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争斗彻底吞噬。窗外的城市终于陷入沉睡,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如同守夜人疲惫的眼睛,固执地亮在无边的黑暗里。万籁俱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时,那微弱却鼓噪的嗡鸣。
陈疏桐的房间依旧亮着灯。
惨白的台灯光线倾泻而下,将她和她面前那张小小的棋盘笼罩其中,如同舞台上唯一被打亮的焦点,上演着一场无人观看的独角戏。棋盘上,棋子并非整齐列队,而是散乱地停留在某个惊心动魄的时刻——正是下午那盘棋,她走出那步石破天惊的弃车砍象之后,沈青言应对以那步超出她所有计算的、精妙绝伦的避让之着。
比赛早已结束,胜负已分。但她仿佛被钉在了那个决定性的瞬间,无法挣脱。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系统地拆解所有错漏,而是就停在这里,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只被沈青言轻轻挪开、从而彻底瓦解了她所有攻势的车(Rook)上。
指尖无意识地悬在空中,微微颤抖。下午对局时那股强压下的紧张、计算耗神带来的眩晕、以及最后被将死时那冰水浇头般的窒息感,伴随着夜深人静,再次翻涌上来,比当时更加清晰,更加刻骨。
她输了。
干净利落,毫无悬念。
即使她祭出了自己计算范围内最疯狂、最决绝的一招,依旧被对方以一种近乎从容的姿态化解,并顺势推向更深的深渊。
那种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闭上眼,就能清晰地看到沈青言当时的样子——微微前倾的身体,轻敲桌面的指尖,那长达数分钟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思考,以及最后,抬起眼来看向她的那短暂几秒。
那目光……锐利,清明,带着一种全然的专注和审视,仿佛要穿透棋盘,直接看进她孤注一掷的内心。
然后,她走出了那步棋。
那一步,叫什么?教科书上会有它的名字吗?还是那根本就是沈青言临场计算出的、独属于她个人的完美答案?
陈疏桐猛地睁开眼,像是跟谁较劲似的,伸出手,粗暴地将棋盘上的局面打乱,然后凭借着她那近乎可怕的记忆力和图形感知能力,从头开始,一着一着地,重新摆放。
从最初的王前兵起步(e4),到沈青言应对的(e5),到她故意选择的冷僻变例,再到沈青言那步看似保守实则扎实无比的应对……她一步步地还原,速度很慢,每走一步,都试图去揣摩、去理解执棋者当时的意图。
她不再仅仅计算子力得失和战术组合,她开始尝试去“读”棋。
“为什么这里不走Nb5,施加更大压力?而是选择Bf4,巩固后翼?”她对着棋盘,如同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发问。
棋盘沉默以对。
她尝试替沈青言回答:“因为……她判断中心更为重要,不愿意过早暴露王翼弱点?或者,她根本就看穿了我后续可能发起的侧翼骚扰,提前布防?”
她切换视角,又走到自己那步弃兵争先的棋。
“这里,我以为抓住了机会。但她……她是不是早就看到了?她故意卖出这个破绽,引诱我投入更多子力,实则早已准备好了反击的方案?”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真是这样,那沈青言的计算深度和对局面的掌控力,简直可怕到非人。
她继续推演,来到最关键的弃车时刻。
她将自己代入沈青言的视角,看着棋盘上那个疯狂的局面:白方(陈疏桐)竟然要弃掉重要的车,来换取一个看似不明确的攻势。
“当时……她在想什么?”陈疏桐的指尖轻轻点着那个被弃的车,喃喃自语,“惊讶?不屑?还是……觉得有趣?”
她回忆起沈青言那双骤然抬起的、锐利如刀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没有惊讶,也没有不屑,更多的是一种高度专注下的冷静分析,像是在解一道极其复杂却引人入胜的数学难题。
然后,是那步让她全线崩溃的棋。
她反复摆放着那一步,尝试用各种引擎里可能推荐的招法去替代,却发现,在当时的局面下,沈青言选择的那一步,几乎是唯一能同时化解危机、保持子力联系并为后续反击奠定基础的最佳应手!
完美。
又是这种令人绝望的完美。
她烦躁地向后一靠,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沉重酸涩,但大脑却异常亢奋,像一架过载的机器,无法停止运转。
失败的苦涩依旧弥漫在舌尖,但奇怪的是,那最初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绝望和无力感,在这样细致到近乎偏执的复盘过程中,竟然慢慢沉淀下去,转化成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顽固的……不甘,以及一种强烈到几乎灼人的求知欲。
她不仅仅想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她更想知道——沈青言,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思维脉络?是什么样的训练和经历,塑造了她如此稳定而深不可测的棋风?她在面对意外和挑战时,真的就毫无波动吗?
