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便是心中那个念头如一捧不会熄灭的火焰一般,一路鞭策着自己勤勉苦练,前行千里,即便连上阵杀敌,面对万千箭矢时他也未曾有过一刻手软......
而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尽快立功,趁早归家。
离那个念头更近一些……
可如今,那个火苗已经微弱的,快要熄灭了。
再见到彼时身边最亲近之人,他却已经身陷囹圄,潦倒破落。造化如此,若万般皆是命,可要怪老天,铁血无情而不开眼?
见他眼中哀切,林栩上前一步,轻启朱唇,却只是无比轻柔地在他耳畔低声道:
“表兄,我来看你了。”
二人之间隔着一道斑斓生锈的铁栏杆,却似乎分明和往昔时光别无二致。
那年她不过七岁,初来乍到荷城,言笑晏晏,一双好看的眉眼弯如新月,轻声唤他一声表兄。
那时他躲在几位兄长的身后,本漫不经心的逗一旁爱哭的小丫鬟玩,回过头来,却看到那样一双眼睛。
黑漆漆的瞳仁,闪着点点绚熠的光,于漫天尘土之下,散发着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感觉。
于是,再也不能放下。
后来他随二哥三哥一同进学,偷懒时挨了教习先生几个手板,才俯首看向书本,却也是那一低头,才学到了一个新的词句。
“炯如微月澹疏星。”
那样美的词句,缘竟是形容她的眼睛。
而如今,他望着那双饱满如圆杏的眼睛,未见往日娇憨,反而多了几分凌厉和果决。
分明数月不见,她却又变了副样子,倒像是这半年间吃了许多苦头。
没有他守护在她身侧,栩儿,你可是受了委屈?
而能此生能再与至亲之人再度得见一眼,一切都好似没有那般可怖了。
他被关了足足两日,一直昏迷不醒,早已饥肠辘辘,加上满身病痛还未养好,看见那些热食便也不再推脱。
林栩将那食盒递给他,梁徵元仰头便喝了一碗白粥,就着两枚鸡蛋,又在她接连叮嘱下将那碗冒着热气的鸡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一直候在牢房外的小吏得了段锦儒的吩咐,只知道是来探监的亲眷送些吃食,又见那食盒里无非是些食物,便也不再为难,三两下便踱了步子,站到了不远的背光处。
这是在给他们二人叙旧家常而特意留了一点情面。
吃饱喝足,热汤下肚,梁徵元这才觉得渐渐有了精神。
他将栏杆握紧,本欲将脑海中不断浮现的那日情景讲给林栩听,但转念看一眼四周,方回过神来,便在牢房内踱了几步,背手朗声道:
“多谢你家小姐关怀,饭菜味道可口,待梁某出去,必当结草衔环,重报此恩。”
林栩点了点头,亦是柔柔开口:
“公子您莫要客气,我家小姐说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当渡过此回难关。待来日春景和煦之日,我家小姐还愿与公子一同把酒对诗,共叙当年情谊。”
高声言罢,林栩方向梁徵元使了个眼色。
梁徵元冲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却见方才自己喝完的那碗鸡汤,还有一个碗盖立在一旁。
他不动声色地拾起碗盖,却见碗盖边缘突出而内里凹陷,其中竟藏有一张字条。
与那白瓷釉碗眼色十分相像,若非细看,极难窥见其端倪。
想必方才放林栩进来之时,段锦儒和狱卒都只检查过碗内及食盒内的食物,却没想到碗盖之中反而另有玄机。
却见那张字条打开来,其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安其彪。”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此次南下的军伍当中,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人名讳。
惠东与涯州毗邻,临近惠江,起初不过为一个涯州下属的小县郡,但多年来惠东百姓辛勤劳作,出海捕鱼,已渐渐过上富足安乐的生活。因此便逐渐脱离涯州府的管控,请求自立为府。
起初先帝在时一直未曾允准,直至肃帝两年前终于大手一挥,将惠东改为同涯州一样。谁曾想两府百姓却因此而互相看不上,愈发时常便稍有摩擦。近年来更是冲突愈盛,再也回不去最初的平静。
谁料这一年年初,惠东不知因何招惹了一窝流寇。据传平日便聚扎在山区的一座山头之上,占山为王,下山便席卷个村庄,胡作非为,当地百姓也叫苦连天。
十四师此行便是为了平定流寇,尽早还惠东沿江百姓一个安宁。
然而这支军伍不过才抵达惠东,梁徵元随行其中,便不免觉得有些蹊跷。
那些流寇扫平当地数座村落,却并不像是普通的山匪,反而如训练有素一般,踩点、行凶等皆有特定的时机,手段也异常毒辣,绝不恋战。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但数月下来,他却终于意识到——
好像这里的一切,都与出发前众人所想而大为不同。
当地百姓之所以民不聊生,并非全因为流寇。
流寇烧杀抢掠,自然可恨,却只能惊扰片刻,当扫荡结束后当地村落便会恢复短暂安宁。
可当地父母官毫不作为而草菅人命,才是致使惠东流年祸乱,灾患不尽的根源。
惠东知府与流寇两相勾结,故意出卖当地百姓各家各户的底细给流寇团伙,而那些流寇便趁深更半夜,专门突袭家无壮丁、多是老幼妇孺的村落,所到之处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家财田产,尽数散尽。
百姓无官可告,官匪勾结,才致使当地成为寇患一直未平,民不聊生的人间炼狱。
而那位稳坐惠东知府之位而岿然不动的人,便是他安其彪。
梁徵元抬眼看向林栩,却见其已是一副了然的模样。
那双眼睛有如霭霭月光流淌,清泠泠的十分坚定,好似能洗净他满心忧乱。
她已经全都知道了么?
