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号陡一醒来，就知道自己是泥巴人了。
她有泥手、泥脚、泥身，可肚子里却空空荡荡。
再往上摸去，她的脸上也是空无一物，平得像块板砖。
五脏六腑，眼耳口鼻。
这些活人应该有的东西，她身上一样都没有。
多奇怪，明明没有，她却天然知道自己缺了什么，还很想把它们全都补上。
往前看去，像她这样的泥人竟然不止一个，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整整齐齐地站立着。
30号没有眼睛，数不清前面多少人，只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
忽然，从高高的地方传来一道声音。
那声音说：“行，出发吧，这批一共就30个。”
泥人们木讷地朝前挪动起来，时不时发出一阵唧唧咕咕的响声。
自此，30号就暂名30号了。
*
褐色的长龙在白雾里起起伏伏。
“啵。”
面前的29号转了过来，声音像泥潭涌上来的泡泡。
没有嘴的泥人难以说话，只能依靠挤压气流来发出一点声响。
这样的交流方式效率太低，30号并不想回应她。
可29号却很坚持。
29号：“啵啵～！啵！”
30号：“……”
虽然大家都没有五官，但30号能感觉到，29号正坚定友好地望着她。
这好像有点过于热情了。
30号无奈地点了点头，抬起粗短的泥手往前推推。
29号这才转过身去。
长长的队伍又向前移动起来。
穿过白雾，老旧的铁门出现在眼前，一个高个儿的黑影正在门口报数，应该是负责清点队伍的人。
“28，29…”那人喊着。
30号缓慢地跟着队伍走进大门，忽然，她重心不稳地往前一跌。
竟然是那报数人狠狠踹了她一脚。
“——30！赶紧进去吧你！”
跌跌撞撞地进入以后，铁门缓缓地在30号的身后合上。
“哎哟，可算是接齐了。”
另一人从旁边走来：“这帮小泥巴走路也太慢了，从工厂到集市都能耗这么久…咱们当年也是这样来的？”
“废话，你现在当然走得快了。”
高个儿嗤笑一声：“泥巴捏出来的东西能和真正的人腿能比吗？你当咱们买腿的钱是白花的？”
“就是花了钱才更感慨嘛。”另一人说。
30号被踹得踉跄几步，她回过头，因为没有眼睛所以感知有限，只能模糊地看到两个修长的影子走在队伍后方，脚步干脆利落，修长漂亮。
真好看。她想。
原来真正的人腿是那样的，和拖沓的泥腿截然不同。
听声音，刚才踹她的是左边那个。
高个儿还不知道自己被锁定了，只忙着说：“说出来不怕你嫉妒，跟你透个底，我已经把钱都攒好了，等这次工作结束了任务一交，老子就去买肺！”
“肺！”
对方闻言大震：“那你以后岂不是能喘气了！”
这反应完美满足了高个儿的虚荣心，他又是嗤笑一声：“是啊，我可是咱们那批泥里第一个……啧，到了。”
长长的队伍终于停下。
【欢迎各位新泥巴的到来】
一段清晰无比的女声直接传入大脑，小泥巴们顿时一阵骚动。
30号不适地按了按脑袋，一对比才发现，原来她们之前连听到的声音都是模糊的。
毕竟她们都是新出厂的泥人，还没有钱去买耳朵。
但没关系，她已经知道了。
只要好好完成工作，她也能买到器官。
买够了，买齐了。
泥巴就能变成人了。
脑中的女声继续说：
【本次副本将于60秒后开启，是各位的第一份NPC工作】
【下面，系统将为大家宣读NPC工作条例】
【一，本次NPC身份按照等级分配，共有C级1名、D级1名，E级30名。】
【现在，请各位确认自己的工作等级】
女声沉默一瞬，一条清晰的字幕在30号眼前浮现。
【您当前等级为：E】
这应该是所有新泥人的初始等级了。
30号略微偏头，发现自己看不到其他人的字幕。
【二，请NPC入场后即刻开始工作，坚持不对任务存疑、不对角色出戏、不对生命负责的三不原则，积极配合副本需要，努力推动剧情发展】
……
她刚才说不对什么负责？
【三，NPC工资按次结算，如不幸提前退出，请在副本结束前耐心等待】
【自由集市永远为大家敞开】
念完最后一字，那声音便安静下来，只剩一个倒计时留在上空。
