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你耍诈!”
是枳实。
小女孩本身音调高,一叫起来,尖尖细细,穿透力格外强,能吵得人头皮发麻。
周竟走进屋,母亲徐丽芬也在。
徐丽芬已年过七旬,眼神不太好,戴了副老花镜,坐在一旁打着蒲扇围观俩孩子玩飞行棋,笑眯眯的。
“欸,小竟回来啦?”
周竟将袋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说:“嗯,我去做饭。”
周枳实立马跑去翻,见里面是一些女性生活用品,顿时失望不已。
她还以为是好吃的呢。
安媞瞟了一眼。
连卫生巾都有,似乎只能是给她的了。
周竟洗净手,开始做饭。
安媞丢了棋,背着手,跟去厨房,扫视了一圈。很旧,但收拾得整洁,处处充斥着烟火气。
她有点别扭地说:“谢谢你啊。”
周竟拧开水龙头淘米,她说得无头无尾,他也听懂了,回答说:“托人在镇上买的,小地方,没有什么高档品牌,但也都是国产老牌。你挑挑有没有什么用得上的。”
明明是好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像工作会议一样。
她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周竟递给她一篮筐晒干的花生,“剥了吧。”
“我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你还真不客气啊。”她撇了撇嘴,接过,到一旁剥起来。
余光里,女孩两指按压开花生壳,先试探性地尝了一粒。
咀嚼的样子,有点像松鼠。
他说:“枳实玩心重,如果她做了什么让你困扰的事,你可以告诉我。”
安媞满无所谓:“一个小屁孩,我能跟她计较什么。”
周竟说:“因为刚认识,她还会收敛着点。”
“你不知道,我有个外号,叫‘古希腊治理小孩的神’,小小周枳实,我还能怕她?”
他笑了下。
很淡的笑意,唇角稍稍扬起一个小弧度,但莫名整个神态都有了极大的变化。
具体点说,是他身上那种严肃古板感削弱了。
安媞疑惑,“你们父女俩为什么性格差异那么大?”
周竟顿了半秒,没有刻意澄清他和枳实的关系,只说:“你跟你爸爸的性格也不大像。”
“我比较像我妈,但长相像他吧。”
记得小时候,她一度因安正廷对她关心不够,而无理取闹,说他其实根本不是她亲爹。
然而基因太强大,DNA都不用检验。
安媞又问:“欸,你认识我妈吗?”
他摇头,“只见过你继母,但接触不太多。”
她“哦”了声,“看来你跟我爸确实挺熟的。”
郑青丹才比她大不到十岁,嫁给安正廷之后,就在家带孩子。
安媞觉得,安正廷可能觉得郑青丹漂亮,没什么野心,好拿捏,才娶她。虽然没有得到证实,但从他不带她出门应酬可以猜出。
所以,周竟居然见过郑青丹,的确是关系匪浅了。
“但是我为什么没见过你?”
他语气淡淡:“见过,你准备高考那年。”
“那时你在祁州?”
“嗯。”他没解释太多,把她剥完的花生拿过来,做盐炒花生。
安媞看着他忙活,脑海中又浮现出下午他做围栏,喂鸡的熟练模样,完全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的感觉。
安正廷结交的大多是生意人,个个西装革履,如果她见过他这样的,她该有印象才是。
但她绞尽脑汁,还是想不起来。
折返回去,恰巧见徐丽芬拿着针管,往大腿外侧上扎。
安媞问:“奶奶,你这是打什么啊?”
“胰岛素。”徐丽芬打完,将东西收起来,“年纪大了,一堆毛病,又是糖尿病,又是头疼,唉。”
她耳朵不大好使,安媞得提高音量,才能让她听清:“那您好好休息嘛,怎么还种地啊?”
徐丽芬下午回来,和安媞打了个照面,后又戴上斗笠,去了趟地里,说是有活要干。
“当了一辈子庄稼人,闲不住啊。”
安媞跟老一辈有不小的代沟,她是能躺就躺,全然理解不了。
徐丽芬笑了笑,似看出她心中所想,说:“总要有人种地,不然大家吃什么?”
