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庆十五年末，本应是玉树琼枝、银花飞舞之季，然而天空却未曾飘落哪怕一片雪花。
旧例有云，若寒冬无雪，开春便有蝗灾之患，田间粮食的收成必然大受影响，如此一来，百姓们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正因这般，各种谣言如同野草一样肆意生长，百姓们纷纷传言这是上天降下的责罚，是对世间的警示，甚至是对皇帝的不满。
这是天谴！
“这与那事儿又有何相干？”身着湖绿色衣裳的小宫女一边修剪杜鹃的枝丫，一边问着身边人。
被问的宫女瞧着年岁稍长些，听闻此问，她警觉地环视四周，却未留意左侧的石山，以及蹲在石山后面的重云。
“这关系可就大了。”年长宫女轻蹙蛾眉，压低了声音说道：“皇上听闻传言后龙颜大怒，贬了好几位官，最后还是申公公提及老祖宗，皇上才暂且息怒，而后竟起了祭天之意。”
“祭天？”
“对，这可急坏了丞相还有吏部的刘大人他们，连番劝谏后以不合规矩为由，总算是将皇上祭天的想法给拦了下来，还把贵妃娘娘也请去了。”
“那？”
重云在石山后面蹲麻了一只脚，趁着调整身体重心，顺便扶了一把脸上的面具，心里满是不耐，只盼着这俩宫女赶紧离开。
“莫急，”年长宫女将手中的花递给小宫女，“你来，且听我慢慢说。”
小宫女接过花盆，忙不迭点头，“姐姐，您快说！”
年长宫女微微凑近，神秘道：“你猜怎么着？皇上答应不祭天的隔日，紫辰殿就走水了！”
小宫女惊呼一声，“呀，原来……唔”
“做什么？”年长宫女捂住小宫女的嘴，低声呵斥，“可是想把旁人都引过来不成？若是被人听了去，咱可就有大麻烦了。”
小宫女眼中全是惊恐，不敢出声，只能用力地点点头。
年长宫女见她这般模样，这才缓缓松开手，再次凑近小宫女，声音几近于耳语：“那紫辰殿走水之事可蹊跷得很，你想，皇上刚应下不祭天，第二日就着了火，这能是巧合？”
重云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懊悔不已，恨自己为何不在宫中好好待着，偏要跑出来听到这些大逆不道之言。
小宫女倒是没那么慌张，顺着问道：“姐姐，您的意思是……有人故意为之？可这……这谁敢呐，那可是皇上住的地儿。”
年长宫女轻轻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这里面门道，咱也只能瞎猜猜罢了。听说那场火来得极快，几乎是眨眼间就烧起来了。”
小宫女抱紧怀中的花盆，面露担忧之色：“那……那可有人受伤呀？”
年长宫女摇头：“这倒未曾听闻有人伤了性命，皇上也正巧没在殿内，只是……侍卫们从殿里抬出了一具焦黑的女尸。而且，这事儿一出，不仅这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听说那宫外面也都知晓了。”
“皇上大发雷霆，下令彻查，刑部的黄大人还为此遭了罚，最后是陆大人依据女尸上的线索查出了真相，还被封了侍郎呢。”
“妹妹，你猜那女尸是什么身份？”年长宫女不经意地问。
重云蹲在石山后也暗自猜测。
怪不得那几日宫中人心惶惶，原来是在查案。
不过这女尸能是什么身份。
是无辜的宫女，还是心怀不轨的还是刺客？
许是见那小宫女沉默太久，年长宫女一字一句缓慢道：“那女尸，是前朝余孽！”
重云心乱如麻，只想立刻逃离此处。
母妃说过，这皇宫，知道得越多，便离死亡越近。
就不该有这劳什子好奇心！
小宫女明显也被吓得不轻，半晌说不出话来。
年长宫女仿佛感受不到她的恐惧，继续道：“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知道吗？查出女尸身份后，刑部随便找了个理由断案了，对外宣称是宫女昏睡时不小心碰落烛火，是意外。”
“大家心照不宣，都默认是天谴的警告，连远在外疆和亲的初平公主都送信回来关心皇上的安危，当晚就招了礼部的李大人连夜进宫商议祭天的事，听说……”
重云心急如焚，眼神慌乱地四处张望。
不能再听了！
哪里？从哪里离开不会被发现？
“嚓。”
重云的衣摆扫过石山上的断枝，那断枝与石头摩擦发出的声音在这凝重的氛围下被无限放大，如惊雷般清晰可闻。