还有……最后那句“很勇敢”。
那三个字,此刻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沈青言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就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讽刺,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多少赞美的意味,只是一种……确认。
可为什么,这句话,反而比任何安慰或嘲讽,都更让她心绪难平?
是因为它来自强者对弱者的某种意义上的“认可”吗?还是因为它恰恰点出了她唯一能倚仗的东西——那份不顾一切的“勇敢”,或者说……孤勇?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指节因为常年做题和摆棋而显得有些粗糙,指尖还带着下午对弈时紧张留下的微凉汗意。
她又想起双方赛后礼节性握手时,那一触即分的触感。
沈青言的指尖,微凉,干燥,带着一种稳定的力度,一碰即离,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礼貌而疏离。
那短暂的接触,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此刻隔着时空,再次清晰地回溯到她的指尖。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起来,握成了拳。
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旋即又加速起来。
一种极其陌生的、混乱的情绪悄然滋生。那不再是单纯的胜负心,也不再是纯粹的好奇。那里面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一丝被看穿后的微妙悸动,甚至还有一丝……因为那句“很勇敢”和那个短暂握手而产生的、极其荒谬的……窃喜?
这感觉太陌生了,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莫名其妙的情緒驱散。她将注意力重新强行拉回棋盘。
一定是太累了。才会产生这些奇怪的联想。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纠结于那个具体的瞬间,而是开始从更宏观的角度审视整盘棋。她拿出笔记本,开始一条条记录沈青言的行棋特点:开局选择稳健且准备充分;中局善于积累微小优势,极少冒险;计算深度惊人,尤其擅长长远规划;防守极其老练,心理素质超强……
写着写着,她忽然停笔。
她意识到,沈青言的棋,看似完美无瑕,但是否也缺少了某种东西?某种……类似于“疯狂”的、不按常理出牌的灵性?那种破釜沉舟的爆发力?
就像自己最后那步弃车。
那步棋,从纯技术角度分析,或许评价不会太高,风险极大。但它背后所蕴含的决绝和勇气,是否也是某种……沈青言所不具备的、或者说被她那过于完美的理性所压抑住的东西?
这个发现,像是在铜墙铁壁上发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让她精神微微一振。
她无法在计算和稳定上立刻追上沈青言,但她或许可以……扬长避短?或者说,找到一条属于她自己的、更能冲击对方的路?
这个念头让她原本有些沉寂的心跳,再次活跃起来。
她重新振作精神,开始更加投入地拆解棋局,不再仅仅局限于这一盘,而是将她能找到的、所有沈青言的公开对局记录都铺展开来,交叉对比,寻找那些可能存在的、极其细微的模式或偏好。
时间在专注中飞速流逝。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间,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种深邃的藏蓝,继而染上了一抹极淡的灰白。
台灯的光线变得微弱,与渗透进来的晨曦融合在一起。
陈疏桐终于感到一阵无法抗拒的疲惫袭来。她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坐而发出酸痛的抗议。
棋盘上的棋子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诉说着无声的攻防。
但她的内心,却已经历了一场远比棋盘上更加激烈、更加曲折的战争。
失败的痛楚依旧存在,但已被仔细包裹、收藏,转化为燃料。对沈青言那近乎神话般的强大印象,依旧巍然耸立,却已不再令人绝望,反而变成了一个可以拆解、分析、学习并试图超越的具体目标。
而那一句“很勇敢”和指尖微凉的触感……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张开的手掌,晨曦落在她的掌心,勾勒出清晰的纹路。
那感觉,依旧清晰地烙印在那里,像一个小小的、未知的谜题。
她轻轻收拢手指,仿佛想要握住什么,却又空空如也。
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伴随着失败后的阵痛和一夜未眠的疲惫,但也伴随着更加清晰的目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蠢蠢欲动的新鲜情绪。
她知道,她和沈青言之间,绝不会就此结束。
这场棋,才刚刚开始。
而她,需要变得更加强大。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凛冽而新鲜的空气涌入,带着露水和植物的清新气息,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远处的地平线上,朝阳正在努力挣脱束缚,即将喷薄而出。
她望着那抹越来越亮的曙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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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这一章是疏桐失败后的内心风暴和成长蜕变。失败没有击垮她,反而让她更清醒,也更坚定。她对青言的情感开始复杂化,从单纯的对手,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和关注(甚至是一点点莫名的悸动?)。那句“很勇敢”和握手的触感成了关键催化剂!大家觉得这种心理变化细腻吗?接下来,疏桐会如何践行她“扬长避短”的想法?她们下一次相遇会在什么时候?剧情会如何发展?期待大家的评论和预测!收藏投票请不要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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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复盘深宵忆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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