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上
昭元四年，敌军攻破函谷关，进入大虞境内。不出几日，军队到达临安城外。
临安是大虞的都城。对大虞而言事态已然十分焦灼。
大虞的朝堂之上，百官争吵不休。
直至太监唱了声退朝。
慕青枝轻揉眉目，面上疲态尽显。
月凉如水，映照在汉白玉阶上。高大的宫墙投下深沉的阴影。
一身披甲胄，肃杀气十足的人跪立在阶下。
那人脸上的皱纹像是一本尘封的老书，一撇一捺具写尽了来自战场的风霜。
慕青枝走近了，看着他。
“韩老将军，请起”
泪水自韩老将军眼角的沟壑上滑下。他跪地笔直。面容却一整个地垮了下来。露出一种苦涩的滋味。
慕青枝沉重地叹了口气。他说“我明白了”
青枝手扶着衣袖，将阶下的韩将军扶起。
韩巽不肯接过慕青枝递过来的手。
他的嗓音粗粝，泪水模糊地双眼放出坚毅的光，“臣誓死也要护住临安”
慕青枝面容沉静如水，望着阶下的将军。
韩将军是大虞军队的统帅，经验丰富。是大虞的守护神。倘若他都这么说了，那么大虞的未来应当是没有了。
慕青枝藏于袖中的手攥紧，他想张嘴说些安抚的话给韩将军听，却发现牙齿咬在一起，怎么也张不开。
不甘心，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慕青枝闭了闭眼，他竟贪恋起了眼前的漆黑，怎么都不想睁开。
“皇上“一个稚嫩地声音在他的耳边叫着。打破了他藏在黑暗中的怯懦。
他抬眼望去，是侍候在他身侧的小太监，郭林。
郭林瞧见他眼角地闪光，心脏跳动地很快。在他的心中，皇帝是无所不能的神。神怎么会哭呢，神怎么能露出这么脆弱的神情。
慕青枝见小太监张大嘴巴愣在原地，出声问何事。
郭林急忙将自己的魂魄找了回来，“太、太后，说她想要见您。”
“我稍后会去。”
慕青枝将韩将军强硬扶起。
“敌军的条件是什么？“
韩巽唇紧抿着，不言语。
慕青枝知道敌军之所以驻扎在临安城外，而不是破城而入。就是在向他，大虞的皇帝施加压力，进而谈成他们想要的东西。而这些，一直和敌军作战接触的韩将军韩巽一定心知。
慕青枝目光灼灼，韩巽垂下了头。
自寝宫走出来，慕青枝被寒风吹的衣衫飘扬，吹干了一背虚汗。
韩巽递过来的那封信函被他压在书下，信里的内容却在他的脑子里打转。
“他以罪臣身份打开临安城门迎接军队，在临安城民的注视下将江山拱手让与北元”这就是北元的条件。
慕青枝面容泛红，颈间细细密密出了许多汗。走在空旷寂寥的宫道上。慕青枝不必遮掩，皱紧的眉头泄露出他的情绪。因生病而过度泛白的手指掐进血肉中。深深陷进去的指印在他的手心有许多处。
信中内容别说是他，连韩巽都无法接受这种耻辱。
这也是方才在寝宫中，韩巽迟迟不肯出声的愿意。
可是，如果不答应又当如何呢？恐怕在韩巽将信交给他的那一刻，他就做出了决定。
而慕青枝也会同样地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
不然又能怎样呢，若是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也会紧紧地抓住。而此刻，天地辽阔，却没有他能走的道路。
决定已经做好，剩下要担心的就是他唯一的家人，郑太后。
郑太后性情恬淡，接人待物温和不争。不知她是否有听到前朝的风声。
但是无论她知晓与否，他都不能让她知晓自己最后的下场。慕青枝想。他不能也无法想象一个惊慌失措的郑太后。
慕青枝刻意地放慢了步子，还是违背他意愿地到了太后的宫前。
他站在宫前，试图露出一个微笑，笑容很快的消失。
他皱起了眉，手指缠绕着腰间悬挂玉佩的红绳。这是他焦虑时的表现。
他一撩衣摆，带着一幅不是很好看的面色跨入宫去。
宫里的太后应当是听闻了前朝的消息，此时她在宫中，坐立难安。将慕青枝叫过来也是担忧他的情况。
方一见到青枝，郑太后就迎了上去，她那张纵使老了也能够看出当年气质的脸上愁云密布。眼神紧张地望着慕青枝。
她拉住慕青枝的手，上下打量着他。
“青枝，你可安好”郑太后性子使然，纵使再焦急，说话做事也是不急不徐，按着章程来的。
青枝如何都装不出开心的样子，脸色凝重。
他说：“大虞的处境很是不好。我无能，恐怕是无法保住大虞的江山了”
郑太后眼睛瞪得很大，慢慢地向后退，钟漏滴答滴答，郑太后渐渐平复。
慕青枝心痛难耐，他攥了攥手，继而说道：“儿臣无能，仅仅是找到了与敌军斡旋的方法。母后你先随韩将军他们逃去南方避难。待儿臣脱身之后，同母亲一同隐退。”慕青枝顿了顿，说：“母后可会嫌儿臣软弱”