“谁？”年长宫女神色一变，面露凶狠，提起裙摆就往石山后面探查。
重云心跳如雷，猛地抓住石山上方凸出的石块，屏住呼吸，提气一蹬，整个人如飞鸟般跃上石山，迅速闪身没入阴影之中，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便完成。
“喵～”
“呀！姐姐，原来是太子的猫啊！”小宫女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重云松了口气。
还好有这猫。
“不行。”年长宫女语气坚定，“必须得好好查查。”
重云虽隐藏在阴影里，但此处极易被发现。
只需站在重云之前蹲藏的地方，稍稍踮脚往上看，便能发现这藏身之处。
“啪。”一只白色的手搭在石山上方凸出的石头上。
从重云的角度，能清楚地看见那手上布满的粗糙痕迹，以及宽大的指节，不像是宫女的手。
只见这手指用力抓住石块，手背青筋暴起，似蕴含着极大的力量。
随着手指的用力，宫女的发髻由下而上地缓缓出现在重云的视线范围内。
“知乐、晓书，娘娘的牡丹可找着了？”远处传来太监的声音。
那宫女瞬间消失在重云的视野，随之远去的还有两人的脚步声。
“来了，来了。”
“呼！”重云靠坐在石山上，冷汗浸湿了内衫，黏腻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不过几息，恢复力气后的重云再次藏入阴影。
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过了一刻，确定下方无人的重云决定离开。
待跳下石山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白猫。
这猫毛发鲜亮蓬松，模样乖巧，眼睛犹如两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正蹲坐在石凳上悠然地舔着毛，并没有被突然出现的重云吓到。
“喵～”猫扭着身子走到重云身边，尾巴扫过重云的小腿，最终停在重云脚边。
这是太子的猫，重云曾远远瞧见过。
听闻是外国使臣进献的贡品，太子喜欢得紧便向皇上讨了去，一直带在身边。
想到此处，重云环顾四周，确认没有落下自己的物品后，抬脚便往回走。
谁料这猫儿似乎认准了重云，迈着轻盈的小碎步，紧紧地跟在后面。
重云加快脚步，试图甩掉这只猫，可就在这时，那猫突然一个箭步，像个小毛球一样“嗖”地一下跳进了重云的怀里。
重云大惊失色，根本不想和这猫有任何瓜葛，当下毫不犹豫地拎起猫儿的后脖颈，就准备将它丢出去，仿佛那是一个烫手山芋。
“大胆！”一声呵斥传来。
重云被吓了一跳，手上力道不自觉地放松，猫儿在空中轻巧地打了个转，稳稳落地后“哒哒哒”地朝着声音来源处跑去。
重云心有余悸，不想多做停留，刚一转身便被侍卫拦了下来。
“冒犯了我们太子的爱宠，该当何罪！”人没到，问责倒是先到了。
重云抬眼望去，只见侍卫们簇拥着一群身着华服的少年缓缓走来。
为首的那人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神色间透着几分威严，正是太子。
太子左手托着白猫的身体，右手顺着猫儿的下巴，他低头注视猫儿的模样，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重云赶忙跪下行礼，伏在地上额头触地，不敢有丝毫懈怠。
太子没让重云起身，重云就得一直跪着，雪白修长的脖颈暴露在人前，因瘦弱而凸起的骨头格外明显，仿若一只受伤的天鹅，惹人怜惜。
“本公子今天倒是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不向太子哥哥行礼。”
“我看直接拖下去得了。”
“是哪个宫的？”
一群人叽叽喳喳吵得厉害，可真敢上来逞凶的却一个也没有。
原因无他。
戴着纯金面具，又不曾开口说话，衣着虽简洁，可那布料却是一等一的品质。
种种结合在一起，这跪在他们面前重云，不是四皇子是谁。
不过好在四皇子身边没人，自己又是个哑巴，只要没人说，他们哪里会知道这是深居宫中不常露面的四皇子。
众人越发放肆，见太子大有放纵不管的意思，几人一个眼神便商量好，要给这个“不知名”的、冒犯太子的人一个教训。