“不是还有周竟吗?让他干呗。”
“他啊,他要忙公司的事。”
安媞一怔,“他在公司上班?这哪儿有公司?”
周枳实插话说:“周竟不上班,周竟是老板,公司是他开的。”
一副骄傲的口吻。
这完全超乎了安媞的意料。
徐丽芬说:“小竟两年前才回的宜江,之前他在祁州当一个什么公司的经理,枳实,是哪家公司的来着?”
安媞突然福至心灵:“方廷?”
“啊,对对,就是这个。”
安媞生母姓方,叫方惜蓉,方廷是她和安正廷一手创立的。可惜她福薄,生下安媞后,因身体不好,她渐渐淡出一线。
就是那个时候,安正廷和郑青丹厮混在一起。
——方惜蓉去世之后,安媞才得知这件事,彼时郑青丹已经怀孕了。
安媞并没有因此恨安正廷,毕竟从很早开始,他们就各玩各的了。起先还瞒着她,直到她撞见方惜蓉和别的男人在车里接吻。
他们感情的破裂,不影响方惜蓉爱安媞,安媞也爱方惜蓉。
她升上高二那年,方惜蓉因病去世;高三,周竟见过她,前年他回了宜江。
算算,他只在祁州待了两三年。
安正廷属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果周竟给他打过工,还是心腹那种,这一切就好理解了。
安媞又疑惑了:“那他为什么回宜江创业?他薪水不低吧,枳实在祁州读书不也更方便么。”
徐丽芬神色僵了下,欲言又止,最后含糊带过了。
安媞心里啧啧感叹,周竟还挺有故事的。
农村没有霓虹,夜晚格外黑,远处只有零星几盏灯火,没什么娱乐活动,大家都待在家里。
夜间气温下降了些,起了凉风,但同时,蚊子也更多了。
乡下的房子开放性强,蚊虫被灯光吸引,从四面八方飞来,根本挡不住。
周竟给安媞一盒枳实的儿童防蚊贴,“睡觉前贴在身上。”
“有用吗这个?”
“我待会去你房间喷点杀蚊剂,把门窗关紧,插电蚊液,会好很多。”
也只能这样了。
见她一直挠胳膊上的蚊子包,他说:“别挠了,越挠越痒。”
“我忍不住啊。”安媞皱着脸,痒得快哭了,但倒没再闹着说要回家的事。
下午热得睡不着觉,她思来想去,觉得日后的日子实在难熬,打电话给安正廷。
结果,跟他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
比起被安正廷骂,她宁愿留在这里面对周竟这张冷脸。
周竟无声叹了口气。
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来这里,处处都不适应,若单单是带她工作,事情反而简单许多。
这会儿,徐丽芬帮周枳实解开辫子,带她去洗澡。
周竟分出神,说:“妈,你别给枳实洗冷水澡,都着凉了。”
徐丽芬转而说周枳实:“听见没,不准洗。”
她撅了撅嘴巴。
等安媞去洗澡,就知道为什么枳实会着凉了。
浴室在后院,是新盖的,空间不大,连了热水器。
推开木门进去,知了声近得仿佛在头顶。墙上有一排挂钩,她将衣服挂上去,拧开花洒,水浇在身上,冻得她一哆嗦。
不知道是不是引用的地下水,水温要凉一些,白天感觉不出来,晚上就明显了。
安媞打湿头发,研究了下周竟带给她的洗漱用品。
没想到,除了毛巾、牙刷、洗发水这些基础的,还有护发素、洗面奶、身体乳。
她当初没考虑到住的地方这么偏,行李虽带得多,但绝大部分是衣物和常用的化妆品,原本还愁呢。
他一个粗糙的大男人,估计没这么细心,也许找了个女性帮忙挑选。
东西一般,但现下挑不了那么多,只能将就用用了。
安媞洗完澡,用干净毛巾包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扬声喊道:“周竟,有洗衣机吗?”
