。
于洛让她先摸索摸索,有搞不定的就去问问隔壁的张医师。
正式上岗第一天,颇有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不过,让她松口气的是,她的疗愈对象只有于新暮一人,毕竟先前就认识,见到他的那一刻,第一天上岗的陌生和紧张感瞬间消除。
就目前来看,她虽然和于新暮还没到“称兄道弟”的程度,对他也不甚了解,但在此之前摸透他的脾性。
虽然他看起来冷若冰霜,但在疗愈这件事上是配合她的。
这天,游朝和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先跟于新暮讲一些书写技法,许是他学过书法的缘故,他对书法技巧掌握很快,一点就通。
讲完,她拿起镇尺压住宣纸,抬起眼认真说:
“接下来,我会陪你一起书写《将进酒》。在这里我要先讲明三点,一是在书写过程中不必顾忌字的美丑,一旦下笔就不要想着更改,更不要因写得不好看而焦虑,无论美丑都能缓解紧张情绪;二是在这过程中,我可能会比你写得快,不要妄想和我比书写速度,我们的书写疗愈没有时间限制,我会尽量降低书写速度,等你一起完成;三是心态一定要放松,忘掉所有羁绊,完全将自己投入书法当中。”
她说话的样子很认真,像一名在讲台上教学的老师,严谨气场削弱娃娃脸的稚嫩。
于新暮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脸,生怕漏掉一丝一毫的神情。
在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记忆里幼小的游朝和真的长大了。
等她说完,他同样认真地回应一声:“嗯,明白。”
《将进酒》全文不长,半小时后,游朝和停笔,不稍半刻,于新暮紧跟着把笔搁置。
她抬眼望去,宣纸上的字笔力雄浑,气势恢宏,不失大家风范。
和当代书法家李观山的风格颇为相似。
“于先生,你什么时候开始练书法的,写得真好。”她不禁赞叹道。
他浅笑,“大一。”
“为什么突然想学呢。”
于新暮稍顿,“说不明白,突然就感兴趣了。”
游朝和对此深有体会,爱好这个东西确实说不清道不明的。
只一眼就能喜欢上,她五岁的时候看到爸爸挥舞笔墨,觉得有趣极了,自那以后便和家人一起学习书法。
她笑了笑,“人生就是要有喜欢的事物才有意思。”
于新暮不置可否。
*
他们把桌案上的东西摆放整齐,倏然,虚掩的门被推开。
于洛主任领着两个人走进来。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和一个面相稚嫩的男孩。
于洛看一眼于新暮,对游朝和说:“朝和啊,从明天开始,你带一下王町。病历和治愈方案我已经拿过来了,你按照方案做就行。”
游朝和怔忡地望向门口,没想到上岗第一天,于主任又给她安排一个学员,她感到有点手足无措。
“张医师那边学员太多了,实在安排不下,趁此机会锻炼一下你的能力。”于洛瞧出她的疑虑,笑着解释道。
一个科室的主任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游朝和没理由说不愿意,她笑着回应:“感谢于主任栽培,我保证做好工作。”
于洛说:“我相信你的能力。”
站在一旁的阿姨闻言,随手捋一下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拉着男孩走到游朝和面前,脸上堆着笑说:“姑娘,我孩子就拜托您了,一定要治好我的孩子!”
说着说着,语气伴随着哭腔。
游朝和安慰道:“您放心吧,肯定会好的。”
得到保证,阿姨激动地热泪盈眶,颤抖的手拽了拽王町,说:“儿子,快谢谢人家。”
王町手臂一甩,猛地抽出手臂,默不作声站在旁边,没有任何回应。
见状,游朝和看于新暮一眼,两人面面相觑。
阿姨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不大的三角眼燃起怒火,她用力扯过王町的胳膊,不满道:“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快谢谢人家!”