一个身着蓝色锦袍的少年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抬起手便要去解重云脑后的面具绑带，嘴里嘟囔着：“一定是个丑八怪！”
重云感觉有人快要触碰到面具绑带，又没得太子命令不敢有大动作，只能用手护住绑带，微微偏头试图躲避少年的手。
蓝衣少年顿感不悦，他在家中是受宠的孩子，进宫伴读后也没受过任何委屈，就连太子也礼让三分，这会儿被重云挡了下来，只觉颜面尽失。
太子都要给他三分脸色，何况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蓝衣少年恼羞成怒，一只手按住重云的肩膀，另一手朝着重云脑后的面具绑带伸去，志在必得的模样透着狠厉，“哼！你这贱骨头，还敢躲？”
重云退无可避，一把掀翻蓝衣少年。
那蓝衣少年毫无防备，竟被掀翻在地，狼狈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周围一片哗然，众人都未曾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哑巴”会有如此举动。
“你好大的胆子！”蓝衣少年又惊又怒，从地上爬起来后，满脸通红，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他也不顾什么仪态身份，朝着重云冲了过去，扬起拳头就要往重云身上砸。
重云侧身一躲，蓝衣少年又摔了个狗吃屎，怒道：“还不来帮忙？”
周围那些人见此情形，先是一愣，随后有几人相视一眼，都是平时和蓝衣少年交好的人，他们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面露难色地朝着重云围了过来。
重云暗叫不好，也不再一味忍让，开始主动出击。
重云身形如电，率先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人攻去，先是猛地一脚踢向那人的小腿，趁其吃痛弯腰之际，手肘用力撞向对方后背，直接将那人打翻在地。
其余几人见状，一拥而上，重云却毫无惧色，在众人的攻击中灵活穿梭，或躲或挡，时不时还能反击一二。
但毕竟对方人多，重云渐渐有些吃力。
这时，一个人瞅准时机，从背后偷袭重云，一把抱住了重云的腰，随后又上来两人钳制住重云的手。
蓝衣少年从地上爬起来，吐了一口含血唾沫，“狗杂碎，小爷今天就是要摘你面具，让大家见见世面，看看丑人能丑到多么的惊天动地。”
重云挣扎不能，呼吸逐渐加重，余光瞟见一旁的太子。
太子神色淡然，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眼中偶尔闪过的一丝兴味，暴露了他对这场闹剧的关注。
“咔哒。”一边的绑带已被解开，面具向下滑落了一部分，露出重云的额头和左眼。
与预想的狰狞面孔不同，重云的左眼犹如深邃的寒潭，眼眸黑亮清澈，眉如远黛，额间的肌肤白皙细腻，竟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众人皆是一愣，包括那正欲行凶的蓝衣少年，也一时呆住了。
重云趁着众人恍神的功夫，一脚踢向身后人的下三路，一个扫堂腿将周围几人绊倒在地，扶稳了面具后朝着旁边的假山跑去。
蓝衣少年望着重云灵活的背影，大喊道：“别让他跑了！”
“够了。”太子微微皱眉，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违抗的威严，“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莫要再追。”
“怎么能……”蓝衣少年还想辩驳，转身变对上太子浸着寒光的眼眸，他身子一僵，虽满心愤懑，却也不敢多言，只能狠狠瞪着重云逃离的方向。
重云跑到假山后，并未停下脚步，一路向寒凝殿奔去。
那里，正是重云母妃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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