泥人们纷纷抬头张望，就算想要讨论也只能发出啵啵的气流声，那猩红的数字如一道判决落在所有人的头顶，匀速地跳动着，减少着。
一股紧迫的不安感压了下来。
30号抱着胳膊，发现自己有些发抖。
真奇怪，明明没有心脏，她却觉得自己现在的心跳应该很快，有什么正在体内横冲直撞，几乎要把她用泥巴糊成的胸腔从内撕开。
是紧张？害怕？
还是说…她正在感到兴奋？
【副本开启倒计时3秒】
系统女声再次响起。
与此同时，30号转过身。
【3——】
令人炫目的光芒从天而降，她迈开泥腿，既能感觉到这具无比沉重的身体，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从身体中剥离。
踩着一声声的倒数，她朝着队伍外的两道身影走去。
【2——】
光斑杂乱无章，她向前看去，那二人在雾中站得笔直，竟带着一种庄严之感，令人生畏。
可30号管不了这么多。
【1——】
【时间到，副本开启】
随着最后一声系统播报，整个世界陷入迷幻的白雾之中，那笔挺的二人忽然齐声开口，虔诚无比地大声颂道：
“白骨载誉，母神慈悲——”
白什么骨？慈什么悲？
30号一个大步迈到高个儿身后，抬起那条遭人唾弃的泥巴腿，狠狠对着他的膝盖窝踹去！
跪下再唱吧你！
直到踹完这神清气爽的一脚，她才仰面倒入雾中，彻底失去意识。
是的。
30号就是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泥人。
*
一声鹰唳响彻山谷。
30号醒过来，还未睁眼，先抬起胳膊将手臂挡在了眼前。
好亮…好吵……
仿佛有人替她撕开了与世界之间的隔膜，她的五感忽然变得十分清晰，能听见周围的风声、鸟叫，也能闻到身下的草木气味。
她感到疑惑，下意识翻过手掌摸向自己的脸，却一巴掌拍到了一块凸起的硬物上。
嘶！哪儿来的石头！
…等等。
她猝然惊坐而起，不可置信地用双手在脸上揉搓，竟依次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摸了出来。
不仅都覆盖着一层干爽顺滑的皮肤，甚至还能摸到温热的体温！
她刚才一巴掌拍中的，竟然是自己的鼻梁骨！
30号唰地睁开眼睛。
她变成人了！？
“啵。”
熟悉的泡泡音比之前更清晰地响在耳边，30号转头看去，一个头发灰白的苍老女人正抱着油壶蹲在地上，高大的神像立在她的身后，全身呈青黑，看起来已经很有年头了。
她们似乎是在一座庙里。
见她望来，那老者面露惊喜，嘴唇上下一碰，又发出一声响亮的：“啵～！”
“你……”
30号迟疑开口：“你是29号？”
说完心里一阵惊奇。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
【您已进入副本：极乐新手村】
【NPC身份：黄店长】
【NPC任务：确保村里唯一的杂货店正常营业】
【请尽快熟悉身份，玩家正在向您赶来】
留下最后这句，系统又归于安静，只剩山谷里的呼呼风声。
30号在风中冷静下来。
不是她变成人了，而是系统给了她一具用来工作的临时人身。
也就是说，假的。
但假的身体也比泥巴好。
旁边的老者还在发愣，30号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诶，29号。”
老者回过神，混沌间望向她。
“你叫什么？”30号问。
显然，刚才的播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老者闻言眨眨眼睛，像是还不适应自己新长出的嘴巴，过了很久才艰难挤出一个音节：“油。”
“油？”
“油…啵啵。”
油啵啵是个什么玩意儿。
30号垂头看向老者怀中的不锈钢油壶，忽然双眼一眯，从她鼓鼓囊囊的碎花衣兜里抽出一张薄薄的卡片。
【叮！】
【恭喜发现新手村限定道具——NPC身份卡】
【爱护菜鸟，人人有责！当您忘记自己的任务时，请掏出此卡进行复习吧】
【该道具仅对NPC可见，非特殊情况不可移交】
30号垂下眼。
竟然还有新手提示道具。
她反手在兜里掏了掏，果然从自己身上找到一张相似的卡片，内容和播报完全一致。