王町拗不过,只好抬起头看他们一眼,很快慌张地躲避视线,他低头说:“谢谢医生。”
“没事的。”游朝和摆手。
于洛佯装不悦,对王町妈妈的教育方式斥责:“你这不对啊,孩子不愿意做的事不要强求,你越这样,孩子逆反心理越严重。”
王町妈妈:“医生说的对,我们都听医生的。”
聊了片刻,游朝和基本了解王町的情况,他是今年高考失利的学生,由于无法面对没考上理想分数的事实,产生心理障碍。
此外,临走前,于洛特意交待,家庭因素干扰最大。
游朝和了然。
“王町每天早上是八点半上课吧。”她翻看完诊疗本,抬头问。
王町妈妈忙不迭地说:“是啊,现在正是高考复习关键时期,哪能想到出这档子事。”
游朝和忽略后半句话,计划如何安排疗愈时间。
早上过早来回太赶,高度密集的时间安排不利于王町的心理放松。
几人商量一下,最终让王町牺牲晚自习的时间。
王町妈妈本来坚决不同意,担心会耽误学习,但在于洛的强烈要求下,才松口答应。
*
几人离开后,诊疗室里只剩她一个人。
她转身朝窗户旁的长桌望一眼,于新暮的黑色西服还搭在椅子上,看来人没走。
现已是中午,隔壁科室的贾欣已经吃完饭回来,路过游朝和门前时,见里面没有其他人,双手插兜走进,压低声音问:“朝和,那个姓于的帅哥呢,走了?”
游朝和正要脱掉白色外卦,不甚在意道:“看他衣服还在这,不知道是忘记带了还是人没走。怎么啦?”
贾欣笑眯眯地走到她旁边,亲切地挽住她细长的胳膊,问:“他是做什么的呀?有女朋友吗?”
把衣服挂上那一刻,游朝和恍然一笑,扭头瞅着贾欣一脸八卦的模样,忍不住抿嘴发笑,打趣道:“看上人家了?”
贾欣扭动身子,害羞起来,“哎呀,你知不知道嘛?”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对他不怎么了解。”她双手无奈一摆。
贾欣嘟起嘴吧,瓮声瓮气说:“好吧。那你记得帮我留意!”
“拜托,我的终生幸福就掌握在你手上了。”
游朝和没法,“行吧。”
贾欣满意地撒开手,扭头往门外走,却意外撞到她们口中的当事人,贾欣的脸刷地变红,娇羞地朝于新暮笑了笑,随即跑开。
游朝和见状摇摇头。
连话都不敢说。
还怎么追人家。
于新暮神色未动,依旧面若冰霜,也不怪贾欣,他那张看谁都一个表情的冰山脸,任谁也不敢轻易靠近。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游朝和说。
于新暮阔步走到长桌旁,伸手勾起黑色薄款西装,回过头说:“和心理医生聊了聊。”
“心理医生怎么说?”她好奇问。
“说我恢复很快。”他想了想,还是编出谎话。
本打算坦言说他的心理障碍很早就消除了,只是一直在后期观察阶段,但他想起自己就是以焦虑症的理由接近她的,一旦说出口,之前的谎言就不攻自破。
好不容易重新遇见她。
总不能因为这事让她讨厌自己。
他不动声色地藏起卑劣的心思。
“那太好了,就相信你没问题。”游朝和一脸灿笑。
于新暮还在为那一丝卑劣感到羞愧,但看到她灿烂的笑容,阴郁一扫而光,弯起唇角问:“吃午饭了没,一起出去?”
“不用啦,我去食堂,下午还要跟张医师学习呢。”
“好。”于新暮点头,作势要往门口走,倏而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问:“早上那个小男孩,定的是几点来医院?”
游朝和跟在他旁边,闻言也停下脚步说:“晚上七点半。”
“那把我也安排在晚上七点半吧。”于新暮毫不犹豫地说。
她怔愣一秒,猜想他白天也要工作,时间大概安排不过来,便没问及缘由,回道:“好啊,那明天晚上见!”
于新暮:“明晚见。”
*
次日下午,和贾欣一同吃完饭回来的路上,游朝和一直被追问于新暮有没有女朋友的事。
她拗不过贾欣,只好说晚上帮你问问。
贾欣头歪在她肩膀上,娇声娇气地说:“就知道你最好啦!”
回到诊疗室,游朝和做好王町的一周疗愈计划,而后翻开于新暮的诊疗本,还是上个月她试岗的那一份。于是,她把向于新暮心理医生要诊疗结果的事记下来,以防事情一多就忘记。
所有的事情都做完,放在一旁的手机响起来。
她瞥一眼屏幕上的名字,滑动接通。
“和和,今晚有空吗?我好久没吃西餐了,陪我一起去啊。”周与清明朗的嗓音传来。
游朝和往椅子上一靠,叹息道:“可是我晚上要上班欸,忘记告诉你了,以后我晚上都要上班。”
周与清大失所望:“谁这么苛刻,怎么还让人晚上工作啊,那我岂不是只能周末约你了?”