林栩似知他所想,轻轻颔首,旋即俯下身子,十分自然的开始收拾碗筷。
梁徵元见她动作麻利,全然未见半点养尊处优的模样,一时又是怔然。
她自小便娇养在府中,何时做过这样的事?他心中一动,便蹲下身子想要帮忙。
却听得耳边细语呢喃,响起她格外柔软,却又异常冷静的声音。
“安其彪之子安壮仁暴尸千里之外的乡野,你在其身后不远处被人发现昏迷倒地。现在刑部有人主张是你持刀行凶,违反军令,私自叛逃,杀人灭口。”
梁徵元心头猛地一跳,刚欲开口,便见林栩抬眼看了一眼他,手上动作却不停,接着低声道:
“前日十四师已全部班师回京,贺将军已将数位领头流寇的缉拿归案,当地灾患已平,圣心大悦。”
她来时带着的三层食盒本就高大,内里装带的碗筷杯盏颇多,整理起来因碰撞而时不时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几乎得以将二人低语掩盖完全。
见梁徵元面露急色,林栩眉目淡敛,低声道:
“我知表兄蒙冤,安壮仁所受为数道致命剑伤,而表兄最善用剑。你也可仔细回忆一二,那日情形究竟如何,你如何失去意识,又如何被奸人栽赃?”
梁徵元眉心微动,脑海中便又浮现起那日的篝火军歌,人影憧憧,晚风猎猎,以及军帐中那道一闪而过,却行踪诡谲的黑影。
他不禁深吸一口气。
“我未杀他……”
仅剩的半句却不知为何哑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我未杀他。
——栩儿,你可信我?
.
那夜月落参横,四下一片蒙昧。
他意兴阑珊,捧着羊皮做的酒壶歪在草垛旁歇息,无视几次同伴的邀请,只想坐在夜风中静静赏月。
歌女如莺般的歌声绕梁不绝,营帐中阵阵欢笑漫出,这本有违军令,但近日接连斩杀了数个被俘的流寇,又顺着他们招认的据点一路寻到西山,更是一鼓作气在山顶上捣毁一大两小两个窝点。
已是不小的成果。
此番目的是平定流寇,如此成果自然足够回京交差,当夜贺其绛带着两个副手受邀前去西山北与涯州巡抚小聚,是以开管军伍的两位副官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来。
众人驻扎连日劳累,如今终于能尽快归乡,自然畅怀,四处皆弥漫着扑鼻醉人的酒香。梁徵元冷冷看着已经喝得酩酊而走路都开始摇晃的几位同僚,不过一个晃神,便闻到近处飘来一股格外香甜的异香。
烟波缭绕,夜间寒凉,随意呵一口气都能瞬时凝结成水雾,将一切都笼上一层微茫。
前方却袅袅缓行过来一个妖娆身影,呵气如兰,双颊艳如春杏。
“奴家......求军爷......垂怜......”
香胸半露,媚眼撩人,那双露了多半截的雪白藕臂软若无骨,顷刻间便似要柔柔醉倒在他的怀中。
自是其他士兵求之不得的快活。
梁徵元却皱了皱眉,站起身,向旁侧避开。
落了空的女子面色不见半点尴尬之色,反而低眉浅笑,向前又走了数十步。她不过稍微离篝火处近了些,便被一位已然喝得满面通红的士兵推搡着走入帐中。
梁徵元别开目光。夜空依稀可见几颗星星,却并不明朗,他将手中的酒壶放下,双手并拢快速搓了搓再敷在快被冻僵的脸上,片刻便觉得些许暖意传来。
也是在那一刻,他留意到了远处草垛传来些许声响。
战马们被绑在草垛一旁临时搭就的马厩处歇息,寻常格外安静,只有极少数时刻才会发出声响。
他惦念着自己的那匹马,不过向前走了两步,便见远处一道浓烟燃得愈盛,黑风灼灼间,似有一道看不清楚的身影飞快闪过。
梁徵元怔了半晌,却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提起剑便追随着那个黑影,奋力追去。
有内鬼。
他几乎是瞬间便凭借着自己的直觉断定向前奔逃之人同为行伍出身。
虽是夜深,但四处因军营旁的篝火而被映照的灯火通明,也让那人几乎无处遁形。
他自小习武,又在校武场日夜操练,寻常的兵卒绝不会有他如此速度,梁徵元奋力而穷追不舍,也让奋力狂奔那人意识到了行踪已然败露。
那人身手矫捷,并未穿着寻常铠甲,则是一身黑色短衣,在田间四处急行。
许是害怕被梁徵元追上,那人行迹开始故意绕着圈子。半人高的枯草无边无际,偶有草中藏着的蚂蚱等虫子因为被惊扰而四处弹开,梁徵元挥剑斩断面前几处草丛,硬生生向前辟开一条路来。
月色下,前方是一片空旷的洼地,再向前去,便是浸满夜色的江水。
那身影顿了顿,再无处可逃,许是放弃了一般,他在洼地前停住了脚步。
“你是何人?”
梁徵元看着那人听见他的话音后微微一滞,随即缓缓回过身来。
皎月遍洒,波浪翻涌,江水拍岸又缓缓而退,那人以黑布蒙面,神情大半隐在无垠夜色之间,融进黑暗中。
“你方才在我军营行踪鬼祟,可是有何企图?”
梁徵元向前一步,直觉那道身影格外熟悉,却又不知为何,依稀透着一股古怪。
那人微微动了动身子,双眼却径直越过他,直直向他身后看去。
梁徵元看着手中长剑闪过一道银光,忽然反应过来,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匆忙中他刚欲侧身闪躲过那道光,转瞬便觉得自己右腿的腿肚子一软。
更新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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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内鬼(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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