“我能看你的身份卡吗？”她转向29号。
老者点点头，虽不太能说话，眼神依然坚定友好。
30号翻过卡片：“你的NPC身份叫油婆婆，任务是…在村里度过一个完整的晚年。”
最后五个字让人有些在意，30号皱了眉。
什么叫完整？骂人呢？
她们最缺的东西就是完整了。
眼下弄不清楚的问题还有很多，30号不多纠结，把身份卡塞回老者的衣兜里，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裤子。
NPC的身体自带骨架与血肉，哪怕只是临时借用一下，整个身体也比当泥人时轻松了不止一星半点。她直起腰来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浑身是劲，简直能拽着自己的头发蹦起来。
“我是杂货店的黄店长。”
礼尚往来，她展出自己的卡片：“如果不好发声，你可以叫我小黄。”
根据角色年纪推断，油婆婆应该算她长辈，叫一声小黄是不出戏的。
不对任务存疑、不对角色出戏、不对生命负责。
NPC的不三原则，30号牢牢记在脑中。
“小…黄？”油婆婆沙哑地开了口。
“嗯。”
30号伸手将油婆婆从地上拉起，这才发现她的脊背极弯，站起来以后竟然不比蹲着高出多少，堪堪达到自己腹部的位置。
苍老的脸上堆满褶皱，此刻却显露出一份红润的童真。
“蟹蟹、小黄。”
油婆婆抓着她的手笑起来，面若蟠桃。
不等二人多聊，一声咳嗽忽然在身后响起，左右见不到第三个人，30号追着声音寻去，在老房子的墙上找到了一只老旧的白色喇叭。
“啊——啊——”
“测试！测试！”
喇叭里传出声音。
“请全体村民到村口集合。”
“再重复一次，请全体村民到村口集合。”
*
两人抵达时，村口已经站满了人。
30号粗略探向人群，发现NPC半数以上都是白发老人，而油婆婆甚至不是最老的那一个。
他们各自抱着代表人物特征的东西，30号一个个看过去，几乎能立刻猜到这些人的名字。
这个是琴婆婆、那个是花婆婆…
再往前走，一座巨大的石碑在村口矗立。
上面赫然刻着五个大字：
极乐新手村。
30号的额角跳了跳。
她光知道这里是以E级NPC为主的新手副本，却没想到整个村子的名字就叫新手村。
从村子到角色，一个简单的命名方式简直贯彻了始终。
脑细胞是一点都不浪费。
她无奈地看了一圈，忽然察觉过来：“所以玩家……”
“没错噢，来这个本的玩家也大多都是新手。”
喇叭里听过的女声响起，30号转过头去，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女性NPC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后。
她的体型略微有些肥胖，但并不显得笨重，脸上一对浓粗的剑眉十分引人注意。
女人朝她走来：“你好啊小泥巴，你好像适应得很快嘛，对玩家感兴趣吗？”
30号看向她：“什么叫适应得快？”
“第一次进本的泥人通常需要半个小时才能说话，”
女人随手往旁边一指：“就像这些人，毕竟我们原本是没有嘴的…不过你很有潜力，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快能就驯服舌头的新人。”
30号：。
难怪人群这么安静。
原来大家都在默默和嘴里的舌头打架。
开！文！大！吉！
剧情流连载不易，感谢每一个愿意陪伴我度过连载期的读者老师！谢谢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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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泥巴出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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