这时,门口晃进一个高大身影,她抬眼望去,礼貌一笑,无声地指着耳边手机,又指了指后面的长桌,示意于新暮坐那边等会儿。
“是啊。”游朝和接着对周与清说:“不过,你不是人缘关系很好吗?除了我,难道找不出其他朋友陪你吃饭了?”
“别提了,一群重色轻友的狐朋狗友罢了。”周与清吐出烟雾,笑道。
诊疗室内很安静,她的手机虽然没有开外放,但于新暮能敏锐地察觉到手机那头的人是谁。
他倚靠在桌边,抬手翻了翻书桌抽屉里的宣纸,内心一股燥意在涌动。
随即,他扭头看向前方,面对着密不透风的蓝色挡帘,提高音量问:“朝和,宣纸没多少了,知道在哪拿吗?”
游朝和赶忙放下手机,朝里面大声说:“你等会儿,我马上帮你取。”
“欸,那边是谁啊,于新暮吗?”周与清手里烟灰一抖,警觉问。
游朝和压低声音,“嗯,我要工作了,下次再聊。”
话一说完,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挂断电话,她把手机揣进包里,抬头瞟一眼墙上时钟。
才晚上七点。
她从白色铁皮柜里拿出一沓裁剪整齐的宣纸,走到长桌旁,“于先生刚下班吗?来的很早啊。”
于新暮坐下来,瞥一眼她手上厚厚的宣纸,有些心虚地说:“嗯,下班后直接过来的。”
游朝和分好宣纸,掂量每一个座位宣纸剩余份量。
奇怪,每一份都挺多的。
“我这里不多了,拿一份给我吧。”于新暮伸手。
“呃好。”游朝和关上抽屉,将手中那份宣纸递给他。
待宽大的抽屉被塞得满满当当,于新暮下意识松口气,他终于体会到差生没完成作业,当着老师的面蒙混过关的心情是什么样了。
两人闲聊一会,等到七点半,王町还没有过来。游朝和看着墙上的钟表说再等十分钟,如果王町还没到,他们就先开始。
于新暮没有异议,轻描淡写地嗯一声。
十分钟后,王町依旧没到。
她准备起身,做到于新暮旁边。
倏而,门口传来急促的喘气声,她伸头望去,王町满头大汗地走进来。
他穿着浅蓝色长袖衬衫,里面的白色T恤领口泛黄,胸前被汗水湿透。
王町看她一眼,随即挪开目光,略显局促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一只手捂着另只手的袖口,两条长长的胳膊被捂得严严实实。
游朝和绽放笑容,“没关系,人来了就行。”
她让王町坐在于新暮旁边,自己则坐在他们对面。
了解到王町是书法小白,游朝和先教他六种基本笔画,然后让他描摹。
紧接着,她陪于新暮一起书写《长恨歌》
写到一半,王町已经把六种笔画全都描摹完,她起身站到他身后,虽然笔力稚嫩,但游朝和还是先夸夸他,随后拿着毛笔点出需要完善的笔画。
王町描摹第二遍,“丿”写得还是不尽如意。
游朝和打算手把手教他,刚伸出手,却被旁边一直不出声的男人打断。
“我来吧。”于新暮蓦然挡住她伸出去的手,站起身走到王町的右手边,握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开腔:“下笔要重些。”
游朝和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于新暮侧脸,他看起来冷冷的不好接近,其实脾气很温和,像一块温润的玉石。
她放心地回到座位上,待于新暮结束,接着陪他书写。
一整晚的练习,王町取得很大进步,游朝和毫不掩饰地夸奖他,说明天晚上教他一些复杂的笔画。
经过一晚上的相处,王町变得开朗些,临走前特意对他们说:“谢谢姐姐和哥哥。”
“不客气,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游朝和笑着说。
*
游朝和背上奶黄色小方包,关灭灯光,和于新暮一同下楼。
出了门,她捏着肩带,挥手道:“于先生,我先走了,明天见。”
于新暮双手插兜,驻足回头,轻声说:“朝和,一起回去吧。”
夏日晚风炙热滚烫,连他的声音也带着热意。
她伸手拂去脸颊上飘逸的一撮头发,撩至耳后,她露齿而笑,问:“你现在回玉锦别苑吗?”