周竟不在,应话的是徐丽芬:“夏天衣服薄,好洗,你放到那儿吧,待会我洗衣服顺便给你的洗了。”
老人家节省惯了,洗衣机费水费电,不如手洗。
安媞纠结,想到周竟的德性,说:“不了,奶奶,我自己来吧。”
她往盆里倒了点洗衣粉,随便搓洗了两把,又涤了一遍,拧干,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去晾上。
她收拾,累极,只想上床躺着,却见周竟从她房间里走出来。
他说:“刚驱完蚊,晚点再睡吧。”
“哦,好。”
周竟一些意外地看她,“你比我想象的适应能力强一点。”
安媞瞪大双眼,“就‘一点’吗?我都觉得突破我的极限了,你知道我忍得多辛苦吗?”
果不其然。
从她到这里起,就百般挑剔,不说不代表能适应、接受。
事实上,直到两分钟前,她还在嫌弃后院灯太暗。
周竟搬了条椅子到桌边,岔开腿坐下,检查枳实的作业,说:“别说是你,很多从宜江出去的人,也不想再回来。”
“那不就衬托出,你这样回家乡做贡献的无私了么。”
“没你说的那么伟大,讨生活的出路罢了。”
安媞伸了个懒腰,说:“反正在我眼里,从零开始打拼事业的都很了不起。”
“可似乎,你并不尊敬崇拜你的父亲。”
他速度很快,三两下批改完。
不过也是,小学生的作业,能难到哪儿去。
安媞耸了耸肩,“因为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二十多年,早就祛魅了。”
“也许女儿的角度限制了你呢。”
“什么意思?你是要帮他‘洗白’吗?”
周竟说:“从工作的角度来看,他有值得我敬佩的魄力。至于生活,我无可置喙。”
她嘴下毫不留情:“他就是一个婚内出轨的丈夫,父爱寥寥无几的父亲,当儿子姑且算是不错吧,综上,在家庭里,他不及格。”
“你和他说过这段话吗?”
“嗯……”安媞坦陈道,“我们吵架的时候,我应该说得更难听。”
她眼一瞟,不经意看到作业本封皮上的校名。没记错的话,是祁州的学校。
接着,就听见周竟把枳实叫过来,教她更正错题。
安媞灵光一闪,提出一个设想:“周竟,要不我白天辅导她学习呗。”
周枳实抢白:“才不用!周竟可以教我!”
“干吗,堂堂大学生,还教不了你了?”
周枳实揭穿她:“你才不是想教我,你就是想偷懒不干活。”
安媞和她大眼瞪小眼。
周竟拍了下周枳实的脑袋,“好了,去睡觉吧。”
她拉他的手,“你陪我。”
周竟一把抱她起来。
整栋房子就两层楼,大堂两侧各有两间房间,其中三间是卧室。枳实和杨丽芬和安媞是隔壁房间,周竟睡另一侧。
周竟哄睡枳实,熄灯出来。
安媞和徐丽芬在看电视,边嗑瓜子边聊天。
不可否认,安媞挺讨徐丽芬喜欢的。
首先是漂亮,而且是老人会喜欢的那种长相类型,鹅蛋脸,大眼睛,面盘子干干净净的;加之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娇纵,反而更容易引人偏心。
他对她说:“明天早点起,我带你上山。”
安媞一懵,刚想问多早算早,要上山干什么。
结果他说完就走了。
她扭头问徐丽芬:“奶奶,我跟你说,女人不喜欢这种的。”
刚刚聊天时,她得知,这两年,村里人源源不断给他介绍对象,一个没成。
依她看,大抵不是因为他离异带娃,而是他这破性格,又正经又古板,明明就只三十来岁,说话做事一股老气横秋的味。
徐丽芬和蔼地笑了两声,“小竟从小脾气就这样,随他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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