郑太后看着他，眼神中带了怜惜。“在你出生时，我同你的父皇就曾商议过你的未来。我们不求你有多大的才能，只愿你一生平安顺遂。你的父皇走的突然。偌大的江山与山海一样的政务就落在了你的身上。你很争气，我为你自豪。但是你始终要记得父母对你最终的愿望始终是你幸福一生足矣。”
郑太后眸光沉沉地望着青枝。慕青枝喉咙发紧，令接下来他说的话都变得干涩：“母亲您先随韩将军去好吗，那里儿臣都准备妥当了。路上我安排郭林和郭霞照顾着您。韩将军护卫着您”
郑太后说：“我等你”
郭林自小入宫，被安排侍候在慕青枝左右。青枝护佑着他，不知世事险恶。保有了一颗仁爱忠诚的心。
今日，他头一回见到慕青枝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一下自揪了起来。即使是后来打扫寝宫时依旧魂不守舍。
寝宫中空空荡荡，郭林来到了慕青枝的书桌前。桌上纸堆杂乱。郭林依着慕青枝的习惯整理。他将摊开的书做上标记再阖上整齐地摆在架子上。
整理着，郭林的思绪平静了下来。轮到最后一本书册之时，书页及里面所夹草纸不齐，他把书本竖起，在桌角处磕了磕。
未曾想一张纸轻轻悠悠地自书中飘出。平平整整地躺到了书桌底下。
郭林的年纪不大，身量也很小。他直接钻到了书桌底下。
他蹲在地上，纸上的内容直接飘进了他的眼睛里。他都没有反应，瞬时在他的世界里打了个霹雳。
此时他恨他眼睛太好使，恨皇上在幼时教他识字。他抱住了自己的头，缩在了桌子下。
那张纸就是韩将军递给慕青枝的，北元的条件。郭林知道了今早皇帝失魂的原因。
直至太后宫里的侍女喊他去太后宫里，他方如噩梦惊醒，回到现实。
走在宫道上的时候，郭林是想控制自己的情绪的，即使眼睛红了一圈，他咬紧嘴唇，控制不哭出声来。
郭林走进太后宫里时，慕青枝站了起来，他将背影留给太后。
慕青枝看着郭林，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他只是在逃避太后的眼神。
郭林却在看到慕青枝的那一刻，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嚎啕出了声音。
慕青枝在哭声中皱紧了眉头，他不知道郭林怎么了，只是这个哭声实在是晦气。
“皇上，您千万不要答应了那些贼人的消息啊。如果真的要死，奴才愿意替您去。“
听到这话的慕青枝心道不好。他的背脊僵硬，有些尴尬地转身。
郑太后花容失色。
慕青枝同韩巽的商议就这样简单地被打破了。慕青枝的脸上泛起了苦笑。他有心发作郭林，却提不起力气。
他硬着头皮走到郑太后旁边。“母亲“
“皇儿，你什么都不用说了。若是我的孩子愿为社稷而死，那我也愿意相陪。“郑太后目光温柔地看着他
听了郑太后的话，慕青枝头有些发晕。“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努力周璇的意义在哪里。他连他的母亲都无法庇佑。“
血色一点点地在他的脸上消失。
韩巽赶到时，太后宫中乱作一团。
皇帝坐在椅子上，神色恍然。他的面色极其白，而腮边泛着潮红。像是死人下葬时被人画上的诡异的妆。
太后躺在旁边的床上，头发铺散在床。
韩巽不忍再看这个场景，心下萋萋。他知道都是如今形势惹得锅，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国破家亡的阴云之下，每个人都是这么地无能为力。
“韩卿“他抬眼撞上了皇帝的目光，他竟从中看出了哀求的含义。心中苦意翻腾。
“皇上。“
“太后就交给你了，你会照看好她的对不对。“皇上眼神不错地盯着他看，就好像他答应了事情就会有转机似的。
“臣遵旨“
“好，你带着郭林郭霞以及你府上的家眷即刻前往东秀“
郭林方才看着皇上将太后打晕。嘴上说着“我只希望母后能够忘了儿臣。“
郭林隐隐知道自己方才破坏了皇上的计划。他蹲在一边，嘴里含着手指，疯狂地啃着指甲。眼睛依旧红红的，泪水落下来他也不管。
“可是。”他想“陛下他就这样的安排好了一切，最后只他一人赴死。明明最不该死的人却死了。甚至，甚至他想护住的太后，也会不如他愿地死去。”
他看清了一切，却死活想不明白是因为什么。
韩巽驾着马车出发了，宫中的宫人也都走得所剩无几，皇宫里寂寥空荡。
慕青枝的眼神归于寂静，像一潭死水。他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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