“嗯。”于新暮眉目淡然,没有夹杂其他情绪,解释道:“明明就住在隔壁,若是不送你,会显得我不仗义。”
她怔住一秒,而后噗嗤笑出声,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好,那就一起回。”她说。
刚上车,就闻见一股清新的青草香,像一场春雨后草木肆意生长的气息。
游朝和系好安全带,忽而包里的手机响起来。
她的手机铃声是一首浪漫动听的钢琴歌曲,乍然听到不会将人吓一跳。
见是周与清的来电,她小声对于新暮说:“您先开车,我接个电话。”
于新暮似有若无地嗯一声。
她滑动接听键,懒洋洋地喂一声。
“和和,你下班了吗?”周与清的声音忽远忽近,“我来接你下班,我在第一人民医院楼下。”
游朝和瞳孔地震,半张嘴巴,她啊一声,歪着脑袋看后视镜,已然看不见医院大门。
“我已经走了,你来之前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她扶额笑道。
“你到哪了,我去找你。”周与清的声音变得清晰。
游朝和扭头瞥于新暮一眼,压低声音说:“我已经上车啦,有事的话我们回去电话联系。”
对面沉默一会,岔开话题问:“你是和于新暮一起走的吗?”
“是啊。”她毫不犹豫地说。
头靠在柔软的靠枕上,她看着车子驶入宽阔寂寥的大路,周遭没有车流。
她听见周与清很轻地叹一口气。
“你怎么啦?”她问。
周与清爽朗地笑了笑,说:“没事,周末再约吧。”
“嗯。”
挂断电话,她回复几条秦愿发来的信息,耳边响起低沉的声音。
“周与清吗?”
她打完最后一个字,转头看于新暮,“嗯。”
“你们平时经常打电话。”
她又嗯了一声,但这样回答显得太机械,便补充一句:“打电话不经常,发信息居多。”
于新暮指腹摩挲着方向盘,盯着前方路况,不经意提起:“这样说,他应该没有女朋友。”
“这都被你猜到了,他前两年谈过一次恋爱,后来再没有过,大概是被伤透了心。”游朝和浅笑。
周与清毕业那年,突然打电话跟她说,他以后就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高兴。
作为多年的好友,游朝和当然替他感到高兴,说了好几句祝福的话。
自那以后,游朝和不想让他女朋友产生误会,有意无意地和他断开联系。直到她毕业,周与清出现在她面前,才得知他和女朋友分手了。
于新暮倏然笑出声,不甚在意道:“小朋友之间的打打闹闹罢了。”
他这话说的,像比他们年长十多岁一样。
游朝和转过圆圆的脑袋,情绪不明地看他一眼,他这么大年纪应该谈过恋爱吧。
“于先生,你呢,你有过女朋友吗?”她斗胆问。
这句话是替贾欣问的。
前方十字路口的指示灯由黄变红,于新暮不疾不徐地踩住刹车。
车身缓缓停下,而他的心跳早已失序。
他紧捏着皮质方向盘,缓和过分紧张的心跳,转头面向她,面色平静道:“没有。”
游朝和有些不可置信,“一直单身啊。”
红灯还有十五秒,于新暮轻笑一声,戏谑开腔:“朝和,你想了解我?”
她盯着闪烁的红灯,怔住。
没想到她和贾欣的对话被他听了去。
她略微局促地咽口水,霎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于新暮看一眼还剩五秒的红灯,说:“趁现在我们都有空,我都告诉你。”
红灯闪烁成绿灯,车轮粼粼压过马路,于新暮面看前方,神色平静地说:“我现在是一家公司总裁,是做文化软件方向的,书法软件也做,想必你平时会使用到我们开发的软件。”
“这是我的事业,至于我的私人生活,我没谈过恋爱,不抽烟偶尔会喝酒,兴趣你知道的,每天写写毛笔字。”
游朝和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快速把话说完了。
她下意识摸摸发痒的耳垂,几乎烫到她指腹肌肤。
“嗯,我知道了。”她声音很低,回应道。
而后,她觉得还是要解释一下,“那个,这些是一个同事让我问的。我不是有意想打探你**。”
暗黑的车身拐进玉锦别苑的大门,于新暮的声音如夜色般宁静,“我知道。”
不管她是替谁问的,至少终于有机会让她了解他了。
何况,她是第一个。
大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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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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